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火海逃生
作品名称:逃四川 作者:春雨阳光 发布时间:2015-07-09 21:08:52 字数:3165
吃完早饭,学镒看看母亲,看看父亲,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说话。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看父母,又动了动嘴唇,还是把想说的话忍住了。学镒慢吞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学镒,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项颖偏着头看着学镒问道。
学镒不说话,摇摇头。
“你爸骂你打你了?”
学镒还是摇摇头。
“你好像很累。昨晚没睡好?你又背书背到天亮了?我才没背到那么晚呢。”
“不是。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哥了。我想我哥了。我梦见他掉进了一个悬崖深谷里,深谷里全是狼,它们撕扯着我哥。哥喊着我的名字,他让我救他。他让我救他,让我救他……”学镒说着,抽泣起来。
项颖伸手拍着学镒的肩膀说:“没事的,没事的。梦是反的,是反的。别哭了,待会老师和同学来了……”
“项颖,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哥打仗了?是不是我哥死了?你爸的消息广,他一定知道是不是打仗了。你告诉我,真的在打仗吗?”学镒朦胧的泪眼看着项颖,项颖摇着头。她说:
“李伯伯的生意朋友很多,南来北往,如果学俭哥打仗了,李伯伯一定知道的。你这是做梦,是想学俭哥了。不要担心,中午回家问问李伯伯就知道了。”
学镒的哥叫学俭,从小喜欢舞刀弄枪,不喜欢读书。十五岁那年,和父亲吵了一架就从家里跑了出去,后来写信给家里说,他在当兵,在播州的杨将军手下当兵。杨将军家时代镇守播州,只要朝廷有战事,总是带兵跑在最前面,总是能凯旋而归。这是学俭听父亲讲的,他投奔杨将军,想着有一天能建功立业,也过把将军的瘾,也能像杨将军一样威震四方。学俭爹看了学俭的信,知道了他的落脚处,也不为学俭担忧了。
如果不是这场梦,学镒几乎忘了学俭,他每天只管上学,只管背书,只管和小伙伴们疯玩。父母这两年来,似乎也没有提起过学俭,就好像家里从来没有学俭这个人似的。难道哥真的死了,而且早就死了?难道爸妈和姐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们在瞒着他?
这几年,学俭跟着杨将军的部队征讨了不少的地方,征讨的理由都说是平乱。到了万历二十八年的四月,杨将军把所有的部队调进了海龙屯,说是有其他土司叛乱,要来攻打海龙囤。学俭和战友们每天隐蔽在悬崖上的草树丛中,监视着山谷里的动静。
到了万历二十八年六月五日的晚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头上像罩着漆黑的锅底,山谷像涌动着墨水。
“睡吧,睡吧!这么黑的天,这么险的山谷,没有人能攻上来的。好好睡一觉,明天好为杨将军出力!”
学俭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排山倒海的声音,就像山洪、野兽在峡谷中奔腾咆哮。他想睁开眼睛,眼睛不听使唤。他努力蹬着腿,努力摇着头,眼睛还是睁不开。
“起来!敌人攻上来了!”学俭被人踩了一脚,痛醒了。他听到喊声,猛然跳起。
山谷里浓烟滚滚,火把山谷照得通明。一群牛和羊顶着尖利的刀,拖着火把在山谷里蜂拥奔跑。山谷里的草燃起来,山谷里的树燃起来,牛羊在跑,人在跑,火在跑。
山谷里混杂着牛羊的嚎叫,混杂着人痛苦的悲号。穿着虎皮藏在山谷草树丛中的士兵,拼命攀着山崖的树和草,拼命地往山崖攀着,爬着。往树上攀着,爬着。
牛和羊疯了,它们撞击着树,树上的人被抖了下来;它们冲向山崖,贴着山崖的士兵被踩在了它们的蹄下。转眼的时间,隐藏在山谷的所有士兵就消失在了牛羊的洪峰和火海中。
学俭惊呆了,这哪里是打仗?他听说书人讲过《三国演义》,就是火烧赤壁也没有这么可怕,山谷里的士兵根本没有逃生之路。一条山谷的士兵,就在突然而来的牛羊和火海中让出了海龙囤的上山之路。
“冲啊!杀呀!”又是一阵海啸似的喊声涌进了山谷。举着火把的人群,拿着的短刀在他们的头上发着光。
“快走!”学俭被人拖了一个趔趄。学俭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那些堆在悬崖边的乱石和滚木。
“快走!这是朝廷的军队!被抓住就是叛军,要被灭九族!”
“什么?朝廷的军队?”
没有人回答学俭的疑问。学俭想起了平时的传闻,怪不得每天都有那么多的士兵悄悄跑掉,怪不得一些军官也在悄悄跑掉。
学俭突然清醒过来,他完全明白了,原来,这几年他们一直在和朝廷的军队打仗,不是在平叛乱,不是在和其他土司的军队打仗。学俭想到了项李镇老家的父母,想到了那里的妹妹和弟弟。他仿佛看到他的亲人们就在山谷的火光里倒下了,仿佛看到他的亲人们被绑在囚车上,正被一刀一刀地刮着。学俭怕了,这是走上战场以来的第一次害怕。和敌人拼刀拼枪,死的最多是他一个人,死了也是英雄,也可以光宗耀祖。而今夜的战斗,死的竟然会是他的全家,而死的罪名竟然会是他参与叛乱,这是他想不到的,也是从来就没想过的。这不是他跑出来当兵的目的,他当兵的目的是要报效国家,报效朝廷,通过保家卫国来获取功名。可现在,现在他竟然成了国家的叛军,这太可怕了。
拉他的同伴跑了,学俭也不再犹豫,他已经没有时间来犹豫,来发现事情的真伪了,他也转身走了。凭着练就的夜行本领,凭着树林上空的火红的云朵的照明,他往远离战场的远山里飞快地走着。身后喊杀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像云一样飘过山头,飘过树林,紧紧地罩着学俭,抽打着学俭逃离的脚后跟。
树林里越来越亮了,好像谁举着火把在给学俭照路。学俭站住了,他转身看着,身边没有人,没有火把。他抬头看树林的上空,树林的上空红红的,像火红的血在头上翻涌着。
学俭攀上了一座山巅,他看到了火光来的地方——海龙囤,杨将军的大营在火光中发出了呼呼的声音,这么辉煌的宫殿似的建筑,就这样没有了。学俭看着大火,心里痛苦地撕扯着。这是要砍掉多少树才能修建起来的宫殿啊!
火蛇钻进了宫殿周围的树林里,从树的脚开始啃噬,然后呼呼着冲向树的发巅,冲向高高的空中。整座海龙囤,成为了一座喷涌的火山,成了一个巨大的滚动的火球。树林发着凄惨的哭嚎,这些哭声像波涛一样灌进学俭的耳朵里,像箭一样射进了学俭的胸膛。学俭的腿战栗起来,他想起了老家的那颗老柏树,那是他们镇的风水树,是他们镇的神树;他想起了每年打春的日子里,父亲焚香敬树的情形。学俭又仿佛看到了镇上他家的大房子,仿佛看到了他家的大房子正在被烈火吞噬。想到家,学俭赶紧走下山巅,他得逃,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家里去。
学俭在山火的照耀下,在山里飞快地走着。远了,海龙囤的火看不见了,但是那树木被烧的焦糊味还在空中飘着。那厮杀的喊叫声也听不见了……终于离开了,离开了那个曾经向往而今却是那么可怕的地方。
天亮了,学俭走到了一条瀑布边,瀑布发出哗哗的声音,从高高的山巅像一匹白布一样垂下来,就像项李镇人后脑勺拖着的孝帕子。学俭弯腰捧着泉水,用水扑着脸,凉凉的泉水让学俭感到了冷。他坐在了水潭边的石头上,看着山泉扑打着的岩石出神。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学俭突然对着瀑布大喊起来,接着,学俭又大声地哭起来。他为自己被捉弄而喊,为自己被捉弄而哭。朝廷嘉奖的将军竟然会叛乱?他敬慕的军队竟然是叛军?他为自己的逃生而喊,为自己的幸存而哭。他幸好是在山崖不是在山谷,如果在山谷的是他学俭,他再也没有机会在这里喊,在这里哭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家去孝顺他的爹娘了。对,没有机会孝顺朝廷,总有机会孝顺爹娘,回家,无论如何他也得回家。
想到回家,学俭又是一阵痛哭。他哭山谷里和海龙囤那些死难的同伴,他们没有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而是死在了朝廷的手中;他们不是死得光宗耀祖,而是死得莫名其妙;他们死了,他们的家人永远没法知道他们的死讯;他们死了,他们的家人还会为他们的死背负千古的骂名……
“我会拖累家里吗?我能回家吗?”想到“千古骂名”,学俭突然恐慌起来,他突然发现,他竟然没有家可回了。他才想到,这几年来,他竟然和家里断绝了一切的消息,他才想到,海龙囤这几年竟然禁止他们和家里通信……是的,学俭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真的没有家可回了,即使他不成为叛军,他也没有家可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