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纯澈的玉瑶

　　1935年1月的一天傍晚，15岁的刘玉瑶随着祖母、大哥等人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出了上海南火车站。
　　大哥刘玉康穿一件青灰色的丝绸长衫，外披一件驼绒大衣，脚上一双漆黑发亮的皮鞋。他个子不高，有点发福，肤色白净，鼻翼两端几颗雀斑，他的脸上总带着一种谨小慎微的笑，此时正搀扶着年迈的祖母。
　　挪着小碎步走在玉瑶前面的祖母矮小白胖，圆圆的脸上总带着慈祥的微笑。她头发花白，少得可怜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小小的发髻，发髻上一个包金镂空福寿喜的发筘，随着脚步颤动着，玉瑶在后面看着总担心它会突然掉下来。祖母手中悬着一串老石榴石的佛珠。从玉瑶记事起就见它在祖母的手中捻动。
　　祖母身边还有一位比祖母年轻点的阿婆，玉瑶唤她杨阿婆，她是祖母的陪嫁丫头，随着祖母来到刘家后就没有离开过。她身材高大，一双大脚让她显得壮实。
　　玉瑶上穿宝蓝底百蝶花开的锦缎丝绵小袄，外面罩着一件白色毛领的紫红色披肩大衣，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左手手腕上绾着一只满绿翡翠雕凤镯子，下身一条百蝶绣花深色裙子。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这里的一切唤起她无限的好奇和兴致。她努力减少眼睛的眨动，生怕错过眼前发生的一点点景物。
　　眼前这个繁华的世界，静止的是风景，移动的也是风景，缁尘敛避的玉瑶带着一颗宁静纯澈的心到来了，她灵动的大眼睛放出亮丽的光芒，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气息。现下虽是寒冷的季节，可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早已经是春暖花开。
　　跟在她身边，手里提领着箱子和包袱的是余妈妈，一个身材中等结实的长脸女人，玉瑶是由她照顾长大的，玉瑶喜欢叫她“余姆妈”。
　　身后还跟着大哥在车站上临时叫的工人，他们帮忙提拿着他们从乡下带来的物品。
　　“姆妈，累了吧。我们赶紧回家去吧，大家都在家恭候您了呢。”玉瑶的父亲刘松之领着矮胖的刘管事迎上来，父亲是个瘦高个，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穿着淡灰色的长衫，外披长款深色呢子大衣。脚上一双厚底的千层底布鞋。他小跑着来到老太太面前，恭敬地欠身问候着，回头看了看玉瑶。
　　“父亲好！”玉瑶束手站立问候。
　　“嗯，玉瑶又长高了好多，像个大人啦。”刘松之点头微笑着。
　　“玉康，快扶恩奶上车吧。”刘松之指着不远处的2辆黑色汽车。
　　“玉瑶，跟上哦。”玉康小跑着去车边，打开车门，等恩奶和杨阿婆坐进去后，父亲坐到了前面。车子开动。
　　玉康又跑到第二辆车边，为玉瑶开了门，等玉瑶和余妈妈钻进去后，玉康也挤了进来。刘管事则在安排工人们往车子放好行李后才坐到前面。
　　“玉瑶，上海可比乡下好玩多了呢。”玉康越过余妈妈看着这个比他小14岁的小妹介绍。
　　玉瑶哪里还有功夫搭理他，趴着车窗，欣赏着外面的景致。此时夜色已经像一张巨大的网慢慢地降落到人间，大马路上华灯初上，各种造型的霓虹刺眼，灯光恍惚，亦幻亦真，人群熙来攘往，像潮水……玉瑶看得几乎呆了，眼前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给她一种全新的气息，她终于回到了上海。
　　父亲刘松之早年随祖父来往上海与杭州，做丝绸、绣品生意，随着上海的日益繁华，他们不仅与各国的洋人做丝绸生意，还与时俱进地办起了纱厂，生意越做越大。他与玉瑶的母亲生了四个孩子，长子刘玉康，现已娶妻生子，二子玉筠在美国留洋，三子玉贤今年考进了复旦大学。玉瑶是他最小的孩子，玉瑶不到3岁的时候，妻子患病不治，玉瑶就被老太太带去了乡下老宅抚养。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驶进了公共租界的一条宽阔的大马路——汾阳路，大马路两边都是豪华的洋房别墅。
　　“玉瑶，这是51号，他们家姓高，高先生在英国人的银行里做经理。这是65号，他们家姓钱，钱先生在日本商会里做事。前边就是我们家，瞧，那幢红瓦坡顶的房子就是。”玉康一路上指点着介绍给玉瑶听。
　　玉瑶伸长了脖子，瞧见马路终端的一幢白色大房子很是好奇。
　　“那是79号的江公馆，他们家父亲曾经是汇丰银行的买办，可惜早几年不知怎么出了意外就亡故了，如今当家的是他们大儿子，也在汇丰里做事。他们家小儿子跟你三哥玉贤是同学，常来我家玩的。”玉贤滔滔不绝地说着。
　　车子拐弯开进了刘公馆的大门，大厅里亮如白昼，大门敞开着，门厅里站着一些人。
　　玉瑶下车来，环顾公馆。以前的旧居在南市，玉瑶倒是去住过几次，依稀还有点记得，这里是新居，玉瑶是第一次来。1932年1.28事变后，父亲觉得有必要换个安全点的居所，最后到公共租界选了这处英式花园住宅，不久就举家搬迁至此。房子临着大马路，前后都有大花园，前面的花园里还有一个欧式的花亭，紧连着紫藤架。玉瑶很是喜欢这样的住处。
　　“恩奶！（上海话奶奶的意思）”跑下台阶的是玉瑶的大嫂，玉康的妻子友梅，头发烫卷，穿着一件貂皮短大衣，里面一件大花图案的真丝夹旗袍，五官精致，人还没到跟前，身上的香水味就先扑鼻而来。
　　“大宝，快来！问太祖母（曾祖母）好！”大宝是玉康的大儿子，今年已经6岁了。后面还有一个黄头发的小宝，正依偎在保姆的怀里，羞答答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是大哥的小女儿。
　　友梅热情洋溢地问候过老太太，又到玉瑶面前，牵着她的手：“玉瑶，有些日子不见，长成大姑娘了！快点，随嫂子进屋吧。”说着就牵着玉瑶往屋里走。
　　祖母的房间在一楼，原先是刘松之的大书房，考虑到小脚老太太行动不方便，所以改成了卧室。
　　玉瑶的房间在2楼，玉瑶随着大嫂推开房门，里面皆是欧式的家具，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露台。
　　“玉瑶，喜欢吗，这里可都是我布置的，想着小姑娘一定会喜欢的。”友梅还打开了衣橱，“瞧，多好看呀！”
　　“谢谢大嫂，让你费心了。我喜欢。”玉瑶过去摸了摸柔软的床。就是不一样，乡下的家具都是深色的，一到晚上黑乎乎的一片，如今来到上海，看什么都是这么的精致和亮堂。
　　玉瑶坐在床上，抬眼看见了头顶的一盏小巧的水晶灯，在夜色中闪着流离的光泽。
　　“余姆妈睡哪里？”玉瑶问。在乡下，她的房间有个隔断，余妈妈的小床在隔断里面，方便晚上起来照顾她。
　　“她的房间在3楼。放心吧，早安排好了。”
　　玉瑶听了很是喜欢，她终于有了独立的空间，不用做什么事情都要被人关照和叮嘱了。
　　正说着话，余妈妈拿着行李敲门进来了，先向友梅问候，接着开始熟悉玉瑶的房间，忙着将带来的衣物什么的整理出来，放到衣橱或柜子里。
　　“余姆妈，玉瑶缺什么，尽管告诉我。”友梅关照余妈妈。
　　“玉瑶，洗把脸，下来吃饭啦。我先下去了。”友梅一番关照后扭身下楼去了。
　　余妈妈又站到房间中央仔细打量：“小姐呀，这里真漂亮。我的房间都很漂亮呢，只是不能随时照顾你了。”
　　“余姆妈，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玉瑶打开露台的门，站在那里眺望四周。一弯月亮悬在空中，远处星星点点，玉瑶一时分辨不出是灯光还是星星，灿烂地与柔和的夜色交相呼应。
　　“玉瑶！”房门口进来一个浓眉大眼的帅气男子，朗声地向玉瑶打招呼。
　　“三哥！”玉瑶闻声转身，向着比她大三岁穿深色学生装的三哥跑去。
　　“变成大姑娘了！”玉贤打量许久不见的小妹一番，摸摸她的头，“走，下楼吃饭去。饿了吧？”
　　“嗯。有点。”玉瑶被三哥一提醒，还果真感觉到饿了呢。
　　“三哥，你怎么考上复旦大学的呀？”随着三哥的步伐下楼，还顺便提几个问题，还没有等到玉贤的回答，大嫂友梅就过来牵住玉瑶往餐厅里去了，将她按在一个位子上，左边是祖母，右边是三哥玉贤。祖母的左边是父亲刘松之。接着是大哥大嫂还有大宝。
　　“姆妈，总算一家人团圆了。如今时局不稳，一家人在一起也有个照应，您和玉瑶在乡下，我们照顾不来，心里又是惦念得很。”父亲举起酒杯，“现在好了，今天算是为姆妈，玉瑶接风了！”
　　祖母也举起面前的小酒盅，接着小一辈们纷纷举起酒盅。
　　……
　　玉瑶以为自己来到了上海就会有一种全新的生活，可惜，她还是老样子，做什么都得先请示，第一个便是祖母。
　　“恩奶（上海话奶奶的意思），我想出去走走？”玉瑶问。
　　“等你大嫂有时间带你去吧。”祖母捻着佛珠答。
　　“我到门口走走？”
　　“余姆妈，照顾好她，别让她跑远了。有汗了就回来。”
　　“祖母，我想……”
　　“别老是跑来跑去，回房去歇着吧。”
　　“祖母。我要去街上看看。”
　　“好。等你大哥回来，开汽车带你去。现在去帮我抄经文吧。”
　　到上海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好好出门去逛逛呢，整天闷在刘公馆里，玉瑶觉得无聊透顶。闲着没事，就坐在楼梯上，托着腮帮子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她发现大嫂友梅也和她差不多情况，不过她好像很享受这样的生活，除了安排家里的一些事务，上街做衣服做头发，买东西，就是约人在小客厅里打麻将牌。几乎每天都有局，一坐就是一下午或者一整天。玉瑶觉得很是纳闷，这些人怎么就这么享受那方寸的地方，而且还乐此不彼。
　　正想着，三哥小跑着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瘦的同样穿学生装的高个子男青年。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小妹，刘玉瑶！”玉贤在玉瑶下面的阶梯上站住，扭身向那个青年介绍，“玉瑶，这是我的同学兼邻居——江家祺。”
　　玉瑶坐在楼梯上，打量着正跨上台阶来的江家祺：“你也在复旦大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