第一部 槐庄血泪(二)
作品名称:烽火燕赵 作者:周会涛 发布时间:2015-08-03 10:06:06 字数:17089
日本人进城后,大部分任用的还是旧政府中的公职人员。因此,周福通也还在他的警察局副局长的位置上混饭吃。不久,在日本人的操纵下,堂阳县各村便成立了维持会,周福明因为他显而易见的影响力,百般推脱后,被“推选”为槐庄的维持会长,负责维持槐庄的日常秩序和为日本人筹集粮款等事宜。
说实在的,周福通当这个维持会长绝不是贪图什么权势,更不是为那几个现大洋,而纯粹是情势所逼下的权宜之计。既然龟孙一郎亲自带他兄弟上门“相请”,如果他再不识时务的话,极有可能会给全家甚至福明家招来杀身之祸。而饱读史书的他又深知没有哪一个国家能过完完全全地统治一个泱泱大国,别看小鬼子一时猖狂,但他们的日子不会长久,做汉奸肯定没有好下场。更何况,眼下他身后就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还有孟斗寇和夏一雄锐利的目光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明哲保身的方法是,给日本人办事只作表面应酬,尽量利用自己的影响和身份给乡亲们带来些实惠,尽力减轻他们的一些负担。他相信,凭他祖上至今的为人,凭他在这块土地上的威望,凭他的妻子整日吃斋念佛修来的功德,凭他他一生没有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老天爷会给他留出一条后路的。
但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善良在恶魔面前,就像一个膨大的一击就破的肥皂泡。
水娟自从过门后,在婆家的生活便像一潭死水,整日不死不活的。虽然婆家碍于他叔叔的面子对她也是客客气气,丈夫对她也算是关爱有加,但她总觉得那笑容总少了乡下人的亲切感,让他感觉着很别扭。她自幼打小生活在乡下,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更不要说典当行中少不得辨别一些古董,她更是个睁眼瞎,因此对婆家的生意帮不上什么忙。而在家里总爱做的一些活计又被婆家告知只管让下人们去做,以免丢了少奶奶的身份。当然,婆家为了让她尽快适应,也想出了种种办法,比如让她陪临店的太太们去打牌什么的,水娟又提不起什么兴趣。叔婶倒是来看过她几回,嘘寒问暖的,但由于不是从小跟大的,尤其那婶子,胖胖的身子,长这么大也不曾见过几次面,打心眼里也亲不上来。因此水娟只能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适生活里无聊的打发时日。但是水娟时刻牢记着出嫁前母亲对她的嘱托,女孩子出家无家,出了家门,就是人家的人了,就得遵从婆家的规矩,相夫教子,恪守妇道。因此对于死水般的生活,她也从无怨言,只求日子一长,便自然而然地融入并适应这种生活。
日本人进城后,水娟更是整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因为不断传来日本人借查户口或搜查抗日分子为名,进入百姓家中奸淫妇女的消息。水娟有一次上街买东西被两名酒醉后的日本兵公然在大街上纠缠骚扰了好长一段时间,多亏表哥周小松巡街赶过来,才得以解脱。
秋高气爽,阳光显得格外光亮。一座座麦秸垛安卧在槐庄的四周,它们如同城堡,守护着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清苦而又安逸的生活。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地承载着乡村的历史,镌刻着乡村一道道岁月的年轮。天空中,一朵朵白云悠闲地飘动着,它们似乎不必在乎人世间的一切苦难,永远那么安闲地不急不缓地行走在历史的岁月里。田野因天旱依旧袒胸露腹,似乎是筋疲力尽后做短暂的休息,然而遍地的野草和滏阳河大堤上依旧碧绿的柳枝却依旧蓬蓬勃勃地彰显着生命的活力。此情此景,似乎告诉人们即使再残酷的战争,也不会断绝上苍赋予的芸芸众生的生存的权利。
西北洼周福通的田地里,槐花正在帮一雄掰棒子。那棒子的秸秆由于雨水的缺失,还不到半人高就结了穗子,棒子头长得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一雄头戴一顶草帽,赤着上身,光亮的脊背上渗出许多大汗珠。他们把棒子掰进身后背着的筐篓里,等筐里满了以后再倒进一个大包袱里。地头停着周福通家的大马车,车辕上拴着他家的那批枣红马。
“一雄哥——槐花——”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接着就是水娟欢蹦乱跳的身影,她轻盈地向他们跑了过来,后面,撒紧跟着她家的大黑狗。大黑狗一见一雄,撒欢儿似的扑了上来,翘起前爪跟一雄亲热,尾巴摇得像一朵花。
一雄和槐花一起站起身,吃了一惊之后,便同时摇起手来向水娟打着招呼。
“水娟,你啥时回来的?怎么,舍得了你城里的小女婿啊!”槐花打趣道。
“一雄哥,你瞧你没过门的媳妇,净拿人打趣。我看,你还是早早娶了她,也好管管她。”水娟假装嗔怒地打了一下槐花。
“水娟,走了也有两多月了吧,什么时候回来的?”看着她们无拘无束地打闹,一雄心里感到很是安慰,因为他们已经走出情感的漩涡。
“刚到家就跑地里来了,还是家里好,连出气都舒坦。”水娟说着,便不顾一雄和槐花的拦阻,也跟他们一起掰起了棒子。
“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一雄关切地问。
“他家里对我还是挺好的,可就是整天感到闷得慌,没有在家好。”水娟说。
“刚去,可能有点不大习惯吧,时间长了就好了。”一雄说。
“身在福中不知福,”槐花说:“我看等明年生个大胖小子,就是让回来,你都舍不得呢。”
“死妮子,净瞎说。”水娟红了脸:“没过门呢,就那么没羞没臊。”
“县城里被日本人祸害得怎么样?”一雄问。
“别提了,小鬼子把县城搞得乌烟瘴气的。上大街随时可见他们的巡逻队,扛着大枪,穿着大皮鞋,一身黄皮,可吓人了。打头的抢上还挂着膏药旗呢。”
“那老百姓怎样?”一雄又问。
“整天人心惶惶的,不是这捐就是那税的,都没法活了。我们家的生意也萧条了不少,都快撑不下去了。前几天还有两个日本人到铺子里去祸害,借口查户口到店里捣乱,无缘无故涮去了两件古董呢。”水娟恨恨的说:“尤其是他们见了谁家的姑娘长得俊美,就给糟蹋了,我就是怕在城里头有麻烦,才征得婆家的同意,躲回娘家来的。我想槐庄离县城远,小鬼子还祸害不到这里吧。”
“这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你爹还没有告诉你吧?小鬼子派你叔叔回家催你爹派粮,都两三次了。这眼看下半年地里将会绝收,把粮食交出去,乡亲们吃什么与呀?为这事,你爹也作难了,要不是他硬撑着,恐怕乡亲们家的粮食早就给鬼子抢光了。只是不知道,他还能够撑多久。”
“这些遭雷劈的小鬼子。”槐花恨恨地骂道:“一雄个,你说他们不在自己家里好好呆着,到咱这里来干嘛?那天那个龟孙给咱们村训话说的什么大东亚共荣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对呀,县城里满街写的都是那样的标语。”水娟也说。
“那是他们骗人的鬼话,”一雄说:“那些没有人性的东西,也肯漂洋过海地到咱们这儿跟咱们共荣?世界上不长粮食的地方多了,他们为什么不去那里共荣?俺师傅说了,那是他们国家闹经济危机,混不下去了,到咱们这里抢东西来了。”
“啥叫经济危机?”槐花问。
“具体我也说不明白,”一雄举了举手里的小棒头说:“这么跟你们说吧,就跟咱现在闹饥荒似的,混不下去呗了。”
“混不下去就来抢咱们啊,那咱如果混不下去了,也到他们国里去抢去杀,看他们乐不乐意。”槐花气愤地说。
“谁让咱们国家落后呢,过去八国联军欺负咱们,现在小鬼子又来欺负咱们。咱们政府又无能,你没见跑过去的国民党大兵,蹿得比兔子都快。”一雄说。
“那咱一辈子就要受那个龟孙一郎的气?”水娟焦急地问:“听说小鬼子的祖先是咱们秦朝的秦始皇派去的五百童男童女养活的,是不是啊?”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咱中国这么大,人那么多,小鬼子就那么狗舌头那么大地方,就那么几个小矮子,咱们只要团结起来,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它们淹死!过去的洋鬼子那么厉害,还不是让俺师傅他爷爷放平好几个?俺师傅说了,前不久共产党八路军就在平型关跟鬼子干了一仗,杀了一千多鬼子呢!说八路军不久就要打过来了。”一雄说:“等他们一来,俺头一个加入他们的队伍,先把县城里的鬼子杀光,再把侵略咱们国家的鬼子都赶走!”
“可俺听爹说共产党是穷人的党,将来要分俺家财产的。”水娟说。
“其实财产多了也没多大用,够用的就行,共产党就是讲究公平社会,他们当中,就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后代。不过眼下,打小鬼子才是正事,不打走小鬼子,咱们就都成了亡国奴,谁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那你师傅是共产党吗?”槐花问。
“他没说,不过俺觉得像。俺想着,等共产党来了,俺也参加共产党。”
“俺能参加吗?”水娟问。
“应该能吧。”一雄想了想说:“不过首先应该给他们办点好事,师傅让打听你家粮食的下落,你可一定帮忙啊,可不能让小鬼子抢了去打咱自己人,那咱可就成罪人了。”
“放心吧一雄哥,俺一定给你留心。”
周家大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村乡里传说,清代的时候,就已经建成。屋顶飞檐斗拱,墙体都是用又大又厚的方砖砌成,坚固而厚重,红漆粉刷,更增添了几分古色古香之气。黑漆漆的大门与房屋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又使得这座院落有几分神秘感。窗格子又窄又密,雕琢出各种花纹和式样。正门左前方长着一颗老藤树,据说是这所宅子的镇宅之树。
老藤的叶子又密又浓,遮得满院子浓荫一片。
正房有四间,中间两间是客厅,东屋是周福通夫妇的住处,西屋是水娟和水灵两姐妹的住处。水灵因在保定上学,水娟平日里就把傻姑带进去住。水娟出嫁后,就只有傻姑一个人住。傻姑胆小,周氏便经常搬过来跟她一起住。现在水娟回了娘家,自然又像从前一样跟傻姑住在了一起。
这几天周福通正为粮食的事被搞得焦头烂额。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龟孙一郎亲自带周福明催粮的事,不久就被孟斗寇知道了,现在他已经是中共堂阳县委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负责筹建东南乡一带各村的组织和武装力量。上午,他亲自带槐庄村的党员找他谈过话,孟斗寇的语气十分坚决,重申了把粮食卖给抗日政府的重要性。当然,这绝不勉强,但是,除了按规划的交一部分应酬一下日本人之外,如果把多余的粮食交出去,那就是汉奸行为,抗日政府坚决不答应。
看来不出血是不行了,拖是拖不过去的。这天吃过午饭,周福通确定水娟母女已经午休后,便悄悄走进东厢房的管家周顺屋里,两个人嘀嘀咕咕商议起来。
“看来不交是不行了,小鬼子不会答应,八路那里也交不了差。”周福通吸了一口大烟说:“今年下半年天旱,乡亲们几乎绝了收,也只好动用咱家的储备粮了。这样,今天半夜套上咱们的车,拉个千儿八百斤到家里,等明天派人给他们送了去。”
“那可得说是咱想方设法收上来的,可不能说是咱自家出的。”周顺说。
“我傻呀,早就跟他们说把粮食卖掉了。”周福通又吐了一口烟说:“就怕糊弄不了他们,得过一时算一时吧。一定要等水娟她们睡熟后再套车,千万不能让她们知道。”
“那是自然,多少回了,错不了。”周顺信心十足地说。
然而,他们俩想不到,此时,水娟就贴在屋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个满耳。
炮火逐渐向南延伸,槐庄似乎暂时恢复了些宁静,村口那棵老槐树,依旧静卧在岁月里,安详而忠实。
老槐树下,一雄和水娟面对面坐着,似乎有说不尽的话语。
“俺婆家又来吹了,过两天俺就要回去了,真舍不得走。”水娟说。
“你回家时间不长,却为抗日政府做了件大好事。”一雄感激地说:“那天半夜俺悄悄跟到他们麦场里,真想不到你爹会把粮食藏到麦垛底下。”
“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水娟叮嘱道。
“那当然,师傅说了,我们了解粮食藏匿的地点就是为保护好粮食,以防万一,绝不是抢粮食,粮食的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师傅高度赞扬了你爹给抗日政府捐献的公粮,还夸他讲中国人的气节,绝不向鬼子多交一粒粮。可是,师傅猜测,那个龟孙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更大的麻烦也许还在后面。他让我时刻警惕村里的动静,尤其那批粮食,决不能掉以轻心。”一雄说。
“俺走以后,俺爹还是要你多照看。”水娟说。
“俺说过,要保护你一辈子,这当然包括你的家人了。现在,师傅的武馆也被日本人强迫关门了,俺以后呆在村里是时间更长了,俺会把你家照顾好的。”一雄说:“俺师傅说,你虽然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可心地朴实善良,还能帮助抗日政府做事情,希望俺今后更多团结你,为抗日多做事情,早日把害人的小鬼子赶走。俺师傅还说,共产党里也有许多富人家的子女,只要信仰共产党的主张,你也可以加入的。”
“一雄哥,俺听你的,你一辈子都是俺最信赖的人。”水娟满含深情的目光深深望着一雄:“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一雄哥,你抱抱俺好吗。”
水娟把肩头依偎在一雄的胸前,一雄轻轻地拍动着她的臂膀,安慰她说:“俺说了,俺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再说,这住堂阳县的日本少佐龟孙一郎,在“九·一八”事变的时候还是一个普通士兵,后来在战争中屡立战功,加之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而颇得上司的赏识,很快提升为中队长。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他一路杀来,手里中国军人和无辜百姓的性命不下几十条。日本人兵不血刃拿下堂阳县城以后,以他的残忍本性,本想随大部队继续南犯,怎奈军命难违,他便和他的一个中队的鬼子兵毫不情愿地留下来,成了堂阳的占领军。一是加强对占领区的控制,再就是为前线鬼子提供军需粮秣。
在龟孙一郎看来,一个仅有七千万人口的小国却能过在一个人超过口四万万,幅员辽阔的古老民族的腹地纵横践踏,如入无人之境,全靠大日本帝国的神威。作为大和民族的武士,就是要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用战车碾碎所有抵抗者的堡垒;用滴血的刺刀,挑死一切敢于反对大东亚圣战的支那人。日本兵快速而有效的进攻,更增加了他狂傲的兽性,他相信皇军是不可战胜的,他也要用同样的方法,对待那些占领区的支那人,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一段时期的统治,又让他更深的认识到这个民族的人们懦弱的劣根性。是的,那是源于一个古老民族根深蒂固的血脉里遗传下来的,他们太过善良,太过闭塞,太过追求普通而又安逸的生活,而这一切,统统可以归结为一个词:懦弱!他觉得,他就是利用了他们的懦弱,才能凭借区区一百多人和几座炮楼对他们进行统治,就像对待自己家奴隶一般的统治。
他听说有一次,他派驻在外面炮楼里的的两名士兵到一个村子里进行骚扰,把一个村庄的男男女女全都聚合起来,极尽各种猥亵手段:他们让村民蹲坐在一起,训斥、调戏、辱骂甚而拳打脚踢。等羞辱完之后,带着一阵怪笑,刺刀上挑着掠来的鸡鸭,扬长而去。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些村民里面,不乏年轻力壮的男人,哪怕是一个人敢于挺身而出,不,或者只要愤怒地吼上一嗓子,就可以立刻可以在愤怒的干柴上迸发出一颗火星,进而燃气熊熊烈火。那样的话,他的两名帝国的优秀士兵便会立即被撕扯成碎片,死无葬身之地。事后,他除了对他的优秀士兵感到骄傲以外,又对这件事做了深入的分析。他发现那些支那人绝不是没有任何考虑的,也并非丧失了最起码的反抗精神的。试想,如果有人站出来,杀了他的两名士兵的话,那么,皇军必将派大部队对他们进行屠杀,那么他们将会面临被屠村的恶果。归根到底,这个落后的民族就是一盘散沙,正因如此,他们才能在这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
可是,他在这里的统治也绝非想象的那般得心应手,这从他的“实绩”中便可显而易见。这里的人虽然表面上依顺了你,可那都是敷衍的表象,是一种自保,更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抵抗。他百般威胁,收缴来的捐税,根本维系不了他的士兵、保安队还有县公务人员的日常开支,更不要说向他皇军的大部队提供更多的粮饷了。为此,他多次受到上峰的责骂,甚至警告他,长此以往,不要说在堂阳县建立什么王道乐土,恐怕连他中队长的位置,甚至项上的人头恐怕都难以自保了。
他越来越感到惶恐,看来,从肉体上征服一个民族是容易的,而从根本撼动一个民族的意志是艰难的。此时,他就像他的那两个优秀士兵,已经坐在一堆干柴,只要一颗火星,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而据可靠情报,那棵点燃干柴的火星,已经在擦亮,那就类似他在东北战场上抗联武装的共产党,他们已经将火种在皇军的新的统治区内蔓延开来。
此时,他从刀鞘里抽出那把象征日本武士精神的战刀,眼露凶光,他想,一定要用他的战刀为大日本帝国的王道乐土杀出一条血路。保甲、连坐、囚笼……他要用在满洲国运用的一起手段拿来对付眼前的支那人。
“来人!”他用日本话喊道,语气和着他的满脸杀气,就像一个野兽。
“太君!”随着他的叫喊,一个翻译官点头哈腰地从外面走进来,他的面皮和面皮的形状极像癞蛤蟆的肚腹。
“你的,把堂阳有名的土财主连同他们的家人情况,统统统计一下,不给这些支那猪一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不知道大日本皇军的厉害。”
水娟渐渐适应了孙家的生活,孙公子的恩爱体贴,公婆的悉心照顾,加之初孕后微微泛起的幸福感,一切重新唤起她内心深处的家的感觉。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有些沉闷,但却平静而安逸。
日子长了,她对孙家的典当业务倒也慢慢熟悉了起来,男人不在的时候,遇到到期结当的,也能应付自如;即使是入当的,只要不是特别贵重的古董,她也能就质论价,做到公平交易。日本人搜刮的厉害,但对典当行业,反过来说倒也,顾客比以前并不见少,加之孙家老店是县城里的老字号,信誉高,生意也还说得过去。
如果没有可恶的战争,那么水娟的人生也许便会沿着父辈们为她精心划定的生命轨迹,虽不尽人意,但却平淡而富足地运行,伴着堂阳安宁的岁月,直至终老。然而,一群野兽却意外地闯进她平静如水的生活,从此便把这潭静水搅拌得污浊不堪。
这天,一个由好几辆军用摩托外加一辆囚车组成的日本兵的车队风驰电掣地穿过县城街头,刺耳的马达声和车队卷起的气浪立即吸引了街道两旁的人们驻足观望。人们心里清楚,县城了不知那一家又要倒大霉了,因为从行动气势上看,小鬼子的这次动作非同小可。
车队径直开到孙家店铺,伴着一声声叽里呱啦的怪叫,十几个如狼似虎的日本兵从车上跳下来,其中有两个留在大门两侧站岗警戒,其余的在蛤蟆脸翻译官的带领下,端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大盖,闯进了当铺。
孙公子和水娟的公公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老先生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他声音颤抖着问翻译官:“太君,我们可是安善良民,有良民证的,不知什么事情惊扰了太君?”
“有人举报你们私通八路。”翻译官冲他翻了一下白眼,傲气十足地说。
“天大的冤枉啊老总,我们可是规规矩矩的买卖人,从来不干违背皇军法令的事啊。”孙公子也上前解释道。
“干没干你们说了不算,给我搜!”翻译官把手一挥,日本兵便不顾孙家人的哀求与阻拦,连翻再砸,把当铺弄得狼藉一片。
此时,水娟连同她的婆婆也被拉了出来,面对强盗般的日本兵,一家人拥在一起,惶恐不安却不知所措。
日本兵连砸带抢地闹过一阵之后,有两名日本兵忽然从后院拿出两条汉阳造步枪,扔在了一家人的面前。孙家人目光惊恐地面面相觑,不知这枪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请问,这怎么解释?”翻译官一指地上的步枪:“你们还有何话讲?”
老先生赶忙摆动着哆嗦的双手,一连串解释道:“太君,你们一定搞错了,我们家从来没有这玩意儿,我也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在我家翻出来的。”
“这我不管,有什么话跟日本人解释去。”他向日本兵一挥手:“统统带走。”
日本兵把当铺们贴了封条,车队便在一阵嘈杂的汽笛声里,飞快地原路返了回去。
水娟的娘周氏夫人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约摸五十多岁,头上布满了银发,抬头纹和眼角纹都很重。她疏得很好发亮,在脑后挽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发髻。平日里总爱穿一身青色的衣服,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庙里的尼姑。除了参加村里面或庙堂间的各种佛事活动,平日里在家也供奉观音菩萨,每天都要抽出一定的时间来念经,乞求平安。老太太心善,除经常为佛事活动无偿捐献财物外,平日里周济一些生活困顿的人,更是司空见惯之事。即使要饭的上门,她也不像其他人家一样拿出吃剩的半拉窝头打发了之,而总要端上当日最新鲜的饭菜给人家。傻姑就是她十几年前在集市上做佛事回家途中捡来的弃婴,虽然当时遭到周福通的反对,但她还是坚持把她留了下来。她虽然没有到达佛经上要求的“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莎照灯”的境界,但是心里却牢牢坚守着好心好报,将来进入极乐世界的信条。
和往日一样,今天她跪在观音菩萨的佛像前,双目微闭,一手合十,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香炉里插着三支点燃的香,屡屡青烟缓缓飘出,屋子里散发着淡淡的烟的香气。
猛然间,她拿着木鱼的手无端抖动了一下,木鱼旋即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周氏夫人立刻睁开了眼睛,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其妙地袭上心头。
周福通闻声走进里屋,问道:“怎么了?”
“老头子,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有点发慌,该不会出什么事把?”
“能出什么事,整天吃斋念佛的,菩萨也会保佑咱们的。”周福通宽慰着她,心里却也生出一种恐慌,而且他猜测,这种不祥之兆肯定与日本人索要的那批粮食有关。
就像更加印证这种不祥之兆似的,当天晚上,傻姑半夜里突然从恶梦中惊醒,她披头散发,赤着脚,嘴里拼命叫喊着:“大小姐,大小姐——”冲开屋门,跑到院子里。一家人惊恐地跟了出来,只见她目光呆滞,嘴唇哆嗦着,嘴里一直喊着大小姐,一家人劝了半天,才把她权回屋里。
第二天,在堂阳县城的街心路口,多了几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围着一具血淋淋的女尸。这是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披头散发,面目全非,衣服被撕扯成一条条的碎片,裸露的小腹已明显隆起,腹部一个明显的泛血的刀口。
借口墙上,贴着一张醒目的告示,告示底下,蛤蟆脸翻译官向周围围观的人大喊大嚷着:“大家都来看啦,这就是私通八路,刺杀皇军的下场。”
人群里议论纷纷,惋惜、痛恨、责骂、哀叹声此起彼伏。按说日本人在县城内暴尸示众的行径人们也不是头一次看到了,好多人早已对此麻木不仁了。然而今天却在年轻女尸的周围围满了人,大家都感到异常惊奇:这样一位柔弱的年轻女子,并且明显有了身孕,如何有那么大胆子和能力私通八路,刺杀皇军呢?
布告下,一位老者嗓音嘶哑,颤颤巍巍地念着告示的内容:“今有女匪周水娟,私通八路,隐藏枪支,谋刺大日本皇军龟孙少佐,证据确凿。现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我说苟翻译官,”老者向那个蛤蟆脸翻译官发问说:“这样一个弱女子,怎么胆敢一个人谋杀大日本皇军?”
“她是被抓获后,在皇军司令部试图谋杀皇军少佐的。”蛤蟆眼翻译官说。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既然已经被抓住了,哪里还有能力刺杀皇军少佐?”老者又问。
“你他妈瞎问什么?”蛤蟆脸翻译官掏出王八盒子,威吓道:“信不信老子也办你个私通八路,一枪崩了你!”
“不敢,不敢。”老者连连摆手,退出人群。人群里又发出一阵小声责骂。
那具女尸正是水娟。原来昨天孙家人被抓到日本兵司令部之后,龟孙一郎并没有对水娟的丈夫和公婆下手,而是把他们关押起来,直接把水娟押到他的办公室。
水娟惶恐地望着他,她浑身战栗,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眼前这个凶神恶煞般的恶魔到底对她做些什么。
“水娟小姐,不要害怕,我们见过面的,不是吗?”龟孙的汉语很生硬,水娟勉强听得懂,她想起不久前龟孙去槐庄催粮,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无意跟他打了个照面。就那一面,那张恶魔似得脸孔,尤其是那双野狼似得淫邪的眼睛,令她好几天毛骨悚然。
“太君说了,现在大日本皇军前线急需粮食,只要你能说出你们家粮食藏到什么地方,孙家私通八路的事情就可以不予追究,还可以得到皇军的大大的奖赏。如若不然,不但你们家性命难保,就连孙家也跟着你遭殃。怎么样,说是不说?”
蛤蟆脸翻译官狗仗人势地威吓道。
水娟到现在才明白他们的用意,想着爹拼着老命保守的秘密,想着一雄哥再三的嘱咐,她稳了稳心神,暗自下定决心,就是死,也不能说出粮食的秘密。人,精神上一旦灌输了某种意志,那么他(她)的表现便也超出了他的肉体的潜能。
“太君,俺家的粮食全交了。今年天旱,地里颗粒无收,俺爹全给全村人垫上了。”水娟镇定了许多,蛤蟆脸立刻叽里呱啦地翻给龟孙一郎。
“巴嘎!你的没说实话,你们家存量大大的。”龟孙一郎面色铁青,睁大了他原本就像野兽一样的眼睛。
“没有没有,太君,我们家粮食收下了就全部卖掉了,村里人都看到了。”水娟的语气镇定了许多。
“你他妈糊弄谁呀,”翻译官上去揪住水娟的一头秀发:“据皇军了解,你们拉出去的全都是土和沙子,再不说要你小命!”
水娟咬紧牙关,一双秀目喷发着女性之外的愤怒与抗争。
“苟桑,”龟孙一郎赶忙制止住蛤蟆脸翻译官:“周桑与大日本是大大的朋友,我们怎么能够这么对待朋友的女儿呢。”
“对对对。”蛤蟆脸松开了揪着水娟头发的手。
“水娟小姐。”龟孙一郎的兽面上挤出一丝狞笑,狞笑里溢满毛骨悚然的淫邪,他一步一步逼向水娟。
水娟不再退缩,她心里已完全明白,今天的一切早已是预先策划的陷阱,而她,已经是是落入陷阱的羔羊。任何的幻想与恐怖都是无济于事,留给她的最好的结果便是死亡的解脱。
“你的,如果愿意与大日本交朋友的话,你父亲那里还是可以通融的。”龟孙一郎的鹰爪般的双手按住了水娟的双肩,水娟分明嗅到了鹰爪上的血腥。
“对,”蛤蟆脸心领神会:“把太君伺候好了,一起都好商量。”
“你的出去!”龟孙一郎不耐烦地向外一指,蛤蟆脸带着一脸会意的淫笑,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龟孙不再有过多的话,他兽性的欲望已经发作,他肆无忌惮地撕扯着水娟的衣服,亟不可待地想吞噬他捕获的猎物中最鲜美的羔羊。
水娟挣扎着,但无济于事,她柔弱的身体被野兽的躯体死死箍住,几乎窒息。她明白,任何反抗都是毫无价值的,她只能用她最后的武器拼死保护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节操,一种来自于这片黄土血脉身处的节操。
两排牙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准确地嵌入龟孙一郎的脖项,乌黑的血顿时伴着野兽凄厉的惨叫冒了出来,接下来,羔羊的嘴里便硬生生衔出一块污浊的兽肉。
水娟眼里喷着火,把来自龟孙一郎躯体里的腥臭的污浊物吐在地上,残留着一滩污血的嘴角挂着从容而坚定的笑。
龟孙一郎一手捂住伤口,另一只手旋即抽出墙上刀鞘里的大洋刀,一声“巴嘎”过后,那刀锋便深深地刺入水娟的隆起的腹部。
水娟痛苦的抽搐着,脸上却挂着安详的笑容,那笑容里,分明荡漾着冀南大地翻滚的麦浪,荡漾着她与一雄哥儿时天真烂漫的话语,荡漾着对青春妙龄的无限眷恋。
周福明是在孙家人被捕之后不久便得到消息的,孙家的亲戚知道他与孙家的交情,更知道水娟是他的亲侄女,所以在第一时间就找到他的门上。
周福明刚得到消息后,很是吃了一惊。他想,以他警察局副局长的位置,县城地面上不会有人轻易敢动他家亲戚朋友的,除非有些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而这次还是日本宪兵亲自动的手,看来动作非同小可,他相信日本人动手前不会不知道孙家,尤其是水娟跟他的关系。他根本不相信孙家会私通八路,那么就说小鬼子这次出手,一定有更加重要的目的。他自然而然地想起长兄周福通家的粮食,对,小鬼子肯定是冲粮食去的。
说实在的,他粮食的事情上,周福明跟他的哥哥观点是高度一致的,这是作为一个中国人起码的良心决定的。他在日本人手底下当差,也是无奈之举,纯粹混口饭吃。平日里除了一些形势案件之外,从不插手与抗日有关的案件。他根本不知道哥哥家的粮食藏在什么地方,即使知道,也绝不会让日本人抢了去打自己的同胞。但是,他也知道,日本人不达目的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地,水娟此次一定是凶多吉少,说不定,还会连累到他的头上。他不出面还好,一旦出面便会引火烧身。
面对日本人进入堂阳城后的所作所为,周福明早已是深恶痛绝,多少次就想全身而退,但是苦于生计,不得不勉强留下来当差。他听说有一股国军的遗留下来的部队就在附近的几个县里活动,也曾产生过有朝一日得准机会投奔国军的打算,甚至让儿子周小松外出办案的时候偷偷打听过一些消息。孙家的事发生后,周福明立即做出了反应。他表面上答应孙家的亲戚尽力帮忙,加以安抚,私下里却让人给乡下的哥哥周福通捎信,让他们早作对策,又让妻子和儿子赶快收拾行装,决定铤而走险,寻找抗日的队伍。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第二天便传来水娟遇害的消息。周福明便以公务为名骗过岗哨,带领全家连夜出逃。等龟孙一郎派人抓捕他们全家时,早已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后来人们听说,周福明父子英勇地死在抗日战场上,骨灰被他的妻子带回了南方老家。周福通得到弟弟遣人送来的孙家人被捕的消息以后,联想到妻子和傻妞昨晚的反常状况,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虽然当时他还不知道水娟遇害的消息,但他心里很清楚,周家即将大祸临头了。在他的心里,自己已经活了一大把年纪,女儿比他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为了心爱的女儿,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决定放弃自己固守的最终底线。不要说粮食,就是把所有的家产丧失殆尽,即使背负汉奸的骂名,哪怕以后遭清算赔掉自己这把老骨头,他也不再顾忌了。
他一面安顿好昏厥后渐渐苏醒的妻子,一面让周顺赶紧套车。他要去县城面见龟孙一郎,准备答应他的条件。就在这时,随着一阵机车刺耳的刹车和杂乱的脚步声,门被突然撞开了,一队日本兵突然闯了进来,领头的就是龟孙一郎。几把锃亮的刺刀逼住主仆二人,凶相毕露的龟孙一摆手,“蛤蟆脸”立即上前抓住周福通的衣领,咆哮道:“你的女儿周水娟,对抗大日本皇军,已经被正法了。你个老不死的如果知趣,马上交出粮食,不然的话,你们全家统统死了死了的。”
周顺见主人受到虐待,便急忙上前拦阻“蛤蟆脸”,却被蛤蟆脸狠狠一脚踢在了小腹,倒在地上。一条日本人的大狼狗扑倒他的身上,撕咬着他的衣服和皮肉,周顺旋即发出一阵阵惨叫。周家的大黑狗窜了上来,一改往日的温顺,与狼狗撕咬在一起。
好几把刺刀在周顺和大黑狗身上乱挫,不一会儿,一对忠实的奴仆,睁大四只痛苦的眼睛望着自家的主子,眼神里,流露着对主人无限的依恋,似乎也流露着对蛤蟆脸的几分鄙夷。不知何故,平素仗势欺人,不可一世的“蛤蟆脸”平生第一次被这么低微的生命所震慑了,
已经泯灭了人性似乎从大黑狗的性灵里感到些许的惭愧,紧攥着周福通的手竟然松开了。
“造孽!罪过!”屋里,伴着周氏夫人微弱的声音,一口鲜血随着她的轻咳从嘴角涌出。可怜老夫人,吃斋念佛一辈子,菩萨到底也没有保佑她从野兽的魔爪中得以善终。
只听“啊!”的一声怪叫,屋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傻姑放开怀里的周氏从屋里狂奔出来。院子里所有的人顿时一愣,只那么一刹那,傻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撞到两个小鬼子,径直窜到龟孙一郎的跟前。她死死地抱紧龟孙,张开大口咬过去,咬中的部位,正是刚刚包扎过的水娟曾经咬过的伤口处,龟孙发出比初次受伤时更为怪异的惨叫。他一把揪住傻姑的头发,用力撕扯,甚至将傻姑的头皮掀掉了一块,怎奈那搂住他的双臂却越箍越紧。几把刺刀胡乱捅进傻姑身体的各个部位,几个小鬼子掰断她紧扣在一起的手指,傻姑的躯体才倒在地上,嘴里闲着挂着绷带的一块臭肉,脸上挂着扭曲的得意的怪笑,去寻找她的小姐和夫人的亡魂。
龟孙一郎疯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几个手无寸铁的支那人,竟然在荷枪实弹的大日本皇军面前表现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反抗行为。他睁大一双发红的眼睛,眼珠子几乎跳出眼眶。他抽出他的日本大洋刀,架在周福通脖子上,野兽般怪叫:“你的粮食的交还是不交!”
周福通此时已没有了惶恐,也没有了眼泪,面对龟孙一郎的屠刀,反而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一种孱弱的羔羊面对凶残的野狼逃生无望时发出的无力而愤怒的抗争。狂笑过后,他用手指着龟孙一郎,厉声骂道:“天杀的小日本,试问,我周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何曾招惹过你们这帮强盗,你们,为什么要杀我全家,为什么?我周福通就是变成厉鬼,也要掐死你们。”
“蛤蟆脸”没有翻译,龟孙一郎大致听得明白,周福通是在骂他们皇军。他不再做无望的努力,而是举起手里的大洋刀,准备落下。
一个快捷的身影冲进院里,“当啷”!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一把铁锨不偏不倚,跟大洋刀碰撞在一起。原来是一雄听到消息后,不顾家人的劝阻,随手拎起一把铁锨,匆匆赶了过来。他先是用飞砖砸向门口站岗的鬼子兵的脑袋,然后冲进院里,挥锨砍到两三个贴身的鬼子,闯到周福通面前,背起周福通,趁小鬼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身向外跑去。
“巴嘎,”龟孙一郎叫喊着,带着日本兵追出门外,而一雄却拐进了一条小胡同。日本兵紧追不舍,不断胡乱地从后门放着枪。一雄只觉得背上的周福通身体剧烈颤动了一下,但是他没有停下飞快的脚步,七拐八拐,把周福通背到自己家里,放在床上。
周福通的后背中了一枪,血把衣服染红了一片,夏文海夫妇急忙要为他包扎。
周福通说话气息已经很微弱,他制止了他们无用的努力,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文海兄弟,谢谢——谢谢你们,下辈子咱们——咱们还做兄弟。一雄,伯伯对不住你——对不住水——水娟——”说完,头一歪,死去了。
“东家!东家!您的恩情,俺家一辈子也报答不了。”夏文海夫妇痛哭失声。
“水娟,哥对不起你,哥没有保护好你的全家。”一雄大叫一声,拿起地上的铁锨,向外冲去。刚一出门,便被跑进家来的槐花死死抱住了。槐花急切地喊道:“一雄哥,快从墙头逃走吧,两个日本兵顺着血迹追来了,这会儿怕是出不去了。”
正说着,房门被撞开了,两名日本兵破门而入,一进门便拉开枪栓射向一雄。槐花扑倒一雄的身上,顿时被两发子弹击中,她的身体无力地倒在一雄的怀里。一雄眼里冒着火,趁鬼子拉动枪栓的片刻,旋风似的冲到他们跟前,手里的铁锨就势一轮,两名日本兵便惨叫着倒在地上。
村外响起了枪声,夏一雄的师傅孟斗寇率领着他的弟子们冲进了村子里,其中还有白衣会的一些会众。
“徒弟吗,我们练武就是为了保境安民,现在小鬼子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跟他们拼了!”孟斗寇喊道。他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大汉,络腮胡子,手里持一把手枪。
“弟兄们,周老爷平日对咱们不薄,现在他家有难,咱弟兄们也该出手相救,别给老子当孬种,杀小鬼子。”这是白衣会头领的声音。
人们呐喊着,挥动手中各式各样的武器,向村子里杀来。
不断有村民加入进来,人群会成一股洪流,涌向周福通家。
一个鬼子惊慌失措地报告龟孙一郎,龟孙一郎惊呆了。他经历过无数次对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的杀戮,却没有一次经历像今天这样的反抗。他清楚地知道,他们就蹲坐在一座火山口,一旦火山爆发,他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他赶忙命令一个鬼子兵吹起集合号,然后收拢起狼狈不堪的鬼子兵,向着人流相反的方向,狼狈逃窜。不时有砖头瓦块从各家各户的墙头上飞落下来,不时有鬼子兵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喊。
一雄怀里搂着槐花的尸体,一个高大威武的汉子,此时却傻了一般,不说一句话,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就在龟孙一郎血洗槐庄的第三天,县城里忽然就出了一件怪异的事。水娟的尸体竟然在晚间日本兵的监护下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街头巷尾顿时议论纷纷,谣言四起。说水娟死得太惨,冤气太盛,阴魂附在肉体上诈尸了。街口附近的居民传得更邪乎,说半夜里分明就是听见一个女鬼阴森的哭声。
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不久便引起了轰动。得到消息的龟孙一郎立即带队赶往出事地点,果然不见了水娟的尸体。气急败坏的他当众处死了两名负责监护任务的日本兵,并通过“蛤蟆脸”翻译官当街警告人们不要传播谣言,否则将受到大日本皇军的严厉镇压。
然而,就在他的训话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却突然呆立在那里,嘴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声音来。周围的人包括那些跟随者他的鬼子兵们都莫名其妙,不知他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其实,此时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就在刚才,就在人群的后面,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水娟的面容!就那么一刹那,正当他拢眼细看的时候,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却凭空消失了。
多亏“蛤蟆脸”三言两语为他解了围,才避免了他在众人面前出更大的丑。
回到司令部,龟孙一郎的心还在忐忑不安之中。作为杀人如麻的野兽,他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把杀人当成一种乐趣。然而,他却不是一个无神论者,他内心深处信奉的是日本的天照大神,认为有它的保佑,自己便能刀枪不入,逢凶化吉。只要天照大神存在,一切其他的神魔鬼怪都退避三舍。然而,今天他却大白天撞见了鬼魅,他知道,自己这次实在是罪孽深重,在劫难逃了。
之后,龟孙一郎不再敢在堂阳街头大模大样地招摇过市,每次出行都要有大批鬼子前呼后拥。即便如此,他还多次在街头巷尾仿佛看到水娟一晃而过的面容。龟孙一郎开始头痛,失眠,甚至半夜里都会梦到水娟张开利爪卡住他的咽喉,知道他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还有许多次,他被失眠症折磨得难以入睡的时候,忽然听到漆黑的夜晚司令部周围发出的一声声凄厉的女人的惨笑,直搞得他头皮发炸,骨苏肉麻。
上峰催粮的命令接二连三地下达,一道比一道严厉,龟孙一郎只得硬着头皮到各个据点蹲点催粮。这天,他在大王庄据点催粮完毕,已经将近黄昏,他决定在大王庄炮楼住下,第二天随着押粮车队一起回县城。可就在那天半夜,炮楼下面突然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女子凄厉而瘆人的惨笑声,炮楼上的探照灯雪一样的亮,灯光清清楚楚罩住的竟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鬼。几个乱作一团,龟孙一郎战战兢兢登上炮楼向下观望,他突然抱紧头颅,连声惨叫着用日本话发出射击的命令。
然而就在鬼子们准备射击的时候,龟孙和他身边的两个鬼子却莫名其妙地从跑楼上栽落下来,脑袋碰到坚硬的地面,破瓢声响后,污血四溅,其他的鬼子兵急忙垛回炮楼里,不敢出来。
龟孙一郎死了,堂阳境内传说着女鬼索命的传说,越传越神,越传越疯。
村西头的一片沙窝地里,有两座新立的坟头,两个夭亡的灵魂,与黄土地上的荆棘杂草,蓬勃怒放,这便本是水娟和槐花的坟。由于槐庄当地的风俗,女儿一般不能埋进自家的坟地,因此,水娟只能与槐花一起,葬在了村西头的那片沙窝地里。
“姐,一雄哥亲手杀了那个龟孙一郎,我们给你报仇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从她已经变得沙哑的嗓音里发出,一个模样酷似水娟的姑娘跪倒在其中一座坟茔前。她的眼窝里,再也哭不出一星半点儿的泪水。这位姑娘就是水娟在保定洋学堂里读书的妹妹水灵。
坟前,突然就刮起了一阵旋风,携裹着刚刚燃过的纸钱的黑色灰烬,在空中盘旋着,飞舞着。
原来,人们街谈巷议的所谓“女鬼”正是水娟的妹妹水灵。水灵在保定洋学堂读书,日本人占领保定后,她与一批学生一起,加入了当地的抵抗组织,并成功参与好几起反日锄奸,袭击营救等活动。如今,她已经成为一名优秀的军统特工,在她手下毙命的,至少也有好几个日本和伪政府的高官。当她得知家里的噩耗后,匆匆赶了回来。她在父母的坟前哭得昏厥过去好几次,两三天水米不进。夏文海夫妇多次劝阻无效,最后还是一雄激将法才让她从悲痛欲绝的境况里有所解脱。一雄告诉她,恸哭换不回亲人的生命,只有给全家报仇,杀小鬼子,杀掉让他们家破人亡的龟孙一郎,才能告慰她的全家还有槐花的冤魂。
人仇恨的力量一旦爆发,他的的胆量和勇气就会N次方的膨胀,更何况,还是两个或身怀绝技,或几经沙场的浑身流淌着鲜活的青春热血和黄土地里根脉体液的冀南儿女。
他们潜入堂阳城后,半夜趁看守水娟尸体的两名皇协军打盹的时候,水灵用迷药将他们迷倒,然后翻越城墙,把水娟的尸首运回槐庄,与槐花一起同葬在村西沙窝地里。之后,他们又多次寻找安全的刺杀龟孙一郎的机会,怎奈龟孙一郎防范严密,一直没有寻找得一个合适的时机,这就是龟孙一郎为什么多次产生水娟鬼魅缠身的幻觉。后来,他俩听到县城街头以讹传讹的有关水娟灵魂现身的谣言,便将计就计,半夜时分在日本人的司令部周围学女鬼的怪笑,目的就是引起他们的恐慌,制造恐怖气氛,以动摇鬼子军心,寻求有力时机复仇。
那天晚上,他们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龟孙一郎下乡督办催粮,夜不归宿,滞留在大王庄炮楼。得到消息的他们立刻欣喜若狂,急速前往。不幸的是,行动刚刚开始水灵就暴露了行踪,出现在鬼子的探照灯的强烈光柱里。真可谓艺高人胆大,水灵利用站岗的皇协军士兵被谣言吓破胆,不敢射击“女鬼”而引火烧身,便继续发出凄厉的惨笑,直至引出龟孙一郎。正当龟孙一郎气急败坏,命令射击的时候,埋伏在水灵身后的一雄乘机发镖,射中龟孙一郎和他身边的两个日本兵的咽喉,于是便有了女鬼索命的传言。
“对不起水娟,俺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你的全家,我真的很没用!”跪在水灵旁边的一雄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不,一雄哥,这都不怪你,你亲手杀了那个龟孙,已经对得起姐姐了。都是那可恨的小鬼子!不把他们赶出去,咱中国人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姐姐没了,你还要向小时候那样保护好你的水灵妹妹。”水灵说着,便一头扑进一雄的怀里。
“放心吧水灵,我一定把对你家人的愧疚,在你身上得到补偿,我一定还会好好保护你的!”一雄轻抚着水灵的肩头,犹如他从前轻抚水娟的肩头。
槐庄村东麦场,孟斗寇率领一对民兵已经装好满满十几车粮食,他们中间就有已经成为民兵队员的原白衣会首领和会众。
孟斗寇把两车粮食教给槐庄村村长,然后紧紧握住一雄的手,感激地说:“这批粮食为根据地解决了大问题,这次多亏了你了。”
“钱不多,表一下心意。”接下去,他走到又水灵面前,把一沓售粮的钞票交到她的手上。
水灵接过钞票,只拿了其中一部分,其余的又交回孟斗寇的手中。她擦去满眼的泪水,说:“家都没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还是让这些钱为抗日做点贡献吧。”
孟斗寇紧紧握住水灵的手,说:“水灵,你这次去赵州投奔你孙庭坚伯伯,我想还是稳妥的。他和你爹都参加过早期的同盟会,思想很进步,据说现在也有积极抗日的倾向。我们决定让一雄护送你一程,一是他和你一样,在堂阳县已经呆不下去了,再者组织上推荐他去太行山抗日根据地参加工作,跟你同路。还有,如果孙庭坚伯伯那里出现什么状况的话,还可以跟他一起去太行山落脚。我们虽说不是一个阵营,但毕竟是国共合作吗,我们根据地会很好作出安排的。”
“放心吧师傅,我一定保护好水灵的安全。”一雄坚定地说。
“一雄,你的父母已经妥善安插在一个堡垒户里,我们随时都会保护他们。听说最近堂阳城里新上任的鬼子司令官吸取了龟孙一郎的暴虐无忌的教训,暂时收敛了些残暴的本性,所以槐庄在一段时间内,应该是安全的。等不久的将来,我们自己的武装壮大后,就更不怕这些小鬼子了。但是,你们两人的行踪已经暴露,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所以,你们也到坟上看了水娟和槐花后,这两天就赶快动身吧。”孟斗寇说。
“哎!”“好的!”两个人同时答应。
深秋,旱了一季的老天爷突然发了怒,一场大暴雨不合季节的节拍,就这样无休无止地下了起来。更令人费解的是,暴雨里夹杂着的剧烈的雷声,竟然把槐庄村东的老槐树,劈掉了一根大树杈。然而,那棵大树依然在狂风暴雨中傲然挺立。
就在这倾盆大雨的洗礼中,一雄和水灵穿戴好雨具,迎着劈头盖脸的风雨,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