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六章 2000年(9)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8-03 16:55:30 字数:3119
母女俩正要谈到焦点问题,只听到门口有人说话,女儿听出这声音是谁,进门要干什么,便一转身钻进里屋。母亲背对着门口,没有看见,看到女儿惊慌的样子,起来转过身一看,原来是李常有夫妇上门来了。
张腊香今天还打扮了一下,为了见光妹,黑不溜秋的锅底脸搽了粉,好像狗屎上下了一层霜。光妹笑着迎上前问:“李书记,你们是来看光龙的吧?他身子好多了。”李常有说:“大嫂啊,我们不是看老书记的,看病人也不能下晚看啊。我是来看你女儿的。”
光妹想到三年前,李常有为女儿跑下了民办教师的名额,那意思是想促成这门亲事。如今女儿在外名声不好,讲个人家也就少费了心,这是个大好事情。可又想到山里都是抬头嫁儿,低头娶媳妇。按常规应该请个媒人,怎么亲自上门呢。就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问:“你们找她有什么事?”李常有哀求的样子说:“大嫂,求你一件事。”张腊香眼泪下来了,说:“求你了。”光妹很诧异,好像他们不是上门求亲的口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在她头脑弯子转得快,就说:“有什么事尽管讲,回头我教育她。”李常有瞪了老婆一眼,张腊香用胳膊捅了丈夫,那意思还是你先讲。光妹感到问题不小,就站起来拉他们坐下慢慢谈。
李常有夫妻坐下了,光妹又要泡茶。被李常有按住了,说:“大嫂啊,我们都是本村里,讲起来我跟老书记在一起掌饭勺子,这么多年,从来没红过脸。你们家待我们好,我们从内心里感激不尽。”光妹说:“别扯那么远,有话就照直讲。”李常有说:“好,照直讲。我儿子同你女儿从小就好,我晓得,过去我是盼着这门亲事呢。可你女儿几年前出去了,我们高攀不上了。”光妹要插嘴,他忙说:“你让我把话讲完。我儿子不容易啊,今年高考是大专分数线,他没上,他向我们表了态,补习一年,决心考本科,我们又花了钱,让他补习。听老师讲这学期成绩大有长进,我们都高兴死了。”光妹感到这话有些不像话:“李书记,你讲了半天,这与我女儿有什么关系呢?”
张腊香脸上的泪水把搽的粉化成了一条条沟,像脸上挂着面条,两个指头拧着鼻涕往地上一甩说:“这都是你那宝贝女儿造的孽呢。”李常有用胳膊捅她。她脖子一梗说:“我就要这么讲,怎么样?她把我吃了?”又向光妹:“今天我儿子躲在房间里看书,没想到你家的凤凰落到我那乌鸦的窝,像疯子一样,开口就喊我儿子,‘书青,书青’喊得那么亲热热,肉贴贴。我讲我儿子不在家,你走吧。你女儿这个花脚蚊子,咬住我儿子不撒嘴,两个手指头往嘴里一塞,一个口哨子打出来,像吊死鬼样的叫,我儿子听到了,魂就不沾身了,翻墙头同你女儿钻进山沟里。我们追了一身汗没见到鬼影子。养儿晓得小命,你女儿那水汪汪的眼,还不是狐狸精转世,我儿子白面书生能不鬼迷心窍。求你了,姑奶奶,你女儿是五月鲜的桃子早熟,我儿子是六月头的杏子,刚挂果呀。求你了,教你的女儿放了我可怜的儿子吧。”说着哭出声来。光妹听到这里,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呆了半天没讲话。李常有眼眶子也红了,说:“刚才有人跟我讲,说我儿子背着你女儿的包,走了,进城去了,没见到你女儿,我想你女儿可能还没走。我那倒霉蛋的儿子,复习才一学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吊在空中打秋千啊,求你大嫂,叫你女儿放了我儿子吧。不瞒大嫂,我也算船到码头车进站了,镇上黄组委上午找我谈话,我就要从村干部的位子上下来了。村里人听说了,墙倒大家推,落井下石呢。人民来信雪片样的飞上去,上面要来人审计村里的账,我的饭店门面房子不晓得能不能保得住。我也老了,不顶用了,一张蜘蛛网挂脸上,老菜帮样黄叶子了,唯一的指望就是儿子了。”说着也哭出声来。
光妹望着这对老夫妻,心里很不是滋味。俗话说,山上只有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千年的规矩都是,一家养女百家求,可今天反过来了,女人主动找人家男人而男人不要,在农村是被人打脸的事情。也就低头没吭声。又想到女儿现在在屋里,他们讲的话女儿应该能听到。
过了一小会,便说:“好了,我晓得了,回头见到女儿尽量讲就是。”张腊香说:“大嫂,我讲这么多,你可不能当耳边风吹了呢。你真要给我们一个答复啊。”光妹心里有些烦了,还是忍住气,说:“放心,我会讲的。俗话讲,女大不由娘,加上世道变了,看来这丫头野了,我一句两句扳不过来。”张腊香口气硬了,说:“不可能吧,在我们卧龙山上下十里村,你是一摸不挡手的,何况小玉是你的女儿呢。”光妹话也带刺了,说:“我女儿怎么样?我总不能拿刀子杀了她吧?”张腊香一跳三尺高:“看来你是不存心讲了?那我告诉你,羊永远不会跟豺狼作亲戚,老鼠不会和猫打亲家,你死了那份心吧。”李常有上前拉住老婆说:“不是讲好,你不发火的嘛?”张腊香带哭腔喊道:“我是不发火,可你听她讲的话,狐狸越老骚味越大。老娘小命不要了,不怕她大冻天把我推到水里去!”推开丈夫,拍桌子大喊大叫道:“你不是能嘛,你不是狠嘛,三九天能把人往大河里推,今天怎么连个丫头片子都管不住,成了没人要的货呢?你活在世上有什么劲,河里没有顶棚,井没打盖子,村前的老槐树上难道挂不住绳子?你家刀子也没上锈,黄泉路上没断人,就是撒泡尿也能把自己淹死啊。你还有什么活头?”尽管李常有紧紧抱着她往外拉,张腊香还是一个劲地跳。
光妹像个傻子样的站在那一动没动。额头上青筋蹦蹦的直跳,两腮爆起了肉棱,牙齿咬得咯咯响,五脏六腑都要炸了。
张腊香终于被丈夫拉出门,她还回头对门里骂道:“婊子养的,看庄稼人家的好,看女儿自己的好,黄鼠狼总夸自己女儿香,刺猬看自己女儿光。你那个丫头,打扮得像个吊死鬼,在外打工,挂羊头卖狗肉,当婊子,如今是六月天的火炉,没人要的烂货了,你还装着不晓得,狗皮膏药样贴到我儿子身上。”李常有拉她出门说:“放心,她的女儿,她会管教的。”张腊香说:“屁。她的女儿,黄毛鸡下的蛋,白毛鸡孵着,出鸡的你晓得是黄毛鸡的儿子,还是白毛鸡的女儿?现在的事谁能讲得清。”
张腊香慢慢远去的辱骂声,光妹心里惊慌失措,怎么?难道村里人早就晓得我造的孽?晓得小玉不是我亲生的?她身子一下子从头凉到脚。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养人家的孩子种人家的地,临了只是叹口气呀。她慢慢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手按着要炸的头,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想到人啊,想到张腊香,又想到李常有。前两年,为小玉跑上跑下的跑到民办教师的名额,这两年为光龙跑了那么多的头衔,还在山坡上树了一块碑,还不是想攀上这门亲嘛。如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一切怪谁呢?千不怪万不怪,只怪女儿不像个正经女人,只怪丈夫得了病啊。唉,这辈子还没有受过人家这么指鼻子骂不吭声的,都是为了这个女儿,这女儿到底怎么样了呢?
光妹听到锅前有响声,抬头见小玉手上端着一个茶杯子,喝了一口,仰头哗啦哗啦的漱着口,又把水吐到门口,大叫着:“真是一对土包子,死脑筋!”这时的小玉头发打开披到肩头,像田间成熟的玉米须子,红得发紫,黄得发亮。天啊,这同白玉兰临死前又有什么两样?光妹心里再次打了个冷颤,强压住自己的火头问:“这么讲,你真的缠着他们的儿子了?”小玉也坐到桌边,喝了一口水,把碗重重放到桌上,无所谓的样子答:“怎么啦,就凭他这两年三天两头的给我写信,就凭他大学都考不上,跟了我还屈了不成?”母亲望着她:“这么讲,你们好了几年了?”女儿抬起右手,看着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好像上面沾了一点灰,拿出小纸片子在上面擦擦,抬头望了母亲一眼,那意思是告诉母亲,我们已经订婚了。可母亲不理解她这个意思,一点反应没有,眼盯着女儿还等着回话呢。只听女儿说:“经过多年考验,他对我是真心的。就是他以后反悔了,这段日子也是美好的。人生有段美好的日子就够了。”母亲心里像打碎的怪味瓶子,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哪晓得天高地厚,你们自己作主,拿什么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