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五十六

　　看着楼下的一切，王石头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能逃出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再说对于这群最远只到过县城的孩子来说，外面只是火车，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只是一些停留在电视和报纸上的混乱图像。如果没有巴虎，他们万万不会抢银行，但是银行抢了，巴虎却不见了。他们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了一样，处在冰冷和孤立之中。在抢之前，他们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严重，但是连打了两个人，死不死他们不知道。眼下，很多的人，警察围住了大楼，事情已经闹大了，不满十八岁真的就不需要负责吗？不知道，好像是，好像不是。谁也说不清楚。
　　孙世杰到学校，找到校长，校长大吃一惊，腆着他像座山一样的肚子，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走动了几圈，不停地说：“怎么会这样，这些学生怎么会去抢银行，是不是搞错了。”
　　孙世杰说：“不会错的，校长，我亲眼看到，他们确实是学校的学生。”
　　找来班主任，大概一推测，八九不离十知道了是哪些学生作案。学校迅速通知家长，不一会儿，老师和家长们迅速赶到。首先到来的是校长和教导处主任。校长拿起喇叭，对着高楼喊：“学生们，我是你们的校长，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放下枪，出来吧，事情都好商量。我知道你们是一时糊涂才犯了错，这是可以原谅的。王石头同学，你是好学生，不要误入歧途，马上要中考了，你完全有希望考上重点高中，有好的前途和未来，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就葬送了自己的前途，这是不理智的，你们要想清楚，要冷静，千万不能乱来。”
　　校长一发话，其他人都泄气了，虽然没有人提出来，但是不少人起了投降的念头。王石头听到校长的声音，心里就有一股气，这个虚伪的东西，他想起自己和肖小小在台上毫无尊严地念检讨书，他想起肖小小一边念一边泪流不止，最可恨的人就是这个该死的校长。
　　
　　王石头知道，事情闹到现在，就算投降，也多半是要枪毙的。岜沙已经很久没有枪毙人了，王石头的记忆里，枪毙人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一下子枪毙了三个，因为抢劫杀死了人。他们还唱着歌，跪在地上，很多人都在看，枪从他们的背部打下去，血流淌了一地。
　　那一幕王石头记忆犹新，鲜血如此扎眼，现在还在流光溢彩地刺激着他的大脑。
　　王石头觉得，这一切都是怪那个虚伪的校长，如果不是他让他和肖小小当众念什么检讨，肖小小就不会转学，自己也不至于被逼到抢银行。他拿起枪，迅速闪到窗外，看到校长。
　　王石头迅速瞄准校长，他想如果能一枪打死他，就算自己死也值得了。
　　枪响了，下面的人吓得乱成一团，校长的喇叭差点掉到地上。或者距离太远，短枪的威力有限，或者慌忙中忘记了加注铁砂，校长毫发无伤，但这一枪，显然像敲山震虎一样把现场震住了。
　　李苟子惊问道：“石头，你搞哪样？”
　　王石头冷冷道：“反正横竖都是死，我恨这个老东西，打死他，死也值得了。”
　　刘成福叹了口气，说道：“石头，我们投降吧，要是真是死罪，反抗也没有用了，认了吧。如果不是死罪，关个十几年出来，也没哪样大不了，有可能还不用坐牢呢。”
　　王石头道：“要投你们投，我就算死，也不想像狗一样被关起来。”
　　杨勇志道：“石头，我们还是投降吧，可能也不用死的。”
　　王石头道：“不用死？你做梦吧，抢银行是多大的罪，猜也猜得到，如果像你们说的那么简单，早就有人抢了，还轮到我们！”王石头坐在地上，开始往枪里重新充火药。
　　其他人面面相觑，刘成福道：“还是投降吧，不投降也跑不了。”
　　其他人都看着王石头，但是王石头显得很固执，看样子他是不可能投降的。
　　刘成福沉吟了一下，说：“要不我们投票吧，少数服从多数，投票决定。”
　　王石头什么话也不说，刘成福问他：“石头，你哪样意见，说一声。”
　　王石头说：“你们投降吧，我不投降，大不了一死，有哪样稀奇，我是不会投降的。”
　　
　　楼下，被枪声吓坏的校长，远远地躲着，王稼拿着喇叭开始骂：“你们这群小杂种，不想活了是不是，还敢开枪，我跟你们讲，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赶快放下枪出来，这样下去对你们没有好处，听到了没有。”李苟子突然觉得太烦了，走到窗边，对着王稼就是一枪，他无意打王稼，一来距离不近，二来没瞄准，但枪一响，王稼坐到了地上。
　　其他人忙去扶王稼，检查他身上到底受伤了没有。连响了两枪之后，大家都纷纷往外闪了好几米。杨小龙无比焦急，既然这些学生敢朝下面开枪，也必然敢对阿依下手，且不说现在阿依生死未卜，便是还活着，这样折腾下去，他们失去了耐心，难保不会痛下杀手。
　　王稼惊出一身冷汗，手里虽然握着喇叭，但是在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
　　
　　杨小龙顾不了那么多，他从王稼手里拿过喇叭，朝上面吼道：“你们给我听着，我不管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只要你们放了人质，你们的条件我都答应，如果人质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杀了你们！你们打她一枪，我就打你们十枪，她怎么死，你们就怎么死！”
　　杨小龙声音洪亮，充满着斩钉截铁的怒气，似乎他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王石头充好火药，把在地上哭的阿依提起来，两人站到窗口，吼道：“少威胁老子，老子就没打算活着，是你们不讲信用，三番五次想耍花样，不是我杀了她，是你们害死她的。”
　　王石头的动作准备要开枪，吓得杨小龙忙说：“不要乱来啊，阿依，你还好吗？”
　　阿依的哭声都颤抖了，说：“阿龙叔叔，救救我。”
　　杨小龙忙说：“不要乱来啊，你们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们！”
　　王石头道：“答应有个屁用，反正老子都打死人了，你答应警察也不答应。”
　　杨小龙说：“你们只是打伤了人，真的没打死，所以，你们不要乱来。”
　　对送医院的人，虽然生死未卜，但杨小龙知道，如果上面的学生知道自己打死了人，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肯定会豁出去，狗急跳墙，如此一来，阿依的处境就更加危险。
　　王石头半信半疑，说：“你哄我，中枪了怎么可能不死！”
　　杨小龙说：“真的没死，只是受了伤，所以，你不用担心。”
　　
　　这时候，王石头的父母，在两个保安的帮助下，从外面的人墙中挤了进来。
　　王石头的阿爸抬头，看到王石头就骂：“石头，你这个挨千刀，砍脑壳的，你还不赶快给老子滚下来，让你读书你能了啊，学哪样不好学起做坏事了，你给老子滚下来！”
　　王石头的阿妈哭着说：“石头，你快下来，不要再做坏事了，快下来吧啊，不要乱来，妈求你了，你想要哪样，妈都给你买，不要再做坏事了，做坏事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看到父母来了，王石头的心里深深地触动了一下，松开了阿依，阿依瘫软到地上去。
　　王石头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知道错了，但是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随后，刘成福的父母、李苟子他阿爸和表哥、巴栋的爷爷、杨勇志的叔叔和奶奶，都统统来到了现场，有的哭，有的骂，有的劝。李苟子他阿爸，干脆把枪提来，吼道：“狗仔子，你这个畜牲，生你养你是让你做强盗啊！再不下来，老子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让你读书你不好好读，做人也不好好做，留你这个祸害丢人丢到家了，还不赶快给老子滚下来。”
　　李苟子的父亲似乎喝了点酒，醉熏熏的，两眼通红，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酒气。
　　
　　李苟子本来挺强硬，被他阿爸一通骂就骂哭了，他跑到窗边，说：“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啊，我有人生没人教，你骂我，你有哪样资格骂我，如果不是你就知道喝酒，我阿妈怎么会死。你以为你是哪样好东西，你就是一个只知道喝酒的烂人，你从来都不关心我。”
　　李苟子他阿爸吼道：“我不关心你？我不关心你，谁给你吃的，给你喝的，不关心你你会长这么大？你这个兔崽子，还不赶快给老子滚下来，再不滚下来，老子就开枪了。”
　　李苟子泪流满面，离开窗边，李父在下面暴跳如雷，鲁婧忙走过来劝他，意思是不能这样骂，要安抚为主。李父显得十生气，但又无可奈何，不停地跺脚，长叹一声。
　　巴栋的爷爷已经很老迈了，留着齐胸白须，拄着拐杖，声音苍老地说：“阿栋啊，你怎么会学人做坏事呢？你阿爸阿妈在外面打工，就是为了挣钱给你读书，让你出人头第，将来有本事，你怎么会去做这样的事情，你怎么能给我们老祖宗丢人呢？阿栋，你快下来吧，下来向警察承认错误，你这样做，你阿公怎么向你阿爸阿妈交待呢，赶快下来吧！”
　　巴栋始终没有站出来，悄悄在一个角落里流泪。
　　末了，他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嘶声竭力地喊：“阿公，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阿依瞅着空，想悄悄逃走，刚走几步，就被杨勇志吼住：“别动，再动打死你！”
　　阿依不敢再动，又呆在原地，像只惊吓过度的小老鼠，眼睛无比深黑。
　　杨勇志的叔叔和奶奶都来了，杨勇志的奶奶太过老迈，又患痛风病，走路颤巍巍的，似乎随时会倒下去，牙已经掉得差不多光了，说话就漏风，听也听不清楚。她要走上前来说话，王稼忙把喇叭给她递出来，老太太张口说：“阿志啊，我的乖孙子，你怎么会去做这种事情呢，你下来吧，不怕，有奶奶呢，下来啊，下来，下来了你要哪样，奶奶都答应你。”
　　杨勇志听到奶奶的声音，来到窗口，流着泪叫了声：“奶奶。”
　　老太太老泪纵横，不停地叫杨勇志，声音瑟瑟发抖，还不断地咳嗽。
　　杨勇志不忍看，背身过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但是已经回不到当初了。
　　叔叔接过话，说：“阿志，你下来吧，你做了什么事，叔叔都不怪你，你阿爸阿妈都不在，我这个做叔叔的，也没把你照顾好，才做了今天的错事。你下来吧，做错了事情要敢面对，敢承担。下来了，我们给你阿爸打电话，让他回来，不管有哪样子事情，我们都会帮你的。”
　　整个现场，一下子显得如此安静，安静得似乎可以听到每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刘成福的父母亲因为要去州里谈笔生意，走了一半就接到电话，忙开着车赶回来。
　　赶到现场，也不顾得那么多，便向大楼喊话。
　　刘父喊道：“刘成福，你快下来，吃的穿的用的，你缺哪样了？哪样没给你买，你要去抢！我们家供不起你，养不起你是不是，你非得把你爸你妈气死你才开心啊！你快下来。”
　　刘三嫂喊道：“成福，赶快下来，下到妈这里来，不要再做坏事了，你要哪样妈都给你钱，都给你买，妈拼命赚钱，不就是为了你吗，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傻，快下来吧啊。”
　　刘成福不知道怎么想，突然冲楼下吼：“给我买，给我买，你们能给我买到爸爸妈妈吗！你们哪个时候关心过我了，就知道赚钱，就知道生意，哪个时候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日了？”
　　刘成福的父母一下子愣住了，刘父继续说道：“我们做哪样还不都为了你，你用的东西哪样不是最好的，你想要的学习资料，哪样不给你买，就算今年忘记了你的生日，你想要哪样礼物，不给你补！兔崽子做了错事，还怪起你爸妈来了，信不信打断你狗腿！”
　　刘成福吼道：“你有种上来打啊，打死我好了，我哪样都有，就是没有你们的关心。”
　　刘父显得很无语，向刘三嫂道：“你看，你怎么养了这样一个混帐的东西！”
　　刘三嫂道：“这能怪我啊，你是人家父亲，怎么教的孩子？”
　　刘成福转身离开了窗前，留给下面仰头的看客们，一个空洞而冷酷的窗口。
　　
　　现场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又不断地劝说。楼上一直静悄悄的，大家以为，通过这样的方式，可能上面的孩子心理已经动摇了，只等他们坚持不下去，自己走下来，这件事就算完。
　　杨小龙有些着急，来来回回地走。鲁婧走过来，对他说不要太着急了，阿依会没事的。张妮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人群中。今天，大概也是岜沙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