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逍遥的日子
作品名称:一声叹息(上) 作者:疯妹 发布时间:2015-07-16 13:41:48 字数:4213
一
一大堆注定要虚度的日子,与其浪费在不友好的熟面孔中,不如消磨在心怀善意的陌生人眼里。
由于我没有参加红卫兵,左臂上没有那个可以代表身份的红袖章,走到哪里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既然现实生活充满了那样多为难人的陈规和不顺心的熟悉,何不去选择意料之外的新鲜和从未蒙面的陌生呢?所以,在城市里呆腻了我就经常到远郊去玩,因为那里有对我们这些被抛弃者更为宽容的环境。
在那段孤独的日子里,我经常手卷一册漏网的封建余孽,给它穿上雄文四卷的华丽外衣,独自漫步在赣江边或通往城郊的小道上。我像一只刚刚逃脱猎人追赶的小兔,在这里找到了一块安全栖身的地方。赣江是我们家乡的母亲河,整个赣江流域呈现山地丘陵为主体的地貌格局,由南至北纵贯江西全境,赣江古称豫章水,所以我们这里以前又叫豫章城是因水而得名。赣江得名有两种说法,其中一种是说因为章水和贡水合流而得名,我倾向于这种说法,因为赣字就是由章和贡这两个字合成的。我家前面的那条路在古代就称为章江属于赣江一个支流,是官员们迎来送往的地方。现在水没有了就改名叫章江路。
沿着江岸慢慢走吧,我喜欢这样用身体的劳累去解脱掉精神的痛苦。头顶一轮太阳,虽然它自古以来就十分高傲,但不会厚此薄彼,不会任性地对谁额外施恩或加倍惩罚。江面上,摇曳着船橹的渔夫将一艘艘竹篷小船使入了纵横连接的水道,被雷电击过的大树横贴着水面,中间虽已焦空枯萎,但在它的另一面却是顽强地伸出一根新的枝条,然后这根枝条上又分出无数根新枝,经过代代繁衍,现在已枝叶婆娑、郁郁青青。繁茂的枝叶将它们遍体鳞伤的母亲的身体几乎盖了个严实。阳光透过树荫斑斑点点的撒在江面的渔船上。曾见过那些衣衫鲜亮的新媳妇、村姑们手提木桶沿着石阶走下,在水面上轻轻一荡就舀了满满的一桶清水,就着水清洗着手中的衣衫,涟漪返开,水波荡漾。船头健壮的小伙子清亮的歌声朝浣衣的少女而去,悠扬的歌调在湖面上回荡,少女笑靥如花,音如银铃轻荡。如今情歌的调调还在,只不过应了时代的需要更换了里面的内容而已。
在通往城郊的小道上,徐徐的山风吹过,田野里稻浪滚滚,庄稼并不因为你搞运动而停止生长,它们遵守着自然季节变化的规律各自恪守着自己的一份岗位。搞革命也要吃饭,所以农民是不能不干事的。在两旁的农舍的墙上,也可星星点点的看到一些大幅标语,但远没有城市激烈。
我就这样漫无目的走着,有一次走着走着,发现这地方竟然有点熟悉。仔细辨认原来是两年前我们班曾支过农的地方,看来我已在不知不觉中走了有十多里的路了。那时没有现在交通发达,而是离市区三里之外便是一片荒凉。但在我的眼里这荒凉地带却是一处可以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我想起前面离这里不远的高坡上有一片小小的密林,我径直走过去找到一块可以庇荫的地方,倚树而坐。远隔尘嚣,远离人群,品尝一味孤独作佐料的自由,这在需要与邻为壑、心设栅栏的年代,已显得有几分奢侈。尔虞我诈的世间,人与人争斗的倾扎与排斥,人身的汗馊与狐臭,人语的虚伪与庸俗,是那么的让人窒息。如果说这里是一个精神的孤岛,我还真祈望四周有环绕着的一片波浪触天的汪洋,即使是终生与孤岛为伴也不失为一种莫大的幸福。
握卷的手心已沁出一大片汗水,我心已累便半躺半就的将书翻开看了几页。一阵倦意袭来竟迷迷糊糊地睡去。梦中只见一位若羽化飞仙般的少女自远处翩翩而来,一袭红衣独立,一管洞箫倾城。眉眼间笼着无尽的轻烟淡雾,似透着薄愁微倦,纤细的肢体里蕴藏着人看不清、猜不透的坚毅且强大的灵魂。沉默的夕阳在少女的注视下走向最后一抹绚烂,如同人生的沉浮与归寂,都逃离不了那宿命的轨迹。“这是何方神圣?”我正揣摩着,就听这位仙女说道:“天蓝云乌,霞光东去,看来这一片大地的主人有难了。”
“有难?”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正想问:可有什么好办法麽?身上却被一个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惊醒了,原来是一块小石子。“呃,这是谁干的?”我胆怯心虚地厉声问道,就好像被人发现了我的行踪,追到这里来了似得。只听到不远传来“嘻嘻……”的笑声,我壮大胆子又问了一声:“谁?”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出现在我的面前:“是我,狗娃,你是晓霞姐吧?”我一时恍若隔世,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跟我说这样暖耳话了。“你不记得我啦,那年夏天收稻子你和另外几个姐姐不是住在我们家吗?”
“哦,狗娃。”我终于清醒过来了,我问:“狗娃,你都长这么高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一直在跟着你呢。”
“哦,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我怕你出事呀。”
“有什么事出啊。你别吓人。”说完我心里真的“噗噗”跳了起来。
“前几天有一个叔叔就是在这不远的一棵树上吊死了,你说怕人啵。是我妈叫我在这里守着你的。”
“你妈?”听到这里死了人,我边说边惊恐的站了起来。
“对呀,你一来我们就看到了,是我妈先认出了你,就说不要惊动你,知道你肯定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就说让你先呆一会儿,但又不放心就叫我守在这里。现在都要吃中饭了,我看到你还没醒,就扔一块石子试试,吓着了吧?”
“你这小鬼,还真是把我吓糊涂了,我还以为红卫兵追到这里来了呢。”
“晓霞姐,到我们家去吃饭吧,我很久没听你讲故事了。”
“哦?”我的眼泪唰唰流了下来,这是文革开始以来我第一次流泪。在这远离亲人、熟人、朋友的这样一个偏僻的乡村,竟然有一份这样的真爱。
二
我随着狗娃到了他家,屋还是那个屋,只是那年安排我们三个女生睡觉的地方已挪作他用。两个女孩大妹、小妹都长大了许多,狗娃的妈在厨房里忙。狗娃的妈实际上可能也就是三十多岁,但农村人要见老些,看起来有四十来岁的样子。她果真为我准备了较丰盛的午餐,有过年腌的腊肉、有葱拌豆腐和韭菜炒蛋。还有几样园子里摘来的新鲜蔬菜,用现在的话来说都是绿色食品哦。
这时狗娃爸扛着个锄头刚从地里回来。
我说:”大叔、大婶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狗娃爸是个非常开朗和豪爽的人,在生产队当了个小队长,所以有些口才。他一边擦汗一边说:“你们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说那些不中听的话做什么。自你们走后,你大婶就一直在念叨着,那年你们住在这里的时候不仅帮我们抢收庄稼,还教我们狗娃读书,又给小妹她们讲故事,他们经常会提起你们怪想你们的呢。平时想见还见不到,今天碰到了也算是缘分啦。”
我说:“大叔,您真是客气了,那时我们哪会干庄稼活呀,还不是给你们净添麻烦。”
“哪里哟,一家不说两家的话,坐,坐吧。”狗娃爸说着拖过一条长凳,用擦汗的毛巾又在上面掸了几下。
狗娃妈边拿碗筷边接嘴说:“现在文革了,许多人都摊上了事。别想那么多。我也不知道这中央怎么搞的,哪这来么多运动。搞得我们好人坏人都分不清了。前几年我们这里搞‘四清’,刘少奇还是个有功之臣,现在怎么一下子又要打倒了呢。其实人嘛,本来是很简单的,吃饭、睡觉、生娃。哈哈哈,我这样说你们是不是要笑我?但不是我说,有些人就喜欢把简单的事变得那么复杂,要打要杀的。妹呀,别想那么多,没事就叫他们几个到这里来玩。”
狗娃爸瞪了老婆一眼:“我说呀你跟人家一个小姑娘家讲生娃做什么?”
我说:“婶的话很中听呢,我现在心里就踏实了很多。我主要是我爸因为是反动学术权威被揪出来了,学校就不让我参加红卫兵组织,我现在成了一个闲人了。”
“唉,多好的一个姑娘又不为什么也被搞得这样灰溜溜的。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农村还在忙着收割庄稼,还没时间搞运动呢。你没事就到我们这里来好啦。”狗娃妈说。
一个没有文化的农家妇女几句朴实的言语就打开了我的心结。
吃完饭后,他们兄妹几个又要我讲故事,我说:“现在没什么故事可讲了。”他们说:“讲《宝莲灯》,以前你跟我们讲过的。”
“现在不能讲这些故事了,这属于封资修的东西。”我口一顺就说出了这些带有文革符号的词汇,知道他们是听不懂的。狗娃说“没事,晓霞姐,我们这里不管那么多的,你要是真怕,我们就躲到房间里去讲好了。”说着兄妹三个就把我拉进了里屋。里屋里有一张床,有一张小桌子和几张小凳子,墙上贴着大妹小妹得的奖状。不用问这是小姐妹俩的房间。他们让我坐在床上,然后每人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我的旁边。于是我就把《宝莲灯》里神仙三圣母在华山时,因为看中了路经华山赶考的凡人书生刘彦昌,两人共结连理,后遭其兄二郎神陷害,偷走了宝莲灯并被压在了华山脚下。十六年后,其子想办法偷回宝莲灯救出了母亲,使一家人得以团圆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跟他们讲了一遍,几个小P孩听得如醉如痴的。讲完这个故事,我也在想,要是我有一盏宝莲灯该有多好,首先就要把我的父亲救出来,只可惜我没有那样的本事。这时天色不早了,我说:“今天就讲到这里啦,我还要赶回去呢。我现在有的是时间,下次再来给你们讲。”三兄妹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地说:“一定要来啊。”大人们都出工去了,我就和几个小主人道了别。狗娃说要送我,被我谢绝了。
三
学校这时的老红卫兵随着“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不断被点名已经分化瓦解,大部分成了保皇派。为了对付这些保皇派,一些其他出身的学生成立了造反派组织,我们学校最早的造反派组织叫“八一兵团”。这时学校领导一个个被揪出,对苏校长,造反派说他执行的是头号走资派刘**的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对他进行了大会批斗然后关进了牛棚;董书记的罪状主要是说他在一次欢迎新生的开学典礼上说过“人都是有惰性的”的话,说他这是对我们革命青少年的污蔑,极其反动。记得当时他跟我们是这样说的,他说,“同学们,你们的到来给我们学校增添了新的血液,带来了新的活力。我们是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学校,希望你们在这里好好学习,不怕困难。人都是有惰性的,要克服这个惰性就好了。祝你们在新的学年里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将来做一个合格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这话说得多好,可是现在批斗他时断章取义,这就不由得他不反动了。董书记被批斗之后下楼时不知被谁踹了一脚,落下了终身残废。
学校领导班子都靠边站了,空出来的位子自然就留给造反派了。为了争权夺利,造反派又开始分裂成两派,于是学校里又有了“延安兵团”。这个时候参加红卫兵造反派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了,只要同意他们的观点就行,而且各派都在拉人参加。我和云帆由于不理解“炮打司令部”这个口号的真实含义,起码觉得它的措辞不是那么严谨,干脆都不参加。特别是这时候参不参加造反派于个人来说并不意味着会得到或失去什么,我们已经不稀罕什么组织不组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