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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字碑

作品名称:离你有多远      作者:麦晓杰      发布时间:2015-06-24 20:36:26      字数:5944

  如同往常一样,下了班,阳子钻进车子,穿过一条漫长的隧道,来到郊区的那片碑林,依靠着山坡上那块空白的墓碑,坐看西方的那一轮殷红如血的落日,从眼前的墓碑林里慢慢沉陷下去,一道橙红色的影子在他眼前慢慢地退却消失。
  而后,从山坡的另一边吹来微凉的风,他将手指放在冰凉的墓碑上,看着手指慢慢消融在黑暗里,当他已经看不清自己手指的时候,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沿着山顶的台阶,慢慢走下山坡,他的车隐在一片荒草里,在昏暗中和荒草融合在一起。
  阳子坐在车里,点燃一根香烟,看一缕淡蓝色的烟雾从手指间冉冉升起,不禁又沉溺于过往的记忆,等他猛然从思绪中惊醒,抬头,只见天际的那一弯月牙,已经渐渐清晰,散发着晶莹的冷白。他将手中那早已熄灭的烟头放在身边那个玻璃瓶里,然后转动钥匙,发动引擎,从另一条路回家去。肖冉从不问他,他去了哪里,他也从不问她,她的一天是怎样挨过去。自从我离开后,他每一天的日子就像是没了魂的尸体,生活在暮色里的碑林里。早知道是这样,当年我就不应该走进他的视线里,然而命运的安排,我永远也捉摸不定。
  阳子和肖冉都明白,他们不过是同一个房子里的两个单独个体,谁也不想过问谁的事,日子就这样缓缓流淌,反复,他还没有老去,可是,他总觉得自己早在多年前已经白发苍苍,容颜错落斑驳。
  阳子躺在车里,看着一弯浅月从他架在方向盘上的两只脚上慢慢浮现升起的时候,忽然想起,昨天,他推开家门,正碰上肖冉一身盛装地出去,肖冉从他身边走过,发梢扫过他的肩膀,她身上的香味淡淡的,如同清晨初绽的茉莉,被夜晚的凉风吹进他的鼻腔里。肖冉没有看他一眼,他直径从她身边走过去。他早已经习惯,那个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有时,他也曾略微想过,其实,他和肖冉大可不必如此陌生地度过余生,他们谁也不欠谁的,虽然做不成灵魂伴侣,至少还可以做朋友,毕竟,他们都曾经拥有过我这个和他们生命交融在一起朋友。
  阳子喜欢在暮色里,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穿过影影憧憧的树林。在那黑暗的沉寂里,在那扑面而来的凉风里,他似乎又看见了某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他总也跟不上他的步伐。这时,他想拼命地嘶吼,就像闪电一样划破寂静的夜,四周的空气似乎凝固着将他团团包围,他无法呼吸,就像一头困兽,无奈地挣扎。
  不知从何时开始,阳子喜欢去墓地,在回去的路上,他忽然对这个问题陷入了沉思,他忽然想起了很多的往事,思绪纷乱的如同窗外匆匆掠过的黑影,看不清具体的形体,往事,他不习惯记起,又好像是故意去回避,不知道他是在回避自己还是在回避那一段他不愿记起的日子,总之,日子就这样如同流水一样缓缓过去,再回首,曾在站在时光河流岸边向他招手的人,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在他的脑海里,已经记不清我的样子,虽然,我离他是这样的近。
  他将车子停在门外,从门外的邮箱盒子里,拿出钥匙,有时,肖冉还像是个小孩子,将屋子装扮成玩具城,她将自己的床铺架在客厅的墙壁上,每天,踏着镂空的台阶回到自己的巢穴里去。他从不去说她什么,随她去。对于她,对于他自己,还有我,他都不愿去碰触,似乎只要稍稍碰触,他的心就要碎裂一地,再也无法拼凑完整,虽然,他不见我,已经三年了,他收集的烟头已经摆满了整整一面墙壁。就当自己只是一具躯体。人真得很奇怪,当你的心不在一个人的身上,即使她在你的面前晃来晃去,你也可以将她自动屏蔽,忽略不计。若你曾将一个人纳入你的生命,并且定下了盟约,要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那么,即使这个人半途撤退消失,你也会对他念念不忘,每一次呼吸,空气里都是他的影子,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虽然你假装已经忘记。
  阳子总说,他是属于黑夜的孩子,他的世界就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在沉寂里清冷。当年我遇到阳子的时候,是在一片墓地,那时清明已经过去,墓地里热闹一番后,又回归于它原本的死寂。
  那天,我拿着一个速写本在城市里乱转,希望碰上一道风景,照亮我生命里的安静,结果每一个希望的泡沫都破碎再拥挤的人潮里,我再也不想抬起脚步,迈出步伐的时候。刚好看见一片浓荫,于是走了进去,不想走过小桥,穿过层叠的柳条,看见的却是一片碑林。
  那在眼前竖直的香樟树大道,地上斑驳着树影,斑斑点点的阳光在地上的落叶上流淌。那时,正值中午,阳光里透着一股鬼魅,虽然,那时我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着鬼魂,但是在那死一般的沉寂里,我不禁想后退。
  就当我准备转身离去时,忽然在围墙下的一片碑林里,传来细碎的声音,探出一个脑袋,远远地,只看见一双眸子,冷寂的就像这墓地里的空气。那时,那张脸还年轻,在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看见一双如同深夜一样的眼睛,不禁让人吃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脚步无法抬起。我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不确定,他是人还是鬼,虽然上一秒,我还坚信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鬼魂这样的事。
  那时,阳子看了我一眼,又将脑袋缩了回去,我看着那块遮挡着阳子身影的墓碑,墓碑上披着一层墨色的荫影,树叶躺在上面,干枯的蜷缩着,风吹着枯叶微微颤动。墓地的四周回荡着清冷的鸟叫声,风不时吹落香樟树的叶子,在空中回旋,簌簌的,摩擦着空气。
  我鼓起勇气向遮挡着阳子的墓碑走了过去,拐角处,只见一张白净清瘦的脸,似乎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他懒懒地依靠在一块清明无人打扫的墓碑上,手指从歪斜的膝盖上垂掉下来,身上是围墙的阴影,他就在那一块阳光无法触碰的空地里,依靠着墓碑,面无血色,低垂着脑袋。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阳子,总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无意中擦肩过很多次。我不觉盯着阳子,忘了我自己。
  “你挡住了我的阳光,麻烦你让一下!”不知过了多久,阳子头也没抬,从他那瘦薄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字字浓黑,字字冰冷,如同冬天里的冰凌,穿透了我的身体。
  “想晒太阳的话,就应该站在阳光里,而不是躲在墓地里吓人。”我挤出一丝笑容,向前跨了一步,觉得眼前那个孩子满身都是冷气。
  “我说过我要晒太阳了吗?我吓到你了吗?”阳子侧着脑袋,微仰着头颅看着我,他的眼睛细长,瞳孔死黑,脸上透着坟墓的死气。看着他,只觉得心脏上的热气一层一层地剥落下去,我向后退了一步。
  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在我任意流淌如河流的生命里,遇到了沙洲,阳子的身影投射在了我的心里,并且从此挥之不去。
  前些天,在瞎子的酒吧,瞎子看着阳子摇着头说,阳子就像是一架机器,一架拼命挣钱的机器,瞎子说这话时,阳子扯起嘴角,仰头喝了满满一大杯凉白开,笑说:“是吗?你这么觉得吗?”
  记得在某个黄昏,我和阳子坐在楼梯的拐角处,看着西方的那一扇窗户,橙红色的光就在我们的面前慢慢消退,慢慢远去。楼道里只有安静,我们好像两只井底的青蛙,仰望着天空的月亮逐渐沉陷下去。
  “你喜欢黄昏?”阳子说。
  “是的,很喜欢。”
  “你是个悲观的人。”
  “你呢?”
  “我喜欢黑夜。”阳子坐在我前面的台阶上,我仰望着他,好像太阳的光晕是从他身上释放出来。
  “为什么?”我习惯地说。
  “因为我是一个绝望的人。”他说时,扭过头来,侧脸对着我,嘴角荡漾着如同微风吹动涟漪一样的笑容。
  他,总是让人疑惑,让人着迷,又让人揪心。
  我坐在阳子身边,依着吧台看着他,离开他以后,反而更加清晰地认识他,更加清楚地看见他,又觉得自己从未离他这样的近过,如今我的世界只有他。然而,有时也莫名的悲伤,因为无法触碰到他的脸颊,无法抚摸他的笑容。他手指的骨结变得粗大,我记得,那手指曾经冰冷的纤细。他抓着手里的玻璃杯,如同一只苍鹰拎着一只野兔,他紧紧地攥着杯子,似乎要将杯子捏碎,他还是在喝凉白开。
  记得那时,他拎着行李箱出现在我门外的时候,我倚在门框上问他:“阳子,你这是要干嘛!”
  他低头穿过我的手臂,说道:“给我一杯开水!”
  我走进卫生间,扔给他一条干毛巾,说道:“阳子,你不能这样。”然后走回客厅,抓起茶几上的手机,上面显示着两点二十五分,风吹着窗帘在客厅里飞舞,墨汁一样的雨水在窗户上攀沿,紫色的闪电不时划破凝固了的黑夜。
  “给我一杯开水!”阳子披着我的浴巾走出来,瘦弱的他,如同一根冬天的枯树枝包裹着硕大的幕布。
  “喝杯酒吧,可以暖一暖身子。”我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给我一杯开水!”阳子坐在客厅的地上,面对着风雨交加的夜,额头的细发还在滴淌着夜的泪水。
  我没有喝开水的习惯,阳子来之前,家里从没有开火,我敲开隔壁的门,被肖冉骂了一顿,在她屋子里拿了一个电水壶,给阳子烧开水,他一身荣白地坐在客厅里,窗帘在他四周飞舞,闪电不时照亮他苍白的脸。他紧握水杯的手不住地颤抖,他每次出现,都让我的心变得不像是我的。
  阳子从不和我说他家里的事,唯一知道的,是他来自另一个国家,不属于这里。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几米外阳子的背影,窗外的雨如同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在空旷的夜里肆意,终于,在黎明的时候,渐渐安静,天色慢慢明亮。那天夜里,阳子一直沉默不语,我一遍又一遍地将冷水烧得滚烫,换掉他手里已经不热的杯子。
  “下一次下雨,我可不可以来找你?”黎明的白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嘴唇变成紫色的黑。
  “可以,只是你记得要拿雨伞,我不允许一只落汤鸡在半夜里出现在我的客厅,找我要一杯开水。”
  “我要走了,行李先放在你这里。”
  “干嘛去?你还没吃早餐。”
  阳子抬头看着我,脸上漏出一丝温和,眼睛里闪过一线光明。他走进卫生间,换了衣服,将浴袍扔进洗衣机里,说道:“你会做早餐吗?”
  我呆愣着看着眼前那个少年,他脸上的轮廓已经鲜明,尖削的下巴如同一个螺丝钉,能钉在人的心里。
  “不会,我可以去早餐店给你买。”我忽然觉得自己不会做早餐是一个罪过,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太自然。
  “我不吃陌生人做的早餐。”阳子如同来时一样突然,忽然打开门走了出去,我还站在卫生间的门口,耳边是洗衣机机械搅动的声。
  瞎子递给阳子一杯彩虹,笑说:“给你!他说你如果来这里,就让我送一杯彩虹。”瞎子说的他,指的是我,我曾希望我能如同一弯彩虹,在阳子的黑夜里照亮他的眼睛。
  阳子仔细地端详着手中那杯瞎子特意为他调制的鸡尾酒,一霎那,一张白净的脸庞在他脑海里闪过。他放下杯子,推开那扇简易的玻璃门,走了出去。他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身子如同皮球,被人撞来撞去。
  我走的那天,我听见阳子在我背后嘶喊:“林霄!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如同绚烂的烟火照亮了我的深夜,就转瞬离去,你不能这样。”
  我也很想留下来,可是上帝不允许,我不想让阳子看见我最后的样子,抚摸我冰冷的身体。这些年,看着阳子如此刻意地去生活,我很想请求上帝,再给我一次生命,让我回到阳子身边,将他失落的心,走丢的生命,埋在墓地里的灵魂给找回来。可是,我只能是一个透明的影子,和阳子并肩走在热闹的街上,任人群穿透我的身体。眼看着一辆货车向阳子冲过来,我却无法伸出手臂,去将他拉回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帝要如此安排,就算,我和阳子之间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也不能用这样的方法来惩罚我们。更何况,我们只是将那份在墓地里生出来的微妙感情严严实实地留在墓地里,没有带回到人世间,更没有带回到家里。我们都如此小心地守护着我们的秘密,就像墓地草坪下的尸体,被一层又一层的封印。
  阳子推开门,直径走进卫生间,他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影子失神,我明白,他在自己的瞳孔深处看见了我的影子。常常,我坐在熟睡的阳子身边想,如果那天,天气下雨,那么我就不会出门,如果那天天气良好,我没有突然想拿起画本去写生,如果那天我在城市里乱逛,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如果那天经过墓地的时候,我没有走进去,如果那天,阳子没有去那片墓地,或者,他没有从那靠墙的碑林里探出脑袋,如果我没有看见他的眼睛,此后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可是,人们可以设定自己的未来,却无法改变自己的过去,我和阳子确实在墓地里相遇了,后来,我们坐在墓地的碑林里,谈自己的过去,谈自己对世界的认识,谈自己对未来的看法,谈自己对生活的感悟,然后我们又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我曾觉得人生正是因为意外的巧合,所以才会觉得其有特别的意义,仿佛是命中注定,若结果不是自己预想的样子,便自嘲地笑笑,说那时自己骗自己。
  我常常想起那天,阳子坐在围墙下,靠着一块无人清扫的墓碑,仰头看着我,问:“你是天使吗?”
  我笑了,觉得眼前的少年太奇怪,他有着一个年少的身体,却有着和他年龄太不相符的眼睛。我俯视着阳子问:“小家伙?你几岁了。”
  阳子,瞟我一眼,嘴角轻勾,浮现一抹淡淡的笑容,好看得就像死神嘴角的罂栗花,我看得痴迷。“老家伙,我已经六岁了。”是的,我遇到阳子那年,他才六岁,如果在某个文明还未涉足的原始部落,阳子可以叫我爸爸了。而那时,我只觉得阳子很适合做我素描本上的主角,只是想将他的眼神留在我的本子上,回到学校,当做交给老师的作业,老师会给我一个优异的A。然而,我始终舍不得交上去,也舍不得,让别的目光触碰到他的容颜。
  我站在墙边,身上落满了阳光,太阳烤的我脸发烫,我问阳子:“小家伙,你在干嘛?为什么会在这里?”
  阳子还是个孩子,他低头盯着地面上的蚂蚁,一脸冷寂地说:“我在想,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人为我哭泣!”
  他说的一脸默然,仿佛在讲着别人的故事,我却只觉得胸膛有一颗原子弹绽放。蘑菇云的形状,慢慢扩张,蔓延到头皮。
  我蹲下来,打算坐到阳子的身边,和他聊一聊生活。阳子却像吸血鬼,害怕看见阳光一样,迅速地窜到墙角的阴影里,叫着:“老家伙,我差点儿就要被阳光晒伤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被阳子的举动,还有他说的话,弄得头皮发麻。哪一个正常人会被阳光瞬间晒伤呢?
  我呆滞地看着阳子,他蜷缩在墙角,将脑袋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头发柔顺地覆盖在雪白的脸颊上。他还是个孩子,他的眼角线却不在头颅二分之一的位置,作为一个孩子,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他太过早熟了。
  “小家伙,你是魔鬼吗?”我站起来,拉了拉身上的背包问他,看时间,快两点了,游荡了一上午,我早已经饿扁了,我要离开了,虽然对阳子十分地感兴趣。
  “等一下,可以再待一会儿吗?就站在阳光里,我想看一看,站在阳光里的人是什么样子。”阳子抬起头看着我,在他的眼睛里,我看见请求的神色。
  “你自己可以来啊,和我一起站在阳光里。”我伸出一只手递给他。
  “不!你不会明白。”阳子轻轻地摇头,看着我的手掌,喃喃自语。
  “我走了,我叫林霄,在萨尼中学艺术二班,你有时间可以来找我玩。”我对着阳子挥舞着手臂,倒退着走出墓地。阳子紧贴着围墙,目光呆滞地看着我,我们中间隔着阳光的瀑布,他在那一片阴影里,脸色苍白。我转身时,只觉得一阵气闷的心痛。我扬了扬手臂,想驱散心中的那一片灰色阴影,加快步伐向家里走去,想着早已过了午饭的时间,妈妈一定坐在饭桌旁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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