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乱中偷个闲
作品名称:一声叹息(上) 作者:疯妹 发布时间:2015-07-29 14:41:17 字数:4732
一
上海“一月风暴”夺权以后,这种由造反派全面夺权的模式并没有在全国得以顺利推行。由于来自保守派的阻力太大,两派战争的持续不断造成全国性的混乱。首先是包括公检法在内的政府机关基本瘫痪,随即是工矿企业大面积停产、半停产,铁路、公路运输也受到严重影响,派别之间的武斗使人们因为失去了安全感而产生了厌恶情绪。为了尽快消除这种混乱,中央高层决定派军队介入社会的各个方面,去重建秩序。这就是后来全国各地组建领导班子时普遍采用的由造反派、解放军支左干部和原党政机构里的革命领导干部组成的“三结合”革命委员会,简称革委会。
在全国各省都成立了革委会以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联合发表社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万岁》。邮电部为此专门发行了一枚邮票,票面中设计有标志着“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地图。但很快这枚邮票被要求收回,因为有人提出台湾也应包含在中国的版图内,而其现在还是属于资本主义范畴,所以不能算是全国一片红。这样,这枚邮票就成了一张错票,上面马上下命令要求收回。但因为已有少量的流入市面,这枚邮票一时成为珍品立即身价飙升,一路看涨。几十年后竟然拍出上百万人民币的价格,成了新中国乃至世界邮票库中的珍票。我很感叹,其实值钱的不是这张邮票,而是那段让整整一代人都刻骨铭心的记忆。
1967年底之前我们已从工厂撤出,持续了一年多的“革命大串联”已经基本结束。
全国各省市各级革委会的成立,标志着这场运动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大幕可以拉上了。党中央“发出复课闹革命”的号召,同时派军队到学校来支左,这些被派来的军人被称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68年开年不久军宣队进驻学校,学校宣布复课。但实际的情况是虽然文革取得了“全面胜利”,但学校的教学秩序却是全面瘫痪!
昔日的同学因为文革很久没在一起,已经变得很陌生,再加上派性的影响,心存戾气,同学之间已没有了往日的那种亲密程度。文革中,有相当一部分老师由于出身和从旧社会过来的经历,都被大字报点了名或挨了斗。经过这样的折腾,他们和学生还能平心面对吗?文革的政治环境膨胀了许多青年要当政治领袖的野心,他们在没有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之前不愿看到文革就此收场。一方面是一些没有抢到到位子的造反派不服气,另一方面是一些被夺去位子的保守派不会善罢甘心。
我的邻居“鼻涕哥哥”这几天失业了,得回到了家里,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妈拉个X,老子那么早就起来造反,到头来一个X都没捞到,本来讲好了学校领导班子三结合有我的名字,不知怎么又被去掉了。”他就这样整天在我们院子里骂骂唧唧的,一伙孩子围着他看热闹。他说:“看看看,看什么啊。老子的枪不是上缴了,真想崩掉他几个。”吓得这些孩子一哄而散。搞得大家都以为他得了神经病。看到他这个样子,这些院子里昔日的又恢复了叫他原来的绰号,说:“鼻涕哥哥,现在没事了,还是给我们讲故事吧?”鼻涕哥哥甩了一下鼻涕,说:“讲个屁,叫我们起来造反造反,你看一切还不是原来的样子。”这时他也许还没想到,到文革后期算总账的时候,他因为在*州8.24枪战时将押送的俘虏随意地枪杀了,因而欠下了血债,还将接受法律的制裁呢。真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这种种矛盾使得正常的工作无法进行。再加上大学几年没有招生,中小学又不断有新生涌进来,没有课本,没有新的教学大纲,复课基本流于形式。一句话旧的东西破掉了新的东西还没立起来,这些都成了一个很大的社会问题。所以这段时间,我们基本上处于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家里的书除了以前的课本以外基本上都抄家抄走了,新华书店除了红彤彤的红宝书已无书可卖。有时实在是无聊了就找点各个造反派组织办的小报来看看。
那时我父亲虽然没有再挨批斗但也没恢复工作,叫“挂”起来了,所以经常会在家里呆着;母亲单位上班也不正常,经常是报个到就回来了;哥哥比以前回家的次数多了一点,这是我们家难得的团聚。因为不久以后我们几个孩子就因“四个面向”而各奔东西了。只有妹妹会唱会跳,人又长得漂亮,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整天忙着排练节目和到外面去演出,有时到街头,有时到工厂,或者到各剧团各个区的文化站。那时市民们的精神生活枯燥、空虚,他们对娱乐生活的需求,给了这些宣传队施展才艺的大好机会,演出受到了人们的热烈追捧。
二
在外奔波了一年,人已经疲倦,心有点灰懒,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在家睡睡舒服的床,吃妈妈做的虽简单但可口的饭菜,和爸爸在一起聊聊天。云帆也有这种感觉,她没事时经常到我家来,她特别愿听我爸爸讲他们以前小时候读书的故事。有一次,爸爸在谈到他们那时候读书时说道:“尽管战争频繁,但国家对教育还是没有放松的,学术上也是很自由的。老师讲课并不完全按照讲义,经常是要将自己的见解带进去。”他解释说:“如果完全照本宣科那只能起到一个留声机的作用,还要老师做什么?有时同一个内容老师不同,所表达的观点、看法也不尽相同。每个老师都持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并不是千遍一律的照搬现成的结论,这就给学生留下许多想象的空间。同学之间往往为了一个观点也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但过后谁都不会计较,那种对学问的探讨精神至今想起来都令人怀念。这种广开言路自由的学术氛围正是催熟科学进步的发酵剂啊。”
我想,这是不是就是小顶说的在读书时要努力寻找另一种答案。
爸爸又接着说:“我有很多同学后来都成了国内甚至世界一流的科学家。我经常跟我的学生说,科学的发展是永不止境的,包括爱因斯坦的理论也不能说就达到了顶峰,否则永远不可能超越。所以你们不能只满足于课堂里,而是要自己多去翻看资料,对于外国的东西要多看原著,老师只是给了你们一把开启科学大门的钥匙,到了里面你们学到了多少东西主要是靠自己。”
说到同学之间的关系,爸爸又说:“同学之间也不会因为穿着不好被人瞧不起,或者是门第高贵盛气凌人,而是看学习成绩。我们那时都很穷,有的同学常年穿着长衣破衫,甚至几个月都不洗,因为没有衣服换嘛。但只要学习成绩好,大家同样很尊重他们,我们几乎都忽视了衣着这个因子。我有一个同学父亲是张自忠将军部下的一个团长,随张参加过长城抗战、七七抗战、台儿庄会战等,获得过委员长勋章,这在当时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啊。但从未听他说过,同学中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一直到毕业后我们分在一起才在一次聊天中无意听他说了几句。”
云帆听得如醉如痴,因为她太喜欢这种学习氛围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了。云帆也是一个很喜欢争辩的人,是一个喜欢突发奇想的人,凡事都要搞个水落石出。但往往争着争着就会被人劝开,或被说成是固执。所以看到她经常是因一个问题没搞清楚而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那时我们唯一的一点私有财产就是毛主席像章。没有事的时候,我就把在各地串联搜集到的毛主席像章拿出来整理、欣赏。有重复的就想办法和别人换。有时我也会对云帆说:“什么时候你也把你积攒的毛主席像章拿来,我们比对一下,互相补补缺。”过了很久,有一天她真的把她的那些宝贝捧了来。她的那些宝贝躺在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里,下面用一块金丝绒布垫着,并且是一层一层用软布隔开的。看到这个小木盒,我想起我们在小学开始学打乒乓时的那副球拍,就说:“你这个盒子好漂亮哦,是做的吧?”云帆点点头。我看她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也就没有再问。但八九不离十一定是她那位“青梅竹马”的杰作。再看盒子里面的像章更是琳琅满目,无论是从数量还是品种方面都比我多多了。我又忍不住问她:“你怎么有那么多像章哟?”
“串联的时候搞到的呗。”她说。
“不对吧,那我怎么没这么多,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还有我父亲给我搞到一些。”
“那也有限得很,你父亲又没有去串联。”
云帆不语。
我故意说:“是不是还有人送给你呀?”
“就是你的事多耶。”云帆说着用眼睛瞥了我一下。
嘿?这云帆,高兴起来会主动说给你听,不高兴起来问都问不到。
“谁叫你对朋友不老实呢?”我回了她一句。
“你老实,你的居里是谁不是也没说吗?”云帆驳了我一句。
“唉,现在我居里夫人都当不成了还有什么居里呀,下辈子吧”我叹了一口气。
三
经历了文革两年,我突然一下子发现,我们的身体一下都丰腴了许多,胸脯也鼓胀了起来,那时还没有时兴戴乳罩,走起路来前面一颤一颤的,只好勾着腰不好意思把胸脯挺起来。有时疯癫起来的时候,妈就会说:“看你都老大不小了还这样不正经,在旧社会早就是几个孩子的妈了。”爸爸就会把妈妈一骂:“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也不看看现在的形势,有你这么跟女儿说话的吗?”妈妈拍拍自己的脑袋,笑笑说:“我是怕你的女儿老长不大嘛。”
记得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劳》中说过“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的话,只是我们那时“爱”这玩意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是属于资产阶级思想范畴,是思想不健康的表现。男女碰一下手都是一种不正经的行为。搞得人人谈“爱”色变。许多人只有把爱转入了地下。所以云帆对自己的事缄口不言也是有道理的。但我经常会在她这里过过嘴巴瘾。就对云帆开玩笑地说:“我说云帆,现在人家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你怕是定情物呢。”
“什么呀,别乱说。”
“你喜欢他吗?”我问。
“我也搞不清,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以兄妹相待,你不要去乱说啊。”
“当然不会,”我保证说:“哦,忘了问,他是哪里的哟?”
“你还有完没完?”云帆本来正在低着头摆弄她的宝贝像章,听到我的问话,头也没抬有点不耐烦地说:“在二十五中读高中。你问够了没有?”
“哦。”我点点头。我知道这是一所只设高中部的学校。
我问:“他是不是还会木匠?”
云帆用眼睛斜了我一会儿,说:“你真可以当克格勃了。”
曾经看过一部描写苏联卫国战争的小说,里面提到了“克格勃”这个词,现在云帆竟把它用到我身上来了。真是活学活用。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那副乒乓球拍和这个小木盒一定是‘他’做的?”
云帆无奈地对我笑了笑,然后换了一种和缓的语气对我说:“是的,你说对了。因为家里穷,还在初中的时候每年放暑假他都要到姐夫厂里的木工间去打工挣学费。所以学得一手好手艺。他家里用的凳子、小橱柜都是他打的。”
云帆的活让我想起那时一到放暑假,沿江码头泊船的地方一下会出现很多“老夫子”搬运工,他们都是来自各个学校的大中学生,用他们并不十分强壮的双肩和臂膀扛起那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或担起一挑挑的砖石,用换来的工酬供自己完成学业。
我说“你这位表哥还有两下子嘛。”云帆看了我一眼,露出一点不经意的笑容。
过了几天,云帆又给我们家拿来了一大卷“一小撮战报”。不用问,肯定又是那位“青梅竹马”对云帆的犒劳。我们都来抢,仿佛饥饿者看到面包。那年月没有吃没有穿都感觉不到有多么难过,毕竟我们还有书读。现在脑袋早已空空如也。当时虽然党报还是有,但里面的内容,调子每天都是一样,所以文章看了开头就知道后面讲什么了。再就是省大中红司办的《火线战报》能带给我们一点青春的文墨气息。我们都知道,二十五中有个响当当的造反派组织叫“二十五中一小撮战斗队”,大概是取“有时真理也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意思吧。“一小撮战报”是全市造反派组织一张水平最高,份量最重的小报。其写作班子力量强大,一篇篇观点鲜明、文风犀利的战斗檄文看了给人一种振奋,颇有鲁迅的风格。具有鼓舞人心和文学欣赏双重价值。
北大和清华大学造反派的惨烈武斗,让造反派的领袖们英雄走到了末路。因为伟大领袖说了,“现在是轮到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
文革走到了今天,这些红卫兵造反派的结局将如何呢?他们将何去何从呢,云帆和她的那位青梅竹马的关系会有进展吗?请看下集:《一声叹息》(中)
(《一声叹息》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