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现代版的高山
作品名称:一声叹息(上) 作者:疯妹 发布时间:2015-07-23 11:45:54 字数:6056
一
前几天天气还是好好的,到了第四天当我们向峡江出发的时候,早上七点多钟远处还有点晨曦微露像是一个好天,到了九点多钟突然下起了雪子,接着飘起了鹅毛大雪。这是我们离开家以来一次第一次碰到的最恶劣的天气。怎么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躲的地方都没有。除了赣革命带了一块塑料布,卫红带了一把笨笨的油纸伞外,我们都没有准备这些。那时的伞又大又沉一把伞有好几斤重,虽然妈妈临走时有提醒,但觉得带在身边挺麻烦的,就偷懒没带。
看到卫红撑开的油纸伞让我想起了诗人戴望舒《雨巷》的那把油纸伞。
撑着油纸伞,
独自彷徨在悠长、
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
她默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一个浑身充满着革命理想和热情的人,面对错综复杂的政治形势,内心交织着幻灭与痛苦。这就是作者当时的心情。他把自己比作一个撑着一把油纸伞孤独地行在悠长、狭窄而寂寥的“雨巷”中的行者。他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可是这理想的丁香姑娘只是“飘过,像梦一般地,”就“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丁香姑娘只是飘过就走了,诗人又重新陷入了迷茫。
现在我们似乎和诗人有同工异曲之感,表面看似轰轰烈烈,心底的那般潮湿和这现实的风雪交织在一起,我们那未来的希望会在哪里呢?
这时只见赣革命抖开塑料布和向东共着,我和云帆则躲到了卫红的那把油纸伞下。由于身上背的东西太占位置,伞这时其实并起不到什么作用。漫天飞舞的雪花借着北风的威力无孔不入的向我们扑来,假装亲昵地粘在我们的身上,然后在我们不经意时钻进我们的脖子里,借着我们的体温融化成水,使身上的衣服和行李变得沉重,使我们的步履变得艰难……
就在万般无奈之际,走在前面的赣革命惊喜的叫了起来:“看,那儿有个房子,我们可以到那里去躲一躲。”大家抬起头果真看见风雪迷蒙的前面出现了一幢屋舍,于是一起兴奋地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原来这是座庙宇,庙从外面看不是很大但里面很深,座落在山水环抱之中。庙中空空如也,显然已经被红卫兵光顾过了,和尚方丈亦不知去向。外墙上的一些图案已在“破四旧”中被铲除,门巷倾颓,墙桓破败,里面的菩萨呲牙咧嘴横竖不一地倒在地上,神龛也被砸得稀巴烂。我们一起动手,把里面稍事整理了一下。把行李放好后,找出几个蒲团垫在地上,然后把淋湿的衣裳扒下放在上面。一阵风卷进,大家都打了个寒战。这时我发现向东脸色潮红,摸一下她的额头有点烫手。云帆说:“革命,你赶快到里面找个干净点的房间好让向东先去休息一下,明天还要赶路呢。”
这时雨雪小了一点,云帆又跟卫红商量说:“等向东睡下了你和革命把这里再继续清理一下。我和晓霞去外面找点干树枝来,烧堆火烤烤衣服。这是当务之急,不要把大家都弄病了。”
卫红说:“还是我去外面搞柴火吧,我看你的手都冻得红肿了。”云帆说:“我这个人做事没你细心,还是你留下吧。”说着就拉着我边哈着气边出了庙门。
这座庙因依山而建,从墙沿上往外望去山上已是白茫茫一片。我们扒开雪,就近折了些湿漉漉的枯树枝捆成一大捆两人把它拖了回来。当把这些枯树枝拖回庙里的时候,发现庙宇的后面有个伙房,伙房里竟然还有数量不少的柴火,这让我们喜出望外。于是叫大家都到后面去搬点干柴到前面来烧火烤衣服被子。
二
就在大家正在忙碌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嘈杂声,好像有人进来。我们一阵紧张,等到外面的人进来一看,原来也是一支步行的学生队伍,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差不多有五六个人,好像老天有意安排似的,全是一色的男生。看他们头上、身上落满了雪,几乎成了一个雪人。我想起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人》里面的诗句:“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只不过这里少一条狗的角色罢了。他们一进门看到里面已经有人了而且都是娘子军,就开玩笑的说:“我们真是鹊桥幸会呀。”一时屋子里充满了温馨的气氛。
云帆故意跟他们开个玩笑就问:“客家是要投宿吗?”前面为首的那个子有点高的回答:“是的,老板娘好耍拉嘛。”(老板娘好爽快)这后面的方言我们有点听不懂,也不知是不是骂人。我说:“呃,你们懂点礼貌好不好?请说普通话。”他们都“哈哈”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解释说:“我们方队长刚才说你们老板娘(指云帆)是个很利索的人。”云帆听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我们问他们是哪里来的,他们说是来自湖北。“那你们刚才讲的是湖北的方言?”
“是的。”“是”字用湖北口音念的是第三声。革命大串联让我们接触到了很多全国各地的方言和一些风土人情,使我们学会了广交朋友。这也是几十年后,我们这一代人特喜欢聚会和旅游的众多原因之一。这时卫红和革命过来说:“欢迎,欢迎!先帮忙把火点起来吧。”他们男生放下行李也就七手八脚的忙了起来。火烧起来了,旺旺的。给屋子里带来了家的温暖。大家围成一圈,火光映照着我们年轻的脸庞。这年轻的脸庞不是在课堂上,在实验室里,在导弹的发射基地。而是在这荒郊野外,为自身的生存在奋斗着,樂哉悲哉?
衣服烤得差不多了,被子还有待慢慢来。身上暖了肚子又饿了。
云帆问:“向东睡哪里了?”
革命说:“那里面有个禅房,收拾了一下让向东睡了。”
想到向东还在发烧,我说:“还应该烧点开水吧。”
也有人提议再找找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我和云帆起身又到厨房里去视察了一番,云帆看到那里有一个缸,把盖子掀开一看惊叫说:“晓霞,你快来看这缸里还有米。”她把这个米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像小孩看到大人买了好吃的东西那样兴奋。我一闻竟然还没有坏。接着我们又发现了油和一些佐料。这其实是个很富裕的庙,想必以前到这里来参拜的善男信女一定不少。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这些战友,他们也一个个欢喜若狂。
赣革命说:“也许这里太偏僻,红卫兵只是光顾了一下就走了。再说大米又不是封资修的东西,所以他们也没必要和它过不去。”
方队长说:“也许上天菩萨知道我们会到这里来投宿,特意留给我们的。”
“是不是那位和戴望舒擦肩而过的丁香姑娘在暗地里帮助我们也说不定。”我心里这样想着。
接下来就是要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于是我们建议一边派两个代表到厨房去弄吃的,我们这边自告奋勇去的是赣革命和卫红,她们俩说我和云帆搞柴火辛苦了,叫我们先在前面烤烤火。他们男生派了一个中等个子和一个小个子去帮忙洗碗筷和擦桌凳。这个小个子长得眉清目秀,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不是那身军装还真以为是个女娃呢。我和云帆就留在前堂负责烘衣服和被子。伙房里水烧开了我给向东倒了一杯送去,问她“好些了没有?”她说“好了一点。”我摸摸她的头还有点烧,就叫她躺着不要再着凉了。
这里除了有米以外,外面的不远处还有一片菜地,扒开上面的积雪,看见有大白菜和土豆,虽然都荒了,但对付一二餐吃的还是可以刨得出来的。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之下,不到一个小时,香喷喷的饭菜就端上了桌。我们叫向东起来吃饭,向东爬起来勉强吃了一点又去睡了。我们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子,因为这是中饭晚饭一起吃,大家确实都饿了,一个个津津有味的狼吞虎咽了起来。来自湖北的那个帮厨的小个子就坐在我的身边,我说:“你长得真像个小姑娘呢?”他脸马上红了没做声。吃完饭收拾停当,看了一下卫红带的闹钟才下午四点,大家看着火都不愿散去,照样还是围坐在火堆旁边像搞一个篝火PART,我的左边是云帆右边是方队长。
正当大家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的时候,有人提议“我们来唱歌吧。”
“好好好”大家拍手赞同。
“晓霞起个头”云帆点将了。也许是语录歌唱得太多了,为了换换大家的口味,我选了一首抒情的歌曲起了个头:“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大家一起往下接着唱:“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这时湖北那边的方队长把小个子推出去让他给我们伴舞。小个子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走出来,我们都往后退了一步把中间的圈子扩大一点,小个子的舞姿非常优美,一招一式都像一个地道的蒙古人。跳完了一曲大家意犹未尽鼓掌叫他再来一个,他又跳了一曲《草原夜色美》,正好他们队里有人带了口琴就给他伴起奏来,我们合着他的舞步为他打着拍子。
这时我指着小个子问方队长:“他也是你们湖北人吗?”
方队长摇摇头。
“蒙古人?”我又问。
方队长又摇摇头。
“那他怎么蒙古舞跳得这么好呢?”
这时那边正在热闹非凡,云帆他们正在使劲地为表演者鼓掌,方队长就小声的给我讲起了“他”的故事。
三
“战争年代高山的故事你知道吧?”方问我。我说:“当然知道啦,女扮男装参加战斗,等到受伤要动手术了才暴露出女儿身份。”方队长接着说:“这是一个现代版高山的故事。”
“哦,果真是一个女儿身?”我有点惊讶。
“她叫谈小兵,(是为了证明自己是红司令的红小兵改的名字,)才十二岁。父母均为老北京人,大学生。抗日战争刚结束时国内打内战工作不好找,听说台湾那边需要人就去了一趟,到了台湾才知道那里的经济也不景气,不久便返回了大陆。这样他们的生命档案中就有了一个永远抹不去的‘美将特务’的污点,在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中,被当做‘活靶子’不停的被批斗、流放、再批斗、再流放,先是到宁夏的贺兰县,后又到呼和浩特市、再又到包头、赤峰,最后落脚乌拉特前旗的一个中学,在那里当了一名老师。父亲教化学,母亲教俄语。她刚会牙牙学语就和哥哥姐姐一起随着父母流放,从小在蒙古包的牧民中长大,你看这不就成了半个蒙古人吗?"
"哦,怪不得。那她怎么又和你们碰到了呢?”我又问。
“文革开始后她的父母又被造反派定罪成为‘美蒋特嫌’,一起被关进了监狱。家里只有他们姊妹四人,姐姐老大,再就是两个双胞胎哥哥。姐姐也才十六岁,一下四姊妹都失去了生活来源。在那里又没有亲戚,哥哥姐姐又没有能力养活她,肚子经常是空空的。全国大串联开始了,也给这些可怜的孩子带来了机会。因为吃饭不要钱,衣食没有着落的谈小兵决心女扮男装靠不停的串联来维持温饱求生存,她和男孩子混在一起,南下北上积累了丰富的坐火车经验。当时我们和她正好在北京出来的火车上碰到,她告诉我这趟车她已经坐过无数次了。还说,现在中国正在越南和美国交火,她曾几次和这些火车上认识的男孩子到过越南边境想混出去当兵,这样起码有饭吃。但每次一越境就被抓回。有一次还竟然被她混出去了,在越南呆了几天,觉得那里生活条件还是不错的,起码饭能吃饱,那可是中国运过去的大米啊。但很快还是被发现了遣送回国,差点被扣上里通外国的帽子,最后终因年龄太小才被释放了出来。一出来又面临饿肚子问题,于是她又一次次地去尝试。碰到我们的时候,他问我愿不愿去,我说:‘你们去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成功,我们去了也不是白去吗?’她就没话说了。我看到她年龄实在太小,一副鬼精灵的模样很可爱就说:‘你就跟着我们吧。’”
“当时还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吧?”我问。
“那怎么知道呢,要知道她是个女孩子打死也不会要她跟我们在一起呀。”方队长笑笑说。
“那后来怎么又知道了呢?”
“你别说那时我们在这方面确实很愚钝,她和我们在一起很久了我们都没有发现,因为她白天也是上男厕所,晚上又和我们睡在一起,又很能吃苦。谁会想到她竟然是个女儿身呢。西洋镜被揭穿是因为有一天她睡在我旁边,我被她的哭声惊醒,原来她在说梦话:‘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呀?我好想你们。我好怕呀整天提心吊胆的,我怕他们知道我是女孩子会把我赶走啊。呜呜——’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小屁孩是个女的?但我没有去问她,也没告诉别人。只是在暗中默默的保护她。”
“为什么不去问问呢?”
“我猜到她这样做一定有一个不平凡的身世,我怕触碰她那根已经很脆弱的神经。”方队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说:“你一定会问,我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吧?”
“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怀着好奇心我又追问了他一句。
“就在决定步行串联前不久,我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开诚布公的对她说,‘我们要去徒步串联了,你能吃得消吗?’
她说‘能能能。’
我故意说:‘你这么小怎么这样总在外面呢?你家里不会想你吗?’
谁知她听了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说:‘你不要哭,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女孩子,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停地折腾。’
她说我说给你听,但你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赶我走。我答应了她。就这样她把她家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方队长讲到这里,眼眶里盈出了泪水,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这么说,他们其他几个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只把她当一个小弟弟看待。”我在想,在那动荡的年代我们用不寻常的青春究竟演绎了多少不寻常的一切?我们只有默默的祝福谈小兵,希望她以后的路走得顺一些。
这时掌声响起来了。原来谈小兵又给大家跳了一曲《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四
这时只听云帆说:“哎,湖北的战友为我们表演了这么精彩的节目,我们是不是也要表示表示呀?”
湖北队鼓掌起哄用他们的方言说“要的要的。来一个,来一个!”
赣革命问:“我们表演什么呀,又没有人家的文艺细胞多。”
云帆说:“我们这里文艺细胞最多的是关晓霞,是不是欢迎她给我们出个节目。”自然又是一阵掌声。这时向东也出来了,睡了一觉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眼睛迷迷的很动人。卫红一把拉过她坐在自己旁边。
我就说“我奶奶小时候教给我一首家乡的民歌《茉莉花》我很喜欢,就是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唱,有点小资的情调吔。
有人说“可以可以,关起门来怕什么。”
大家一致附和,说“对对对。”
对方吹口琴伴奏的已经过完门了,我就轻轻的唱了起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的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大家轻轻的击掌为我打拍子。我一唱完,大家都说好听好听,有的说教我们唱吧。我说教可以,但可不能把我卖出去哟。
“不会不会。”湖北的那个假小子带头起哄。于是我就站到中间边教边指挥着,我唱一句大家跟着唱一句,当唱到“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的时候一群少男少女们仿佛一下触到了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声音显得特别轻盈、柔美,飘洒在那样一个静谧的夜空,真是好听极了。
由于我站出来了,方队长旁边就是云帆,他顺手拿了一根柴火当“花”,一边唱“送给别人家——”一边做了个绅士般动作把“花”递给云帆,其他男生也学方队长的样,趁机找到我们这边的女孩也做了一个送花的动作,一时洋溢着青春的气氛充满了整个庙宇,使篝火晚会的表演达到了高潮。只有谈小兵一时不知做什么好,这边看看,又那边瞧瞧。也许她在想,我是找男生呢还是找女生?篝火晚会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男生们都说有点饿了。赣革命说还剩了不少饭,你们去煮点泡饭吃吧。云帆说,“今晚我们几个就到禅房挤一挤,也暖和一点。”又对方队长说:“你们男生就睡这佛龛前吧,可要把门关好哟。”云帆说完就和我们几个进到屋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