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部队篮球
作品名称:教头 作者:甲申之变 发布时间:2015-07-05 21:37:03 字数:12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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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几天,我都为孔秋的离别伤感。我依稀还对着一旁空出的床铺发呆,记得上面有他叠被子的身影。几天前,他终于折出了“豆腐块”的棱角,宿舍里面响起了充斥着热泪的掌声。本该属于水房里面的被子,得到了应有的付出。终于熬出了头,没曾想,那一天竟然是战友间最后一眼的云彩。
我们还是照常训练,照常跑步,十二月马上就要过去,一切循着平常的日子慢慢的过去。很多时候,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不会因为食堂饭菜的难吃而难以下咽,也不会因为中午的阳光而感到疲惫,即便是最冷酷的惩罚,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时间的消磨,会让一个无知的男孩变得成熟。在偌大的部队里面,我们听着操场上严阵以待的部署,俨然像极了老兵的样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已经有了最熟悉的旋律。
“立正——”
我们齐刷刷地立在那里,任冬天刺骨的风刮过已经变得粗糙的脸颊,没有一点痛楚。这一天,我们迎接了新兵连的检阅仪式,我站好了最好的一班岗。在挺立得像白杨一样的身姿的背后,是多少个浸湿汗水的日夜换来的。我早就没有了怨言,因为我已经学会了服从的命令与教诲。
在新兵连的头三个月里,我们不仅要接受身体素质的训练,也要进行文化课的熏陶。由于我们大多从农村偏远地方过来,本身识字量不是很多,一些理工科目的学习就稀里糊涂的一落千丈。
“嘿,我说‘连队’,你说光的速度快还是声音的速度快。”我转过头,坐在部队的实验楼旁的图书馆的座位上,小声的对武连生说。
“我哪知道,你问班长去。”
“班长也不知道。”
“班长都不知道,那他怎么做我们的班长。”我不解的看着大家,突然笑了起来。
“所以他才是班长,不是排长,连长啊。”
“瞎说,你(里)们这些熊兵懂什么呀。”班长不知什么时候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对我们大声的嚷嚷,“当然是光的速度快了。”班长的说话声音很大,一下子就把旁边看书的一些士兵给吵起来了。
几个老兵没有说话,但瞪了班长一眼,神情非常凌厉。
“对不起,对不起。”班长不好意思的看着他们,“你(里)们看书。”
那是二连的老兵,他们习惯占据我们事先就占到的座位。有时候,老兵总像一个财大气粗的土财主,也习惯按资历来欺压比自己小一个身份的新兵。他们坐下的时候,脸上还表现出悻悻的表情。
“嘿,班长,你怎么知道是光的速度快呢?”
“哦,你只要看闪电就行了,光先出现还是声音先出现啊。”班长用手捂住一侧,小声地嘀咕。
经班长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大概的缘由。也怪我初中的时候没好好听课,只有在部队的大把的时间来填充文化上的不足。我时常会去部队的图书馆,里面不仅仅有战士的军械的图解,也有一些名著与名人传记,它们就像一块块文化磁铁,有一股魔力吸引着我。我常常捧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床头的时候也不会放下,一直看着里面的情节出奇,这是我在部队读得最多的一本书。
“‘老高’,你还在看这本书呢?”“阿默”修文走了进来,对我笑着调侃,“我今天找到一本更好的书,建议你看一下。”
“什么书?”
“《红岩》。”他放下一边搅干的手绢,转身对我说道。
“我早看过了。“
“你看过?”
“我在潮州看样板戏的时候就看过了。”那时我和辛子,阿虎在一起的时光,也是我弥足珍贵的一段记忆。我这时在部队想起辛子,不由得有些思念起这个久别的发小来了。
“哦,‘阿默’,我们聊聊保尔•柯查金的事吧,我想知晓他的结局。”
“保尔后来成了一个作家,你知道他说过一句什么话吗?”修文这时从床边站了起来,语气变得有些凝重。
“什么话?”我有些疑惑,这本书我还迟迟没有看完。
“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句话感动到,也许仅仅是保尔命途多舛的生命,也许是保尔这永远没有倒下的内心。我也被感染了,心情像饱满的春天听着无数个日夜的夜莺的呼唤一样,深情而又隽永。
无数次生命的救赎,在于文化上给我的充实。我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的听上一节自然科学和文化修养,以至于父亲对我失望,大姐也无能为力。但在这里,我相信还可以重新开始。我新兵连的三个月里,我曾无数次的走进图书馆,不是为了瞻仰建筑旁的泥土的味道,只是为了找寻熟悉的曾经一点小小的希望。
月底,部队的宿舍楼边好像挂上了横幅,毕竟元旦快要到了。而文娱活动也像新年伊始的春风一样,渐渐露出了新锐的矛头。这对于我们每个新兵而言,无异于是最大的欣慰,好歹可以放松几天了。不过对于我来说,要演好节目,是对我最大的关口上的考验。
“‘老高’,这次你可揽了文工团的活了。”武连生走过来,热情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趁我不注意,把我身旁的彩笔给拿走了。
我在元旦迎新晚会上演潮剧《杜鹃山》里面的雷刚,这是我梦寐以求换来的角色。记得小时候,我看样板戏的时候,给爷爷唱过一次。依稀记得我踉踉跄跄的身段在里屋长久的徘徊,像极了邯郸学步。可是今非昔比,有了这层底子,我对戏剧这类体裁显得游刃有余起来。毕竟演砸了,错也不至于在我了,因为当初是班长举荐了我。
天将降大任于我,所以我得先苦己心志,饿己体肤。进文工团的那几天,可算有罪受的,化妆不说,连身段就折腾了整个下午,连饭都没吃上。最后只源于一句话——一切为了所有的同志。
“‘老高’,你先给我们唱几句呗。”我刚回到宿舍,还未来得及卸妆,他们几个就起了哄不停的鼓掌。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行,我唱得不好。”我这回像腼腆的姑娘的样子推脱了起来,拿了我的034号的搪瓷脸盆,忙着转身打水去了。
“慢着,你不唱,我们就不让你出去。”曾小军和武连生一下子就堵在了宿舍的门口,“你不会唱,文工团会让你过去吗?”
我看他们的样子倒是很认真,想必是非唱不可了。“好吧。”我无奈的放下脸盆,把打水的工序放在一边。
“老三!”我把曾小军指做温其九,“你我共甘苦,为党,为人民••••••”我念念有词的把剧本上的台词又在几个战友面前重复了一遍。我张开两只手,做了一个夸张得像京剧演员一样的手势,把气势运到了最高潮的部分。
“好!好!”曾小军领着他们一起为我鼓掌,“不愧是要进文工团的人啊。”他们又开始打趣我,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根本无法在这次元旦晚会上面露脸,我连龙套都不能跑。
在晚会的灯光下,我们一起唱了《团结就是力量》,伴着文工团的舞蹈,热闹的鼓掌声下,一切就算开始了。我躲在幕维后面,像在岑家埭的时候那样,看到样板戏后的戏台,瞬时就没了方寸。我始终没有上场,因为临时有人替换了雷刚的角色,让我改为读韵白。
“奇怪,‘老高’怎么还没出来。”曾小军坐在后头一直嘀咕,这时“柯湘”都已经出来了,在舞台中央,简陋的灯光照在了只属于演员身上的一切光鲜的身影。迷离的部队的神情中,无数声高涨的期盼从底下传来,为我的耳膜注视了莫大的宽慰。
我终于没有在那个夜晚出场,曾小军很失望,连班长都失望。在部队的生活中,我已与他们情同兄弟一样,一个小小的错误,一个小小的不足,都是为之据理力争的借口。他们没有继续鼓掌,一直回到宿舍以后才悻悻的坐在一起,平静中带着愤怒的眼神盯着我看,想把我的身体都注视干净。
“这是为什么?”“连队”气不过,为我叫屈,在宿舍里面大声咆哮。
其实我知道命令就是一个X等量,他会预知着生命里每一个变数。我们无法去改变方向,能做好的只有当下,再多的埋汰只是代表怨天尤人的无能,本事终于是靠自己的。
“因为这是命令。”我只是平淡的对他说。我觉得这是我平生最无奈的一句对自己的忠告,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男人,在无法攀登的问号面前,我始终用逃避来选择自己的退路。尽管这退路是高贵的审问,也无可厚非。
服从,是吧一切的不公与命令咽在嘴里。我后来始终没有进文工团,是我的文化成绩太差的缘故,而且我本身也并不热衷于表演。本想着把一切热情放在归于平静的训练上面,不想有多余的生活来麻痹自己。这是对自己最好的回答。
一九八一年的春天,冷气有消退的现象,上空中微寒的味道已经嗅不到了。部队大院里面的柳树长得很好,操场上人声鼎沸,到处是跑步训练的声音。三个月,是从新兵到老兵阶段的过渡,而此时我们正面临着新的一轮的筛选,硝烟开始笼罩住我们日渐升起的不安的心绪,为分到不同兵种的契机,我们正在严阵以待,作一番新的考验。彼时正式进入了训练考核阶段,我别好准备上膛的枪杆,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脚步下仿佛能震慑出碾碎泥沙的声音。这次考核的目的,在于日后的分配,其中主要的项目有实弹射击,投榴弹。在实弹训练之前,我们已经做了空弹的练习,我是新兵里面差不多最差的一个。只射了总共31环和30米,刚刚达到及格的标准,才得到了投实弹的机会。我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训练,我的身高不足以为我得到一丝一毫的荣耀,但我想我能得到属于我想要的一切。
实弹考核是投手榴弹,我本以为这是一个很惬意的训练方式,却不自觉的折戟了好多次。部队有很严格的要求,因为实弹投掷会导致爆炸,以及人身安全的保障,让我无数次的紧张起来。
班长走了过来,只是从嘴角上面扬起一个缝隙:“别紧张,没那么复杂,投出去就好了。”他在我的胸脯上有力的拍了两下,他虽然矮我一头,手臂却很有力量。
第一个投弹的并不是我,而是老张。他主要是用来做示范的。我知道此刻不再是新兵,但在生命的抉择方面,我们还得积累老兵的经验。
上前的是老兵张向前,他的皮肤很黑,就像一个非洲人一样。他没有预先投弹,而是做了一个轻跑的姿势,在划好的线圈里面立柱军姿,大声的吆喝了一个清嗓——二连三排张向前指示完毕。
他练好“功夫”以后,考官做了一个明确的手势。预示着投弹的开始。只见张向前用手腕轻微的拔下手榴弹上面的保险盖,把弹盒往前一扔,形成一个美丽的抛物线。定睛一看,投出去好远,至少得有五十米开外。
我们好多人以为投出去的是实弹,修文和李晓业两个湖南兵趴在地上,做起了保护身子的动作。他们的机警很有道理,如果真的是颗实弹,本能的训练要素就是捂住头部趴在堑壕里面,可惜我不长记性,没有照做。
“太棒了,五十五米。”曾小军一下子跑了过去,和张向前击了一下掌,算作一种默契。
张向前有些不好意思:“你们可得超过我啊,长江后浪推前浪,新兵蛋子。”
这小子竟敢嘲笑咱们,非给他投出一个六十米瞧瞧。可别说五十米,我们种好多人投出的距离不是三十五,就是三十六,远比预想的差得远。也就“连队”武连生投出了一个四十米。
“再接再厉,再接再厉。”他投出了最好的成绩,却这样说道,明摆着给我们难堪。
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只要能得个“良好”就行。当初投空弹练习的时候,我也就那样,班长一再从旁边给我耳语,我还是提不上士气。汗水不住的从我额头上窜出,我都顾不上去擦拭,只好任它流下。
“加油。‘老高’,你只要投出三十三米,我们班就是“良好”了。”武连生对我喊道,他们对我很有信心。
我挽起了迷彩服上的袖口,扣下手榴弹上的保险盖,一股弥漫着硝烟的味道顿时充斥着我鼻息的末梢,让我久久的战栗。“快投出去,快投出去。”我的内心一再挣扎,随着一瞬间的思考,我的手指的上空一道偏高的抛物线滑落,爆炸的声音在二十五米的地方响起一个不小的霹雳。
他们都惊愕的站在那里,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高’你这小子,投得什么东西啊。”武连生顿时冲过来对我大声嚷嚷。
“你怎么投出二十五米,我们班无法评‘骨干’,你知道吗?你怎么还像新兵蛋子,你个熊兵。”无数声刺耳的声音穿进了我的耳膜,我不止一遍的自责。因为投弹的失误,以至于之后的射击考核,我也没有达到预期的水准。我盯着靶纸上一个个凹凸不平的窟窿,好多痕迹都在靠外的一侧,显然我受了很大的影响。我刚好得到一个及格的分数,打了六十一环的成绩。
我和他们一起挂着不安的神情,他们不是呼哧着自言自语就是把严肃的神情挂在脸上。在这次失败的经历中,我负全责。为此,我打扫了一个星期的宿舍。除了扫地、烧水,连冲洗厕所也落到了我的头上。我被欺压的不能抬头,但也不能怪他们。
新兵连的成绩过了三四天总算考核完了,我们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为此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们班考试的失误皆源于我的失败,所以分配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在连队召集我们集训的时候,终于宣布了分配的名单。此刻我的心“砰砰”直跳,站在操场的最后一排,我也能用余光看到他们同样不安的心情。我预想自己肯定指定要去烧锅炉的地方去,可事实出乎我的意料。我被分配到了工程兵二连,和“排骨”曾小军一起。而“连队”武连生被分到了警卫连,他的机遇最好,也是我最羡慕的。李晓业被分到了炮兵连的地方站岗去了;修文就比较差了,他被分到军部当后勤,是个不大不小的所谓有前途的地方,可我总是见他愁眉紧锁的样子,知道彼此并不开心。
夜晚,我们被组织看了《太阳照常升起》,在散场的间隙,我和曾小军走在操场的一侧,正看着班长从里面出来。
“我们就要分开了。”班长李斌突然哂笑了一下,在操场集训的时候,把我们重新召集到了一起。
“班长,我们会想念你。”我和曾小军抱住了班长的胳膊,他比我矮一个个头,所以我只是搂着他的头部。
“我们又不是分别。”班长也笑了,拍拍我和小军的肩膀,“看好你们。熊兵。”
“是的,请班长指示。”我们马上立正,给班长李斌敬个一个军礼。李斌带了我们这群新兵三个月,分配以后,我们就在不同的地方各尽其职,彼此还能见到。
“请指示!”班长也回敬了一个军礼。
2
在工兵连的头几天,还是和原来的日子没有多大的区别。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干各种脏活和累活,不是在铁道旁,就是在破损的桥旁做修复、勘测任务。我一直处于百无聊赖的状态,除了去图书馆借书看,就是被时间打磨了棱角。
操场上时常有连队组织的活动,我有空的时候也常去看他们练擒拿训练。说实话,新兵刚到的时候,什么都是新鲜的。等过去了一段时间,慢慢的会习惯体制化的一切。在操场上,是一声声散发出来的荷尔蒙,还有一遍遍呼啸出来的荣辱感,让我渐渐的失去感觉。
干了几天的排雷,修路,足以把我的身心压垮,我只身一个人走在操场,想散散心放松一下。直到我拿着书靠近一个熟悉的战友的时候,才知道他一直在篮球架下面挥洒汗水。这个人便是纪洪。
“唉,‘老高’,帮我捡一下球。”我坐在篮球架下,正捧着一本《呼啸山庄》,循着里面的文字索引的时候,一个弹着地面震动的皮球的声音开始从我的耳畔附近响起。我的旁边,正滚来一个直径二十厘米的篮球,这是我平时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圆形状的物体。
我把这个圆形的气体投掷过去,像一个丢掉沙包的时候,投出的轻松的感觉那样,从空中划出了一个不远又不近的抛物线,平稳的落在了一个我熟悉的男子的身旁。他叫纪洪,我曾经见过他一面,还是在新兵入伍的第一天的时候。
我和纪洪分配到了一个连队,二连的工程兵,我们都是普通的一员。纪洪是个个子矮小的青年,皮肤比我还黑些,是我们大众“非洲佬”里面比较黑的一个。他总像一只敏捷的兔子一样,在操场上面来回的奔驰。用不尽的能量在肆意的挥霍着属于青春的一切,我在此刻,也被这个他循环拍着的球状体吸引住了。
“‘老高’,要加入我们,和我们一起打篮球吗?”纪洪说,他正好六缺一,我的加入弥补了这一空缺。我的个子很高,也应了这项运动的绝对优势。尽管我从来没有接触这项运动,但这份属于身高的亲切感让我第一次体会到游刃有余的快感。
“为什么不呢?”我放下《呼啸山庄》,脱下迷彩服,上身只露出一件短小的军用白色背心。我也学起了他们打球的样子,在操场上跑来跑去。
我们六个人,按照穿背心的和不穿背心的,分为三对三一组打。
等真正释放荷尔蒙的时候,我们完全把所谓的规则置之度外,完全就是胡打。篮球架下,注视着上方滚动的球穿过的轨迹,声声脚步踏在水泥地上,发出男性士兵特有的坚实的粗犷的吼声。
“真厉害撒。”纪洪是个广西人,我刚进了一个篮下的进球,他对我高声地呼唤道,像是在为我鼓舞士气。我和纪洪是一个队,所以打球的时候,默契感随着一拍一传,慢慢的融入在操场的水泥地里面了。
我第一次打篮球,就得到了意外之喜。随着我扬起的胳膊,一下子连进了三个球,我觉得在近距离的投篮动作是僵硬的,但好在有身高庇佑,使得我的进球变得容易的多了。
“‘老高’,你打中锋吧。”纪洪拍着篮球,震得水泥地上的尘土飞扬起来。我不知道中锋是个什么词汇,想来是个能让我获益不已的绝佳位置。
打中锋就是在篮下拿球,接球的位置,我个子高,已经长到了一米八五,这个位置正是合适不过了。
我对篮球的理解就是随便的投篮和肆意的断球。我总是拿着球就开始奔跑,谁也没有多少计较,最后打得像橄榄球比赛。八几年的时候,只有八一军区有专业的青训队伍,那里是部队用来培养体育人才的地方。而我们多半只是玩票的状态,何况对规则也不熟悉。
“快跑,‘老高’。”我刚从战友把球生生的拽下来,正准备往另一个篮下的方向跑去。我根本就把球抱在身上,和脚步一起,运行着像田径运动员特有的矫健的身形,急速的奔去。篮筐离我越来越近,只有一尺远,看来希望就在眼前。
“铛——”球弹在篮板“脖子”上,本以为能把球放上去,可顺势一扔就偏出了角度。
第一次打球,像是在田忌赛马。无休止的奔跑,来回的折返,只是为了把该进而不进的球放进又该掉出篮网的篮筐里面。可我不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觉得这无用功的取舍只是在锻炼费劲的体能训练而已。一来二去,我们队只进了5个球,打了5比3,都已经快累趴下了。
“好了,我们歇会吧。”纪洪身边的一个战友累得躺在地上,他是抱着球跑累的。这个叫莫杰雨的士兵,留着整齐的板寸,汗水横躺着往他的脸上一起倾斜而下。
“你们带水了吗,渴死我了。”二连的战友们一个个都躺了下来。纪洪也把背心一脱,整个膀子都露在了春日的阳光下,把古铜色的皮肤映衬的格外完美。我清晰的见到一个士兵写在身体上分明的肌肉线条,那是训练出来的结果。
“没带水,但我想躺着。”我也躺了下来。
纪洪突然看着我放在篮球架一侧的《呼啸山庄》,那还是我没有看完的勃朗特的小说。春风拂过青涩的脸颊,也吹起了书页,一张张的油墨纸在空气中旋转出别有的文字方向。沁着鼻息的每一个细胞,用安静抒写了一个写意的春天。
“‘老高’,你在看书呢?你经常看吗?”莫杰雨平躺在篮球架下,把我放在一边的书本拿了过来,随手翻了几页。莫杰雨是个高个子,他有一米九三的身高,平常我们见他的时候,都习惯用仰视的目光来对着他。我还稍好一些,但也有些距离。只是躺下来的时候,他的身子就不是那么突兀了,显得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看得不多,主要想弥补过去的缺憾。”我把身子挪了一下,坐在他的旁边。
“什么遗憾呢?”他把书合上了,眼角带着疑问。
“没什么。”我想起了在岑家埭的一段往事,突然又不想说下去,“只是无端的想阅读,阅读不是一纸美好的约定吗?你和书一起,就是知己。”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像个文人一样。”纪洪看着天空,对着晴朗的春天柳絮飞过,笑着予我说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书本挂在心头,有人说会在分配工作有个好去处。但事实的前提,我得有充实的文化底蕴。可我连简单的求证也无法解答,看书,也就意味着我想得到失去的真理。当我循着我希望的方向时,大部分时候却是踽踽独行,所以我宁愿选择书本,这个和它安静的对话的家伙。我和它发牢骚的时候,和它发泄失败的时候,和它分享痛苦的时候,它决绝的默不作声,把一切的不安都融化了。
我看着天空中飘洒着柳絮,天空正在往诗意的纷飞过渡。我看了看纪洪,只是简洁地对他说:“书,本就是默不作声的肉麻人。”
他们几个都笑了,觉得我没有像当兵的硬汉该有的样子,只是个子有点高,其实是个文弱书生。
文弱书生,之于我,也是那么遥远。
纪洪站了起来,他的身子本不是很高,在仰视的目光下,也居然变得高大起来。我们几个都脱掉了被汗水浸湿的背心,干脆一起光着膀子,任阳光挥洒了身体上所有的毛细血孔,等待着下一声指令的开始。
我觉得打球也没那么简单,在脱掉背心以后,莫杰雨抱着球连续甩进去四分。几乎在我的眼皮底下进的球,他们三个欢呼雀跃,留下我失落的背影。但尽管这样,我依然觉得这是一样不错的运动方式。当然不会打篮球的士兵占了多数,即便像纪洪这样,也只是像瞎子摸象一样争个好胜心的荷尔蒙。这权当是另一种方式的练兵。
我和他们几个打了几个小时的篮球,觉得精力非常充沛,仿佛在训练自己没有用完的体力,把整个黄昏都灌输掉。夕阳下,我和纪洪,莫杰雨几个二连的战友在一起奔跑,慢慢地随着天空一起变老。
水泥地上,是我们肆意洒下的汗水,汗水里面注入了青春的血液。只是打篮球是一件新鲜的活动,有时也是部队里面特有的奢侈品,除了训练时间,我又很少去沾染它了。
“二连都有——”
我们的脚呈八字形整齐的排好,列队的时间很短,但也充分的做好了一切准备。在集结令响起的时候,我们随着连队的叫喊声,齐步并肩走在操场上去了。
今天,是我们潮州军区的大阅兵,二连一切准备就绪。
我们二连连长的震破山河的声音在操场上激荡开来,我们这些工兵又要重复着枯燥乏味的任务。对于我而言,娱乐活动只是少之又少,打篮球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在又是新的训练的开始。
3
真正让我对篮球这一项运动有了初步了解的时候,是在八二年的夏天。那时部队来了一个八一体校的教练员,他行伍出身,对这里有着别样的情感。此次到来,是为了分享属于他的青春的那个瞬间。
为了迎接教练员陈一舟的到来,我们放弃了原有的部署,专门练了十天的方队训练。我寻思着这是一个怎样的大人物,需要我们大费周章的来迎接他的到来。难不成这个教练是潮州军区过去的团长,亦或是旅长。反正我是没见过,所以只是瞎猜测。
“嘿,你听说了吗?这个陈一舟不仅仅是一个篮球教练员,他还要少将军衔。”曾小军对着我们一行人,神秘的搭腔道。
“真的吗?他真的是我们潮州军区的首长。”我几乎惊讶的对着他说。
“是的。”曾小军不知哪里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反正我们都当了真。
下午两点整,烈日当空,把夏天的情绪都照了出来。我们一行聚集在偌大的绿茵场里面,等待着首长的发话。首长站在主席台的最高处,身旁放着一个大喇叭。他扯开喉咙喊了一句“同志们辛苦”以后,就宣读了这个神秘的教练员的名字,等到他出场的时候,他正戴着一顶解放军军帽,胸前别着不少的军功章,看来真是一个来头不小的大人物啊。
这是一个大约五十多数的男人,他的眼神依然很有精神。胸挺得很直,颇有军人特有硬朗的气质。他穿着一件绿色的解放军军装,身子的线条把他的衣服勒得很紧,显得有些不太协调,也许是他太胖的缘故。
“噗,噗——”他对着主席台的话头呼着几句,又用手轻微的拍了几下。他站在整个操场的正中央,仿佛预示着世界的中心被他牢牢的占据,他是绝对的胜利的主宰者。
我们拍起了掌声,一起按着军队的盘坐的坐姿,把整座操场的绿色浪潮的气氛都点燃了。
“各位,我叫陈一舟……”他的语气很熟悉,我想起那是很我刚入伍的时候连长说的那些话。也无外乎是军风军纪的一些事情,要不就是军人的特质,训练要领,直到他说道现在他的职业的时候,我饶有兴趣的听了下去。
“我是七五年执教的八一篮球队,总共七个年头,连续为三届男篮亚锦赛送出了优秀的运动人才,他们取得了三次国际冠军,蝉联了独有的桂冠。”我听到这一段话的时候,我惊讶这个身材略显肥胖的少将居然有如此的能耐,尽管我对这项运动知之甚少,但从这些荣誉簿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希望。
“你们各位,了解篮球吗。”他对着喇叭继续着他的声音,他停顿了一下。
我们底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知道平时基本不打球,只是偶尔会和纪洪他们一起,但也只是瞎玩,完全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篮球,是一项身体碰撞下,运用合理规则,往篮筐投篮的运动。”他对着演讲稿,慢悠悠地说道,“篮球这项规则,我们很少有人会去注意它,但绝对不能无视它的魅力。”
陈一舟首长把话匣子放得很开,他后来脱稿对着喇叭在说,一说起话就显得很激动。他出生在解放前,算起来也吃过不少的苦。最初他也根本不晓得在篮球的职业里面扎根,年轻的时候,把大把的精力都浪费在文革运动的浪潮中去了。说到这里,他潸然泪下。演讲一度出现了停止。
“好了,我继续说篮球的事吧。”陈一舟就像讲故事一样把自己的过去倾囊而出,让我认真的听下去。我不知道他有如此丰富的阅历,以至于每每讲到动情处,我也为他动容。
陈教练为我们初步讲解了三步上篮和带球过人的基本规则,我本以为打篮球就是一件用身体冲撞完成的体育运动,没想到也有那么多的细节约束。其中八秒运球过半场,二十四秒进攻时间的规则我更是闻所未闻,我想到这份新奇的时候,就准备要听下去了。
“一个士兵,是团队的支点。而一支篮球队,是团队的典范。”陈教练用士兵和篮球的共通性,开始讲解了这项运动的真正美学。我此刻没有继续对着主席台看,我的脚下出现了几只蚂蚁,它们和我的节拍一样,正抬着一只死去的蚂蚱,齐步向前走着。
“排骨。排骨。”我轻声的叫着坐在在前面的小军,示意他看脚下面。
“怎么了,‘老高’。”小军没有回头,轻声的回应着我,不想把首长的话给搅了。
“你的脚下,有一群蚂蚁。”
“是吗?那你也别说话,连长看着呢。”曾小军对我小声的提示,我就不再说话,继续挺着胸立正着姿态摆放在夏日的风中。
我突然莫名的觉得这蚂蚁就是自己,在最底层的位置上面踽踽前行。陈教练说起那时候的训练方式,就和在潮州的军区一样。什么设备都缺,就是不缺斗志。八一并不是最初的劲旅,相反是一支疲弱的鱼腩。由于不懂规则,队员们最初完全找不出章法,拿起球就往上丢,却只换来一遍遍篮筐上的失望。他说,在取得第一次全国冠军的时候,简直像蚍蜉撼树一样,谁都想不到。此刻我的面前,那群蚂蚁能抬起那只蚂蚱,无异于也是蚍蜉撼树。
我抬起头,依稀看着这个有些臃肿的五十多岁的老头的眼神,炯炯有神的犹如火光一样。我突然有些怕他,即便隔着这么多的战友,但一眼望过去,就能对视出恐惧出来。
“那位同志,你在喃喃什么呢?”他的远处的目光好像对准了我,我却不得而知。
“岑润秋,站起来,首长说你呢。”连长在一旁叫我,我顿时不知所措,才像一个失了魂的幽灵一样,缓缓地站了起来。
“报告首长。”我站起来的时候,嗫嚅着喉咙上方,破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你觉得篮球是一项什么样的运动呢?”陈教练并没有首先问我在嘀咕什么,而是跟我聊到了篮球。
“是蚍蜉撼树。”我不知道当时会这样回答他,仅仅是因为我脚下的蚂蚁得到了灵感。
“为什么呢?”他笑着对我说,好像并没有不解的意思。
“因为团队合作,是篮球运动最基本的生命。而在军营,我们就是一只只匍匐在地上的蚂蚁,在奋进的一道关口,就像在一起涌动的力量,唯有合作团结,我们才能扳倒那一棵不可能扳倒的树。”
“好!”他居然对着喇叭大声的鼓起了掌,表示对我的满意。连长对我当时的恐惧感也随之消失,他不停的对着我微笑。
对于那一天篮球课的演讲,我听得非常入神,因为最简单的讲解,都阻挡不了我对这项运动的一见钟情。尤其是陈教练,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首长,仅仅是一句对话,让我燃烧了整个生命的热忱与希望。
散场以后,陈教练带着他的团队,说要进行一场和潮州军区的友谊赛。他此行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扩建军区篮球馆。他说,篮球是他后半生唯一的信仰。
潮州军区别没有篮球队,自然也没有篮球背心。我们各自用了自己的军用背心代替,好在是清一色的,正好凑齐了完整的阵容。首长就站在操场的一侧,坐在一个矮小的桌子旁,用一支圆心钢笔在一张纸上划了几下,那是做计分用的。没办法,现场设施太简陋了,那会谁都对篮球这个新生的运动没有什么准备。
我如愿的参加了这次友谊赛,完全是因为身高的缘故。我一米八七的个子,在整个连队里面鹤立鸡群。而八一篮球队则不同,最矮的个子都比我要高出三厘米,因为他们是专业运动员,有着和我完全不一样的身高特殊,这种距离感让我第一次有了内心的寒栗。终于在跳球的那一刹那,我完全的失位了。
纪洪和武连生也临时凑进了队伍,武连生说他是他们武警连队最出色的分卫。是骡子是马,出来溜溜就知道,我坚信自己的直觉,武连生只是一个庸才。
“‘老高’,把球传出去。”二连的战友们在为我打气,而我的身体却僵硬在那里,拿着球一时不知所措。我不会三步上篮,更不会对着同样不会篮球的战友传出一个精妙的配合。反而在这个时候,我的整个身子却被几只长臂阻挡住了,连视线都被遮挡。我在篮球场上的无所作为,不仅仅来源于身高的第一次挫败感,也是心理防线的彻底崩塌。
“武连生,你又丢球了。”他在比赛场上,连续丢了十几次球。于是就慢慢悠悠的在球场上溜达,再也无心防守了。他的举动算是对我们表态,他无能为力。
“铛——”我再一次投失了进球,球弹在篮筐上,偏得很离谱。
这仅仅是一个最普通的缩影,潮州队完败了陈教练所率领的八一男篮。10比45,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还是他们放了水以后的安慰。
“同志,你觉得篮球是什么呢?”我下了场,正坐在一个角落独自看着墙角发呆。一个声音突然从消散的人群中传来,那是陈一舟教练的声音。是那个熟悉的胖男人,却荣誉满身的首长,他的胸前别着让我无限期盼的军勋,是他几十年来风雨同舟的功绩。此刻他正带着严肃的面容走在我的面前。
“篮球,是蚍蜉撼树。就像我们和你们,你们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我们这些蚂蚁迟早会有把你们扳倒的一天。”我盯着陈教练的眼角,信誓旦旦,目光很严肃的盯着他。这时他居然不再迥然的对视着我了,转而微笑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的,蚍蜉撼树。你让我看到了希望。”他突然这样说,让我心里一时没有了准备,“我看好你。”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知晓了篮球这项运动的魅力,它就像一轮在水泥地上的夕阳一样,永远不会随着末日的溪山的远去而消失。相反,他是一个真正的团队运动,有着无比深情的情谊。陈教练就像我的朋友一样,在给我讲到篮球的时候,也讲到了我的蚂蚁的典故。他说最简单的配合就是分工协作,错落有致,一个进球就水到渠成了。我坚信我生命里面的圆形旋转的团结力量,都是有序的合作。
关于体育馆扩建的事情,军区首长迟迟也没个答复。我以为在陈教练离开的时候,这件事情就结束了。我相信幸运女神不会那么简单的一瞬而过,她会带着天边云彩而来。至少,我知道陈教练此行,绝非仅仅是为了宣传篮球那么简单。
“你在想什么呢?”我站在破损的桥边,正在执行着最普通的修桥的任务。曾小军看出了我的心思,打算了我正在痴想的眼神。
“我在想,我能够打篮球。”我对着小军镇定的说。
“别梦想了,我们赶紧修桥吧。执行完任务,我们还得训练。知道吗,‘老高’。”曾小军把头放下,继续手拿着铁锹,在桥上重复着每天必须重复的事情。此刻,我好像想得更多些。
几天以后,听说了潮州军区篮球队的海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就像这个夏日最火热而又振奋人心的情感,我的内心涌入了最简单的澎湃的浪潮,无时不再翻滚。这是当初陈教练来到军区以后为了扩建篮球馆的初步计划,组建篮球队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本来以为军区的黑板报前肯定挤满了人,可是大伙表现出来的心绪却和事实相反,对于这个陌生的运动,大伙好像并没有什么兴奋劲。我却与他们相反,望着这一缕斜阳铺洒在绿色的操场上,知道属于我的夏天终于来了。
“连长,我要报名。”我对着教务处的报名点,走在一个穿着军装正一筹莫展的军人面前,大声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