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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灵犀泉(VIII)

作品名称:玛比诺纪传说      作者:杉苓      发布时间:2015-07-03 10:49:58      字数:3358

  某些时间段就像一道分水岭,经历了它之后,生活仿佛摇身一变,就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比如刚刚过去的那个多事之夜,当它轻颤的余音把米拉贝尔从睡乡中唤醒之时,她睁开眼睛,隐隐有种感觉:世界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窗外是清冷的拂晓,没有越来越灿烂的晨光,只有很多铅灰色的云,一道一道在天空中横亘着。太阳尚未露面,而且看来一时半刻也不打算露面,它只是偷偷地把几处云心染成淡紫的,很快,就连这一点颜色也消退了。
  窗扉也不似前夜那样纷纷敞开,只剩一扇是半掩的,想是夜里有人关窗、却没有全部关严。阵阵沁凉的风钻进房间,丝薄的窗帘随风漫卷,拂动了白色的大理石窗台。她坐了起来,先盯着窗外落寞的云天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转过脸来,快快地、又有点紧张地瞥了自己身边一眼——安古斯在那里睡着,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呼吸还算均匀,脸上却没有熟睡者的安然。他给人的仿佛是那种感觉:就算他在睡梦中,也有什么心事在困扰着他。
  她怀疑地又看了他一眼。他确实是通过那扇魔镜暗门走到墙后面的秘密通道里去了,对吧?嗯,这一点她不可能记错的:目睹了他离去之后,她可是有好长时间都醒着,明明困乏疲倦,心里却乱乱的,怎么也睡不着——是的,让她怎么睡呢?谁知道还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可是,没有。她不安地等了很久,房间里却一直寂静,而她也就在静谧最浓、暗影最重的黎明之前滑进了梦乡。
  这样推理的话,他应该是在她睡着以后回来的。只是,他去那间镜子大厅到底做了什么呢?待了那么久,回来以后又成了这么一副睡觉都一脸困扰的样子(不过她从来也没有仔细端详过他的睡容,不知道他是不是每逢睡着都这样)。她忽然想起了大厅里那个绝美的镜中少女——他的困扰会和“她”有关吗?
  这可真有点荒谬,她赶快摇了摇头,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他的事来了?就算他真的夜访魔镜美少女,和她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当然没有。如果实在要说有关系,那也只能说对她是一种解脱。她巴不得他天天神秘消失,让她一个人清静清静呢。
  
  就在她很用力地这样想着的时候,他醒了,睁开眼睛,正好望到她眼里。四目相对之际,她脑海里只剩一片蓝色——他眼睛的那种蓝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很好,她的逻辑思辨能力迅速恢复过来,悄声提醒她说,看来你和他之间那种奇怪的心灵感应已经消失了。
  但是新的问题又扑面而来——和一个心事重重、有几分能被你猜透的安古斯待在一起,是一种烦扰;而和一个心事重重、让你完全猜不透的安古斯待在一起,就纯粹是一种危险了。还是那句话说得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赶快找个借口溜走吧。“我……我去厨房看看早餐需不需要帮忙准备。”她说着,掀开丝绒被,想要起身下地,却被他一句话像无形的锁链一样抛过来、拴住了。“你最好待在这里,哪都别去。忘了告诉你,你已经被禁足了。”
  “你说什么?”她扭过头来,不相信地看着他。
  “看来咱们隔得有点远,你都听不清我的话啊。”他坐了起来,眼里亮起了坏笑的火花,郁结的眉心也好像暂时舒展了。有那么一瞬间,米拉贝尔觉得这才是她熟悉的安古斯回来了,她竟跟着感到松了一口气。可是此刻,也许她最不该做的就是放松警惕——因为下一秒钟,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一把拽到了身边。他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声调虽然平静,嗓子却哑哑的:“出了昨天那样的事故之后,你以为我还会允许你到处乱跑吗?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在室内静养,得到我允许才能外出,而且活动范围仅限于城堡围墙之内;如果是去花园散步,一定要有侍女陪同,不准单独行动。这回你听清了吗?”
  她当然听清了——这么近,谁听不清啊?她也很清楚,他说了这么多,意思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她到处乱跑、害他差点失去尚未出世的继承人,所以他要这样惩处她。这真是典型的安古斯逻辑。如果按照米拉贝尔逻辑来看,对这件事情应该做出的是完全相反的裁决:被关禁闭的应该是安古斯,以便取缔他和她之间的一切接触,在此前提之下,才有真正的静养可言,才能谈得上母子平安……
  哦,这是不是想远了啊,她都有点不能忍自己了。可是仔细回想一下,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确实不是一般的不对劲——奇怪的表现在她身上层出不穷,而且一次比一次奇怪,让她没有办法再用普通意义上的“生病”来进行解释。她好像不能再断然否认他津津乐道的小宝宝的存在了——事实上,从各方各面来推理,她似乎都应该承认,他那个珍贵的小小继承人,并非仅仅是他的个人臆想。
  他的手还放在她肩上,房间里也还是那么安静,静得好像都能听见他的、还有她的心跳声。这么近地和他相对无言,她第一次有点发自内心地感到茫然和不知所措了。她的头低着,眼睛只望着自己的手指把睡裙上的褶边理顺,余光却还能瞥到他衬衫的黑色,她不想看到它,可它却犹如顽固地在向她提示着他的存在,告诉她:这就是他,你孩子的爸爸——想到这里,她觉得整个眼前都黑成了一片。是啊,就是这么一个他,你可以总结出他的许多缺点,其中最要命的就是他什么时候都以正义、正确、正当自居,却不知自省为何物;他惯于把别人当成天生的罪犯、过错的根源,可想而知他在治理领地的时候制造过多少冤假错案。就是这样一个人,硬是把他的生命和她的缠到了一起。如果此刻她还能保持神色的相对平静,那纯粹是因为她欲哭无泪吧。
  
  其实如果放在从前,她早就让自己所有的想法脱口而出了,她还记得自己曾经多么天真又多么认真地质疑他、反驳他,可是现在,她只是觉得一个字也不想再说。大约总会有这么一天,你会突然打心眼里感到疲倦,你会明白,有些人,是不可能和你共享想法的。然后你就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往后,所有属于自己的想法,你都要锁在心里。是的,既然两个人永远想不到一起去,又何必徒然地争论和冲突呢?
  她能感到他的手用力了一些、她的肩膀被攥得更紧了。她不喜欢这样,但她更不喜欢显出挣扎窘迫的样子被他看到,所以她强迫自己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继续坐在那里。既然已经采取了“消极不合作”的态度,就干脆消极到底吧。
  “我想,我确实说过让你静养,”他的声音传了过来,明显带着不悦:“但我没让你静得连话也不说。如果你非要这样理解的话,”他顿了一顿,好像在掂量什么:“我倒是可以给你足够的时间,让你一个人去安静。没错,米拉贝尔,从现在开始,我们相处的机会确实是要减少很多了,尤其是每天晚上,你都可以安心去睡,对你这种弱不禁风的人来说,这一点一定会格外有助于你的静养,对吗?”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简直已经有点恶狠狠的了,接下来,他倒是忽然变得格外客气,总结性地补充了一句:“就这么办吧,希望我没有让你觉得太受冷落。”可是他的话音中没有一丝暖意,只有疏远,如同是在劝解一个陌生人。而且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她觉得他所有的遣词造句似乎都流露着隐隐的艰涩,仿佛他的话都是下了好大决心、做了好多心理斗争才说出来的,尤其是那句“包括每天晚上”——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好在她也不想细究。她只知道,自己肯定不会觉得有什么受冷落,相反,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她现在的感觉就像撞上了一缕希望的曙光,由着它一点一点融化她心底的烦忧——“相处的机会减少很多”,这就是说,她终于可以自己待着了,可以避开他了,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吗?
  只是,她还不太清楚局面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好转,她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突然做出一个决定,肯定有他的动机。是他终于良心发现、意识到了对她为所欲为的害处,还是他另有隐衷呢?这些问题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不着急,她可以等他走了以后再好好琢磨。
  现在,她乖顺地点了点头,却仍然不肯抬起眼来,也就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失落。他知道她不在乎他,他也曾努力让自己相信:他并不在乎这一点。但是现在,当他那么毅然决然地宣布了要跟她保持距离之后,他多少也希望看到她有一点幽怨的反应;她却没有,她还是那么淡然自若,他甚至怀疑她有一点喜上眉梢。这太过分了。对于他内心灼热的痛苦和骄傲来说,这无异于当头泼了一杯刺骨的冰水。他的手从她肩上拿了下来,他看着她仿佛摘掉枷锁似的舒了一口气。他的心收得更紧了。他不愿再去细想自己有多留恋她的温度、或是每次离开她时都有多么不舍。他只是命令自己尽快起身,一如既往地气宇轩昂、翩然而去,在走出房间的同时,也带走了他内心对她保守的全部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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