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经年爱憎

　　许若晨已经太久都没有爱过自己的父亲了。
　　从十几岁开始，他就被生活中的意外要求成为和自己的父亲对等地位的敌对方关系，他们之间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内心战争，各自损耗了太多的情感和能量，以至于最后没有力气再去爱，所以只能彻底决裂，或者是视而不见。
　　许若晨这两个选择都做了。
　　离开青城的那一年，他义无反顾，无知无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所以他更改掉了包括名字在内的所有信息，消失的悄无声息。他对暮雨连告别仪式都免了，因为，当时他觉得，让她和自己绑在一起会太过沉重，他想隔断彼此之间的牵念，各自分开好好存活。
　　她该活得轻盈，如蝶。
　　遇到苏磊，是个意外。她是个心事简单的女子，父慈母爱，心怀无限的温暖和希望。而这些正是困顿之中的许若晨渴望而不可及的安稳。他想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他们恋爱了。他也曾经设想过，他和她都留在北方，他们或许会有个不错的以后。
　　毕业前夕，青城的医院打电话给他，老头子中风入院，让他速速回去一趟。他已经有七年没有回家了，苏磊把他送到了机场，说会等他回来。
　　老头子躺在病床上，不能清晰地言语，但他却想使劲儿抖动已经不能灵活使用的双手，来表达他见到儿子时的喜悦，或者是吃惊，也可能还有些残余的愤怒。但是他什么也说不清楚了。许若晨没想到再次看到这个男人，他会变得如此无能和不堪，自己已经不需要也不屑和这样一个霸气全无的老头儿再讨论人生的胜败，没有意义了。
　　他回到老头儿的公司，交接了很多的手续。
　　老头儿出院的那天，许若晨并没有把他接回家，而是送去了市里的养老院。他安慰老头儿说，你先在这里安心住下，等我把学校的事情办完了，一回青城就接你回家。老头儿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对他点了点头，满眼的委屈和希冀。
　　虽然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履行诺言把老头儿从养老院接出来，但是老头儿每次眼里的委屈，都让他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他想惩罚老头儿，可是为什么自己也总在这煎熬里不得解脱。难道是因为恨得久了，连恨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该怎么戒？
　　
　　他当时并没有立即返回学校，而是向西一路行走。
　　旅行有时候能够将我们的生命拉长拉宽，能够让我们对周身的世界拥有更多的感知和发现，我们的心能变的更加广宽，旅途中遇到的人和事物也能使我们的心意变得厚重和纯粹。
　　他在一个小镇过夜，那里都是些小旅店，看上去很不安全。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两家像样一点的宾馆，一家已经满了，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他要了一个房间，在三楼。进去才发现，连热水都没有，他凑合着用冷水洗了把脸。
　　手机也没有电了，刚想充电，房间里的灯灭了，听到走廊里一阵骚动。老板上来安慰说，这里是山区，条件不好，停电是常有的事情，要等明天早上才有人来修。
　　他彻底绝望了，倒在床上，在黑暗中，他想，这里不会是一家黑店吧？
　　第二天清晨，他走出住所，看见天空中有祥和的鸽群飞过，此刻，他觉得无比安宁。他迈步向山中走去，在清冽的空气中，青山绿水将他默默拥抱，明艳的山花儿开满了他的视野。他已经麻木的太久了，他忘记了，自己竟还可以这样心无杂念的去爱，去享受。
　　走到山脚的时候，一个顶着两团明显的高原红的女孩儿拦住了他的去路。
　　她说：“我是附近市里大学的学生，来这里做实习导游。你只需要付二十元，我带你逛主景区，还可以给你讲解。钱最后给就可以。”
　　他觉得在这佛门重地和她还算投缘，默许了。她应该是本地人，笑起来的样子很淳朴，他喜欢她悦耳的声音，像山中灵动的鸟儿。女孩儿告诉他，在这些大山里，有几百个小寺庙，要把它们全部拜完，估计得一年的时间。
　　山腹中有1080个台阶，通往山顶。走了一半的时候，他遇到一个男人，每一个台阶都是跪着爬上来的，然后每上一个台阶都会磕头叩拜。他的虔诚信仰，让许若晨沉思良久。
　　庙宇中，女孩儿指引他上香礼佛，他静心献花许愿。女孩儿挡下他手中的相机，很严肃地告诉他，如果你把佛像拍下来，它就是一尊佛，你要把它供起来。所以，不要做这么随意的事情。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意识，心里一惊。
　　从山里出来，女孩儿与他告别。
　　这个早晨，他内心遭遇了莫大的鲜活的感动。
　　
　　风沙呜咽的塞外小城，已经是午后两点多了，他在街上问了很多的饭店，人家这个时间都不做饭。他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昨晚上就没吃了。最后终于找到一家砂锅店，老板把他迎了进去。
　　“老板，为什么那些饭店都不开门做生意啊？他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地问。”
　　“哦，你不是本地人吧。这个小县城里的人么就是这样的，他们只有在一日三餐的饭点才会开门做生意，你们错过了午饭时间，晚饭时间又早的很。我也是从外地到这里做生意的，所以和他们不一样。”老板耐心地回答。
　　“那他们就靠饭点做生意，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啊？”
　　“他们好像不关心这个，每个人都自得其乐似的。还有你可能不了解，这个地方的街道上，任何时候都是车给人让路，你很少能看到有人会把车开的飞快在街上疾驰而过。我在这个地方也生活了十几年了，没有看到过交通事故，我在这里住的非常舒心。”
　　听完老板的话，许若晨觉得真是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地方。
　　一会儿功夫，老板给他端上来了香喷喷的排骨砂锅米线，真幸福啊。
　　老板拿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偶尔回过头来对着他笑一下，日子看上去真的很不错。
　　可是这样的人间，似乎也无法彻底地将他拯救。
　　吃完饭，告别了砂锅店的老板，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沙漠边缘靠近。
　　他觉得，也许他就是那荒漠深处的一粒沙，泣诉无音，转身便可被淹没。他试图走得更远，在那沙尘漫天飞旋的世界里，让此生就此荒芜。天昏地暗的间隙，他仿佛听到了年少时暮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说，我觉得我的前生定是那沙漠里的一名女侠客，所以今世才拥有如此不羁的灵魂，如果有一天，我死去，我定要回到那风声里去。
　　他活着回到了城市里，那一刻，他是那么地想念暮雨。
　　
　　从沙漠里走过，雪域高原的美不胜收，和它处处深藏顿悟的指引，清洗了他疲倦的心灵。
　　回到拉萨的最后几天里，他又开始一个人流浪。
　　他去拉萨的火车站，看着那些和他一样年轻的，或者比他老很多的，中国的外国的旅客们，背着大大的背包，拖着厚厚的行李箱，扛着重重的自行车，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安检。拉萨的阳光和蔼地照耀在他们的身上，他好想看见了一种叫做梦想的东西在安静的绽放着，如来来往往于此的人群一样，绵绵不绝。
　　他去大昭寺的门口，跟着那些虔诚的信仰者，走过诵经的僧侣旁边。他希望来这里的人们更多的是祈求内心的安宁。
　　他去北京路和丹杰林路，漫无目的地闲逛，只是为了呼吸清晨拉萨优美的阳光。
　　他每天都去布达拉宫，看着成千上万的人，在某些殊胜的日子里，摇着转经筒走在心灵轮回的路上。偶尔也能遇见朝圣而来的人，一次又一次的伏地而起。他们的身上折射出来一种非常宏大的光明，势不可挡地和高原的阳光融为一体，普度众生。
　　记得第一天来的时候，坐在机场大巴上的他，正专心致志地计划着如何去往布达拉宫的时候，车上人们的惊呼声，还是一不小心就惊碎了他的安宁。他撇过头，朝他们目光积聚的方向看去。
　　那一眼，他看见了触摸着蓝天的那一抹耀眼的红，它终于再也不是传说中的任何一个样子了，它就是它本来的这个样子。他的心从那一刻开始重新接上了地气，回到了它的身边。
　　记得暮雨曾经说过，如果是文成公主还在的那个年代，她或者会想要上去看看。现在，她不想。如果有一天我会站在那里，远远地我还能看的见它。如果我走进去了，我担心，我心里就再也看不到它了。
　　他始终都没有上去。
　　离开的那一天，他看到街头巷尾都有这样一句标语展示，“天下没有远方，人间都是故乡。”它出自《文成公主实景剧》中。
　　蓝沙镇的一切在许若晨的心里无声地召唤着他。
　　原来，暮雨早已经狠狠地砸进了自己的生命，从未曾分离。
　　
　　那时阿婆还在，暮雨寒假在家里帮忙。
　　许若晨住在对面的客栈里，每天站在木格窗的后面，望着他天真的姑娘。
　　是谁曾说过，天真的人们容易爱，这就是他们的秘密。
　　他看见暮雨在蓝沙时光的院落里，帮阿婆梳头发。他看见暮雨在九月菊坊的走廊里，发呆，或者是斗鸟儿。他也是从那时开始便常常偷偷回来，跟在她后面，在古渡口踩碎了无数的晚霞和月光。
　　暮雨跑去喂鸽子，看见了坐在足球场地上的小男孩，穿着校服，正低着头摆弄着一只蝴蝶风筝，没有看见走近的她。那个孩子整个人都陷在一种明媚的安静里，暗地里的许若晨喧闹不止的心在看到他以后也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那个孩子是小时候的自己。他看到暮雨蹲下身子，帮那个小孩儿理顺了糟糕的线团，然后两个人一起放飞了那只蝴蝶风筝。
　　她还是他初见时那个跟随蝴蝶飞舞的女孩儿，令他安心。
　　
　　如果不是导师催促论文，他差点就忘记了自己这七年来的生活。这一趟无拘无束地旅行，让他更加确定，他要回到青城，他更无法放弃暮雨。
　　
　　匆忙回到学校，他提出和苏磊分手。
　　那时，北方正是融雪的季节，道路上污泥和雪水混成一片，行人在路上抱怨不止。苏磊觉得自己的生活突然间陷落成一潭泥。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穿着单薄的春衫，走出门后，因不忍心弄脏许若晨送她的新鞋子，直接把鞋脱了拎在手里，光着脚在满地冰凉的泥水里疯狂地奔跑着，她要去问清楚，他为什么要和自己分手？
　　许若晨从实验室里出来，看到光着脚丫的苏磊，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他把她从地面上抱起来，走进了屋里，用毛巾帮她把脚擦干净，给她穿上了鞋子。
　　“若晨，为什么要分手？”
　　“我错了，我们不分手了。”
　　他心疼地把她的头捧在自己的怀里，轻声抚慰着这个爱自己若生命的女子。
　　暮雨和苏磊，他都不想失去。
　　
　　许若晨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去看老爷子时，他正在午睡。无聊之中，他想起了这些纷繁的往事。
　　从养老院里出来，有些烦闷，他走去白云寺，想找在此修行的一个朋友聊聊天，不巧的是，他出去游历远方大山中的众多寺院，归期未知。
　　往日里，朋友都会带他去转佛塔，他照例履行。
　　青城周围，地底下没准儿有几千年的精气神呢，滋养着空气。
　　这个上午，他在寺里时时肃然起敬，看到了满院子的鲜花，笑容，和虔诚。
　　走出寺院的时候，有一道彩虹出现在山间迷蒙的天空中，他的内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