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1997年(14)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7-02 12:41:12 字数:3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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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雄现买了一碟卤鹅,一碟猪头肉,加上锅里的白菜豆腐和腌肉,四个菜一瓶古井佳酿。光龙知道这酒也只有七八块钱,张大嘴饭店里算是低档酒。家里没见小盅子,就用茶杯子代替。他也就不客气地坐在上沿正欲动筷子,又转念对光雄说:“你孩子、媳妇吃过了吗?”光雄说:“孩子上高中,晚自习去了。”向里屋有意大声叫着:“珍美,大哥,不,大伯喊你来吃。”珍美像只企鹅样一扭一扭的出来说:“大伯,我吃过了,看准备了什么好菜。”拿光雄筷子夹了一只卤鹅腿子放嘴里转身就走,到房门口又回头:“大伯,俺就不陪了。”便关上了门。
他们两人一人一杯的喝着酒,半天没有一句话。光龙几次想开口,又不知从哪里讲起,本想喝上几杯,借酒盖着脸好打开话腔,没想到光雄先开了口:“大哥,家里还好吧?”光龙不由自主点点头说:“好,还好!”光雄又问:“大嫂还好吧?”光龙说:“你讲光妹?好,身子可硬着呢。”
酒过三杯,光龙身子热乎了,酒劲开始上来了,便端杯子在他杯子上碰了一下说:“这些年,你还可以吧?”光雄望了他一眼,又抬头望望房子说:“你不是看到了嘛,吃不吃看脸色,穿不穿看身上。”光龙说:“也许是表面呢,冬天的南瓜外面灰蒙蒙、麻疙拉瘩的,可内瓤子黄生生的呢。”光雄愣了一下,红着脸低头说:“大哥笑话我了。”光龙夹了一筷菜:“你没当过工会主席?”光雄说:“大厂里有八个副主席,我就是最后一个副主席,小厂里当然是主席,人家叫我老主席了。”光龙满面堆笑着:“这不就对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呢。这年代同我当大队书记那岁月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现在只要摊到头上有顶帽子,哪个单位不是穷庙富方丈呢。”光雄说:“你看我不都下岗蹬三轮了吗!”光龙说:“这下岗之前手上不存个几万块的?”光雄笑笑:“嗨,大哥真会讲笑话,不是万,是弯,是把腰弯得像弓一样。家丑不瞒你大哥,这两间破房子还是半产权呢。”光龙一手端酒杯遮着脸,看出他的脸都白了,眼眶也红了,没有再追问下去。
过了好一会,光龙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说:“唉,这么说你当干部,跟大哥当年当干部一样啊。”光雄有些激动地说:“我一个小厂的工会主席,就是大厂的副厂长又能怎样?大哥啊,刚才我们回来时,那家扔女式高跟鞋的知道是谁家吗?你晓得那女人为什么要哭吗?”光龙说:“夫妻打架还不是家常便饭。”光雄说:“那可是我们大厂的副厂长同他老婆。”光龙平静地说:“这也不奇怪,舌头跟牙齿俩好,有时还咬一下呢。”光雄猛喝了一杯酒,说:“不,大哥,你听我说。这些年改革开放加改制,把我们工厂改惨了,埋没了多少人才啊。这小子叫沈关金,八十年代初期,工业大学毕业分到厂里。讲起来好笑,当年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党委书记是山东人,介绍他的名字时,工人们听岔了,以为是‘升官精’。从那以后,工人们都叫他‘升官精’。这小子可了不得,技术精,人缘又好,头年副科长,第二年当办公室主任,第三年才二十五岁就当了副厂长,我们都说他升官精要升到北京,前途无量呢。而他呢,却清廉得很,从来没收过别人一分钱东西,工人们夸他说,厂长升官精,公私分得清。好人啊。可好人没好报。九一年改制,他分到小厂还当副厂长,下岗前家里没有一点底水,整天窝在家中无脸见人,生活没着落了怎么办?他老婆当年是全厂的大美人,他给老婆买了双红色高跟鞋,叫她去做吧台小姐,你讲丢人不丢人。大哥,工人阶级,这就是当代的工人阶级啊!”说着又猛喝了一杯酒,眼里含着泪花。
可邵光龙不这么认为,他说:“也怪你们这位副厂长,豆腐泼了还拿什么架子?”光雄说:“可是,我们进大门外的那幢小洋楼呢,开饭馆子卖卤菜,你猜谁家的?厂长的小姨子。厂长呢,跑到沿海边一个城市开了私家厂,火得不得了,老工人联名写信上告告不通。我们就组织起来上访,上面才派工作组来查帐。查了一次又一次,至今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结果给每个上访者发百把块钱了事,这叫我们心里怎么能平衡呢?”
也许是光雄说话的声音太大,看电视的老婆闪出身子插嘴说:“你还有脸讲人呢。大伯呀,你不知道哟,嫁给他,咱算倒了八辈子霉了。还工会主席,傻哟,木头人一个,明知厂活不了了,他分管的那片仓库废机器,顺手搬一点能卖个好价钱呢。要不在饭店里开几张空头发票报了也是好的,送到嘴边的肉都不知道吃,傻哟。今日蹬三轮,该!”讲几句又转身:“哦,电视剧到了。”原来她是乘电视剧广告时间冒出来放一通炸弹的。光雄高声说:“我一没作损,二没坑人,从心里到外没半点对不住公家的地方。”光龙拍着他的肩说:“好,做得好,你是我好兄弟。可怎么想到要蹬三轮呢?”光雄说:“不蹬不行啊,大哥,我每月拿不到一分钱,还要上缴一百二十四呢。”光龙奇怪地问:“怎么还要交钱呢?”光雄叹了口气说:“去年社保部门领导来厂里调研,给我们这几个干部照顾一点,五O年一刀切办退休,我正好卡在挡口,高兴死了。可一翻档案,是五二年生,这才想起当年推荐上大学填表时,那位唐大包叫我改的。这下傻了,人没长前后眼,当官的望年少,下岗工人望年老。可最后一看,好多比我小的都退休了,我才晓得档案也可以改过来改过去的。大哥,你讲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啊!”
几句话说得光龙心里很不好受,开始来借钱的念头彻底打消了,菜也凉了,这酒也喝不下去了。呆望着他说:“兄弟,算来你离家也有二十五年了,怪大哥没抽时间来看望你,这些大哥真的不晓得啊。”光雄站了起来,说:“大哥,当年我上学时,老爷讲过一句话,那就是穷人家坟上没有弯腰的树。我记在脑子里,刻在心头上呢。我不怕,人穷要穷得硬肘,饿要饿得新鲜,三贫三富活到老,怎活都是一辈子。凭苦力吃饭,蹬三轮不丑,青菜豆腐饭吃得舒畅,不是低三下四的求人,不像沈厂长逼着老婆做吧台!”
光龙被他的这番话打动了。多少年了,光雄也变了。无情岁月的磨难,把这个在家乡被认为是狗熊的、在工厂被喊做大老好的人磨成了有骨子,磨成了硬汉子。于是拍着他的肩说:“兄弟,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回去跟我谈谈心呢?还对我有……”光雄接过话:“大哥,别说了,我真的地缝都能钻呢。”光龙说:“怎么?对光妹还有那么大仇恨?”光雄说:“开始的事我都蒙在鼓里,后来听光虎来说了,我就更没有脸面见你和她了。”说着低下了头。
光龙听讲光虎来过,眼睛一亮说:“怎么,光虎什么时间来看过你?”光雄说:“他讲在盖楼房时,是大哥你叫他看我的。”光龙说:“你晓得他现在在哪吗?”光雄摇摇头,又说:“看样子混得不错,他还叫我到他那里去,可我孩子上高中离不开。”光龙说:“你有他的地址?”光雄奇怪地问:“难道你们没来往?”光龙:“唉,他老早给我个电话号码,我丢掉了。前些天老爷子去世都不晓得到哪去找他。”光雄惊讶地:“啊,老爷子去世了。快告诉他,这里有他的电话,是手机。”说着翻出一个小本子,把手机号码抄在纸上,光龙接过这张张条,慎重地放在上衣荷包里,心想说不定能用上呢。
正在这时,听到门外走廊有个女孩又是哭又是叫的:“哇,老爸呀,你死了呀,不接我也不说一声,吓死我了呀。”光雄一下子脸色都变了,忙迎到门口说:“静静,对不起,我忘了。大伯伯来了,我常讲的乡下那个大伯伯。”光龙也跟着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外面下着小雨。
原来光雄女儿上晚自习,平时都是他用三轮车接的。这孩子长得有点像他妈,个子不高,胖墩墩的,穿着校服,戴个大口罩。她母亲珍美也出来了,瞪着眼对她说:“这孩子,不懂事!没接就没接,走点路累不死你。喊声大伯,你同大伯伯可是第一次见面呢。”说着又转身看电视去了。
这孩子还真的懂事,像演员样的,立即开了笑脸,笑着喊光龙:“大伯伯来了,我不知道,对不起了。”光龙也不好意思地:“哟,静静啊,是伯伯没考虑周到。”这孩子没再跟他说话,从桌边走进她的小房间,开了灯关上门。只听珍美在里面又说话了:“你不能光顾着吃喝,给她打点水让她洗个脚呀。”光雄立即答:“知道了。”说着起身进了小厨房,拎着热水瓶和小脚盆送到女儿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