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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灵犀泉(IX)

作品名称:玛比诺纪传说      作者:杉苓      发布时间:2015-07-29 16:46:02      字数:4087

  门在安古斯身后“咔哒”一声关上的时候,米拉贝尔才抬起头来。为了保险起见,她又多等了几分钟,估计他已经走远,不会再突然折返回来,才起身下了地。
  是的,她当然要起来,她又不是没有行动能力的人,谁会像他吩咐的那样一直静静地待着呢?看看床单上,昨天被她蹭上的那一小片暗红已经成了深深的锈色,就算是此刻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看到这一点,她也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能找一幅新床单来赶快换上就好了。她走开几步,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到了被屏风半掩住的那口衣柜上,那里面会有备用的床单吗?
  她比较怀疑这个假设。再说那是安古斯的衣柜,她也不愿意去翻他的东西。瞧那个柜门都没太关严,好像柜子随时会被撑爆。假如门一打开、里面的衣服雪崩一样掉出来,岂不是更乱套了?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柜门突然“啪”的一下真的打开了,“哗啦啦”,里面的衣服不是像雪崩,而是像山崩一样掉了出来,散了一地。她完全没有办法解释这个现象,她离柜子还远着呢,肯定不是她碰的它——如果说这是巧合呢,未免也太巧了。难道只是因为她稍稍地担心了一下,她所担心的事就发生了吗?她不会这么“心想事成”吧?
  床边又传来几声闷响,“啪嗒、啪嗒”,像是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了地。她一扭头,惊奇地看到是被子、枕头全都被甩到了地上,“肇事者”显然只能是那幅白床单——它成功地摆脱了负重之后,像一面饱满的风帆飞向墙边,“噗哒”一声落进了那里的一只洗衣篮子中。
  这个,无论如何也不是巧合了,而且估计事情还没完,接下来还会有情况——听,是不是什么地方又有声音?她一下转过头,看到是那口捣蛋的衣柜里最底层的搁板上,招摇地飞出了一叠蓝布。它掠过地板上乱糟糟的衣服,旋风一样冲到大床上方,“刷拉”一声抖开、落下、铺展——原来是一幅绣着银星星的淡蓝色床单。
  被子和枕头也再度行动起来,它们各就各位地飞落到床上;一件件衣服也纷纷回归衣柜,柜门跟着吱嘎一声关好了。就这样,只一眨眼的功夫,刚才还让人头疼的一片乱象就变成了无懈可击的井井有条。
  这只能是魔法的手笔。
  有一股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在这个房间里存在着,为她效劳。就连她想换个床单这么微不足道的愿望,它都能敏锐地捕捉到、然后极富戏剧性地帮她实现。
  这好像是在童话里呀,对不对?就像神灯妖怪帮助贫苦少年轻松实现绮丽愿望,或者是仙女姐姐挥动魔棒让无助孤女要什么有什么之类的——对,就是那样的故事,它们的男主女主之所以存在,仿佛就是为了阐释“天上掉馅饼”是怎么回事,他们永远都是等着奇迹降临,然后开心庆幸就行了
  
  可是,我也目睹了一场奇迹般的换床单,我为什么竟然没有被馅饼砸中的喜悦呢?米拉贝尔想。她甚至没有坐享其成的轻松感。恰恰相反,看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被魔法代劳,她心里只感到局促,好像自己一下变得很无力。
  稍微再多想一步,她的感觉就更糟了:神秘的援助力量不会凭空涌现,肯定是有人暗中把某种魔法布设在了这里,她才会遭遇刚才那番不请自来的服务,而她完全清楚那个“有人”是谁——她甚至还记得他说要让她“静养”时那种怪怪的表情,当时她并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是现在她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也许他是真的完全从字面意义上来解读“静养”这个词了——他就是要把她静静地养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这么揣度他的用心,算不算是冤枉了他。但是整个房间都静得仿佛有一种无声的谶语在回荡: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不用再做、不用再做,你想要什么,只要想一想,就都能实现、都能实现……
  她抱紧了胳膊,却还是抵挡不住那种无处藏身的感觉。围绕着她的好像是舒适和安逸,可是举目四望之际,她却总觉得它们正在无形中幻化成一只巨大的鸟笼,当头压下来,把她像有翅难飞的小小金丝雀一样扣在其中。
  是的,如果你想毁一个人,或者是想要全盘否定和藐视这个人的能力,最可行的办法就是让他什么都无需亲历亲为、什么都“得来全不费功夫”,那样他保证很快就报废掉了。而她还不想成为那样一个人,她还想拥有一个正常人的自理能力。而安古斯凭什么自作主张,剥夺她行动的自由?还是说他存心就想看到她变得很弱很无能、充满依赖性,那样他才高兴?简单回顾一下他一贯对待她的方式态度,她毫不惊奇地发现:没错,他确实早就有这种苗头了。所以事到如今,他能这样下定决心无微不至地对她进行越俎代庖,也绝非偶然为之。
  只是,她该怎么应对呢?除了换床单,她本来还有几件更私密的事情想要抓紧处理的,可是眼下她哪一件都不敢再想,她怕自己只要一转什么念头,就又会心想事成。她真的不想再体验那种活生生“被服务”的感觉了,因为那样的她太像神龛里供奉的石像,只能眼看着自己的事情在进行,身份却是个旁观者。
  或者,她可以先试着什么都不想、赶快走出这个房间,就像一个人闭住气,从水底游向水面那样——谁知道呢,也许他的“助人为乐”魔法只在这个房间里起作用,只要走出去,她就多少能够更自由一点地呼吸。当然,这是最好的预期。至于最坏的呢?她担心地转过身去看了看门,他很有可能在门上也施了魔法,让她根本就走都走不出去。
  
  不过,不管怎样,还是应该试一试。她向着门口迈出了一步,只一步,脚还没落地,就又匆忙收了回来——她的余光瞥见前面地板上有个什么东西,差点踩到。仔细看了一下,才认出那是一个带手柄的银色小铃铛——是安古斯留给她的那个。幸好没碰到它,她有点后怕,据说只要摇响它,布伦杜艾德就会赶来帮忙的,她当然并不反感布伦杜艾德。可是它,这个铃铛,哼,显然是他用来束缚她主观能动性的又一件道具。她才不会去用它,刚才她甚至都忘记了它的存在。只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先前不是放在枕边的吗?
  哦,她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完了完了,一定是刚才床单乱飞的时候把铃铛抖到地上去的。它会不会在那个时候已经被摇动了、发出了细碎的“玎玲玎玲”响?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咚咚”,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米拉贝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吧,就算再怎么忧闷,此刻她也得把情绪都藏在心里,尽量平心静气、符合礼貌要求地说一声“请进”。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她看到布伦杜艾德灿烂的笑脸。有一瞬间米拉贝尔觉得,能见到她其实也不是坏事——虽然她是听命于安古斯,是被魔法铃铛召唤来的,可她们两个毕竟是朋友呀。也许她可以和布伦杜艾德聊聊自己的苦衷,得到她的理解和支持,说不定她还能帮她想办法摆脱眼下的尴尬处境呢。
  可是下一秒钟,布伦杜艾德就低下了头,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小卷羊皮纸,“刷拉”一下展开,足有一米多长。“嗯,我看看,”她的目光在纸上游移:“热水、干净内衣、早饭、针、线、珊瑚绒布料……”然后好像知道米拉贝尔在一旁满心疑惑似的,她微微抬起头,从羊皮纸上方看了她一眼:“这都是你需要的东西,米拉贝尔。”
  “我需要?”米拉贝尔感觉这几个字听起来怎么那么怪。
  “对呀,安古斯留给你的那个小铃铛,刚才它不是被摇响了吗?”布伦杜艾德提示她:“每次它一响,我这里的这份魔法羊皮手卷就会振动发光,上面还会有文字的指令浮现出来,告诉我应该做什么。我刚收到的指令就是你需要这些东西,然后我就叫侍女们准备去了,一会儿就都能送来——”
  “可是等一等,”米拉贝尔觉得实在应该打断她一下:“铃铛虽然在我这里,可它既不是我摇响的,我也没有说过我需要什么东西。你收到的指令,是谁的指令啊?”
  “当然是安古斯的啊。”布伦杜艾德怔了一下,满脸都是“这还用问吗?”的样子。“这本来就是他的铃铛嘛,他爷爷传给他爸爸,他爸爸又传给他,它一直都属于家族里的首领所有,最早都不知道能上溯到哪一代了。现在为了方便你召唤我,他把它给了你,从来还没有哪位夫人有权使用它呢,你是第一个呀,米拉贝尔。”
  她的神情是那么愉快,好像在陈述一件特别可喜可贺的事情。米拉贝尔却第一次觉得,布伦杜艾德和自己也许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就算她掏心掏肺地把自己的心情全盘托出,也不见得会得到布伦杜艾德的理解。毕竟人家是新氏族的女孩,又是安古斯同父异母的姐姐,和她的人生观、世界观、婚恋观完全不同,很可能在她眼里是束缚的东西,在人家看来就是保障呢。
  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布伦杜艾德诚恳的蓝眼睛不是仍在关切而又有点不解地望着她吗?这双眼睛和别处某个人的那双蓝眼睛何其相似,让她禁不住想要对着它们倾诉些什么。可是这种念头是多么不应该有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把升起在嗓子里的话压下去。
  沁入她肺腑的,是带着雨意的、凉凉的空气。“要下雨了呢。”布伦杜艾德随意地聊了一句,收起了手里的羊皮纸,走向了墙边的洗衣篮子。她弯腰提起了它,把它挎在另一侧的手臂上。大约把它取走也是她接到的命令之一。接下来,她可能就会转身走回门口,然后离开了,而我,米拉贝尔想,也就只能再度一个人留在这个充满禁锢的房间里。
  这种前景真的是太让人难以承受了。所以在布伦杜艾德挎着篮子刚直起腰的时候,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米拉贝尔细弱的、好像怕黑的孩子在求助似的声音:“这个房间里,有一种奇怪的魔法……”
  她平静地转过身来,宽慰似地回答说:“哦,那个,是安古斯留给你的‘管家魔法’,也是好贴心的,对吧?”她挤了挤眼睛,指指篮子:“我先走啦,要把这个送到洗衣房呢,还有昨天夜里你换下来的裙子,也很快就都会洗好了。你只管放心休息吧。”
  然后她就走了,留下米拉贝尔和越来越浓的安静、密不透风的尴尬。布伦杜艾德显然是知情人,安古斯一定是把所有的工作安排都跟她交待好了,他们都不遗余力地要让她好好休息——热水、内衣,这些她一闪念觉得需要、却连自己都不好意思细想的东西,都被安古斯公然下令送来,至于那些什么针头线脑、珊瑚绒布,她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也不清楚他怎么就能想出这些东西来、还认为她需要它们。
  
  她只觉得身上一丝丝发冷。可是刚冒出这个念头还不到半秒钟,唯一那扇还开着的窗户就悄然地自行关上了。她看着它,感到自己比什么时候都更像一个人偶娃娃。对,他给了她驱使侍从的银铃铛,把他的权力分了一杯羹给她,把她抬举到了更高的位置上。可是那又怎样呢,在幕后发号施令的男主人,仍然是他;而摆在高处的人偶娃娃,也仍然只不过是人偶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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