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心烦意乱

　　遇难矿工家属的安抚工作在紧张有序地进行。
　　四名遇难矿工出殡那天清晨，天空中阴云密布，给人感觉难以承受的压抑。通往墓地的山道两旁，挤满了围观的矿工家属和一些矿工。忽然，天空千万条雨丝倾盆而泄，路上瞬间掀起了白色的水雾。风吹着雨丝打着旋儿，将送葬的队伍笼罩在烟雨的山路上。送葬的人们似乎没有因此而乱了阵脚，抬着四个紫红色的棺椁在泥泞中缓慢前行，唢呐声声演奏着哀乐响彻山谷。
　　墓地，墓碑林立。这里掩埋着自建矿30年来因公殉职的矿工。矿工会主席主持简短而简朴的葬礼，现场哭声一片，无不动容。尤其遇难家属撕心裂肺的场面，令人痛心不已。几名家属几度昏厥了过去，幸好女工家属组织做了充分的准备，制定了许多预案，局面得到了有效地控制。
　　面对雨中的四座新坟，矿领导一字排开引领者送葬的人们深深地三鞠躬，表示对逝者的无限哀思……
　　郭大喇叭的头压这很低，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没有想到自己在矿山干半辈子，这么苦口婆心的去用心管理，事故还是出了，很不甘心，也很自责。归来的路上，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心像被锋利的尖刀割破那么疼痛。已经戒酒的郭大喇叭回到家中，翻箱倒柜找来半瓶白酒，一口气喝个底朝天，将酒瓶撇在了一边，摇摇晃晃地倒在炕上，陷入了醉梦中。梦中，隐约看到四个遇难矿工满身鲜血，面目狰狞，张着大嘴在愤怒地骂着自己，在自己的眼前飘来飘去。他自己在不断地祈求原谅自己的过错。他不断地大喊……霎时，他被噩梦惊醒，一身冷汗湿漉漉地浸湿了内衣内裤。田敏被他眼前情形惊呆了，不断的呼喊：“老头子，怎么了？”
　　郭大喇叭半天才缓过神儿来，从炕中爬起，依靠在火墙边，一声叹气：“唉……没什么，别害怕，我在做梦。”接着他失神儿地看着妻子，手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说：“我很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家属！”
　　“老头子，俺知道你的心事儿，别再自责了。人死了不能复活，咱还需继续过日子，懂吗？”
　　“老伴儿，我懂，我很懂！唉……我这个矿长当得不称职啊！”
　　“你还总和我说，人活着就要有精气神儿，可现在的你，还不如我呢！真弄不明白，说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就完犊子了！”田敏生气地说。
　　听到田敏数落自己，郭大喇叭顿时感觉委屈，眼睛发射出奇异的光芒：“老伴儿呀，我大喇叭啥时候叫熊过？今后在安全管理上我会用心做事的，不会让这种悲剧重演。”
　　田敏见他驴脾气上来，心里顿时觉得好笑：“老头子，你这个官瘾儿还很大啊！我看你这个副矿长当到头了，你就等着被撸下来吧！”
　　郭大喇叭调高了嗓门：“这个我已经习惯了，人家说我和邓小平一样，三起三落，但是，只要我勇于担当，管理好安全生产，当不当这个官儿无所谓！”
　　田敏撇了他一眼，说：“这是你真心话？”
　　郭大喇叭“嘿嘿”一笑：“怎么？难道不相信我？俗话说，无官一身轻，我这个人，官运不佳，也没有什么官瘾了。只是心里总觉得趁现在精力还可以，多干点事儿，心里才能安稳。”
　　“行了，别再逞强了。我这辈子就服了你那张破嘴，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这叫‘老鼠遇见猫’，一物降一物。嘿嘿……”
　　“说你胖，还喘上了。别和我耍嘴皮子了，饭已经做好了，快吃饭吧！”
　　“嗯，下午召开班子会，通报事故调查情况。”郭大喇叭来到饭桌前，拿起筷子简单地吃了起来。
　　下午两点，矿党委会议室。
　　党委书记朱学范主持会议。圆桌两侧分别坐着矿长李学、新到任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翁亮、郭大喇叭、总工程师张国庆、工会主席于震、组织部长谭欣。
　　朱学范点燃一支烟后，打开眼前的笔记本，看了一眼，说：“今天召开党委会，有以下几项议题。首先，我宣布上级组织的决定，任命翁亮同志为矿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这是上级组织针对我矿当前工作，为了充实力量，选派翁亮来我矿工作，协助我抓好全矿党务工作。”随着大家掌声响起，年近40岁，中等身材的翁亮站起，弯腰施礼表示感谢。
　　朱学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还有了一个组织决定，请翁亮同志通报一下。”
　　“根据130工作面顶板事故调查结果，认定为一起重大责任事故。为了吸取事故教训，防止类似事故不再发生，促进安全生产的稳定发展，上级组织决定，对相关责任人给与党纪政纪处分，宣布如下：朱学范同志负有安全生产领导责任，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李学同志负有安全生产管理责任，给予党内警告、行政记过处分；郭松柏同志负有安全生产管理责任，给予党内留党察看、行政记大过处分；张国庆同志负有一通三防管理责任，给予党内严重警告、行政记大过处分；130采煤队宋二楞同志负有安全生产管理责任，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免去给队队长职务……”翁亮宣读完决定之后，会场气氛十分的沉闷。
　　朱学范表情严肃地说：“这起事故在社会中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不仅给企业带来巨大的财产损失，也给遇难职工家属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次组织上考虑到诱发事故主要原因和事故的严重性，综合同志们的日常表现和对这起事故后抢险救灾处置情况，采取教育、惩戒的措施对我们每名领导干部给予响应的处分。对此，我坚决拥护上级组织的决定。也希望我们每一位不仅接受处分，还要卸下心理包袱，要对党和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全身心做好我矿安全工作，坚决杜绝事故的发生。看看大家有何意见？可以现在提出来。”与会的各位矿级领导没有表示异议，完全同意和拥护组织上的决定。
　　郭大喇叭非常佩服朱学范口才及领导能力，他已经领会了其用意。让他没有料到的是，组织上没有给予免职处分，倍感意外。
　　会后，郭大喇叭主动找到了朱学范：“朱书记，这次组织上给我的处分未免避重就轻了吧？”
　　“哦？你有意见？”
　　“不是意见，是不理解！”郭大喇叭解释道。
　　“老郭啊，这次组织给我们处分，是综合分析做出的决定。也征求了我的意见。就这次事故严重性来看，给我们全部免职、降职也不为过。如果那样我们矿非黄摊子不可。我们这些人，尤其像你既懂生产、又懂管理的人才不是很多的。我们国家现在对煤炭需求非常大，各类专业人才非常的奇缺，为了保证企业长远稳定发展，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回去后，不要有什么包袱，静下心来抓好安全生产，彻底扭转我们安全生产的被动局面。”
　　“嗯，我会努力，不会让组织失望的。”郭大喇叭走出朱学范办公室。
　　炎热的夏季，对于生长在北方的人们来说是短暂的，没有等到充分享受夏日的风光，天气就变得凉爽了起来。这里昼夜温差之大，并没有影响他们落后、贫困的生活。尽管条件艰苦、物资匮乏，可是对未来的生活依旧有美好的向往。
　　落日的余晖中，郭大喇叭向家走去。矿区派出所长关海涛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迎面来，见到郭大喇叭热情地打招呼：“郭矿长下班啦？”
　　“是啊，老关你这是干啥去？”
　　关海涛满面春风，笑嘻嘻地说：“孩子总嚷嚷，要我买一台电视机，整的我没办法。只好托个熟人凭票从城里买回来的17英寸电视机。”
　　郭大喇叭这才看到关海涛的自行车后面还载着已经包装好的纸壳子箱。羡慕地说：“行啊，老关，这回你家有了这玩意儿，在家可以像看电影似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定很热闹。”
　　“嘿嘿，郭矿长，要不我给弄一台？”
　　“弄一台就弄一台，这个事情就麻烦你了！”
　　“瞧您说的，咱们是老朋友了，这个忙一定会帮的。对了，那个‘怪婆’不再上您家折腾了吧？”
　　“唉……折腾不折腾也得承受，王大军如果活着，她就不会这样了……好了，别说了，等把你家的电视弄出影子来，别忘记邀请我去喝酒啊！”
　　“好啊，没有想到郭矿长戒酒了，又开始喝了？”
　　郭大喇叭自知说走了嘴，赶忙辩解地说：“嘿嘿，男人嘛，不能一点酒不沾，偶尔适量喝点儿，没什么！”
　　“嗯，好的，一定会邀请您到我家喝两盅。”说完，关海涛哼着二人转小调小心翼翼地骑着自行车走开。
　　郭大喇叭走进家门口。只见“怪婆”站在自家门前的榆树下，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愉快的心情刹那间跌入了低谷。
　　“怪婆”身体裹着单薄而脏兮兮的衣服，在习习的凉风中神情怯生生的，明显让人感觉发自内心的寒冷。凌乱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视线，双手放在明显消瘦的腰间处握在了一起，双脚不停地、有节奏地踏步。
　　郭大喇叭见状心里一阵剧痛，他想告诉她快回家去，可又没有勇气这样驱赶她。他低着头绕开了她，推开自己的大院的门，极力地压抑着心中的懊恼。这时，妻子田敏推开房门，见他回来，却站在门口，将门挡得严严实实的。郭大喇叭疑惑中，看到妻子不悦的眼神儿，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转身一看，“怪婆”已经跟在了自己的后面。
　　郭大喇叭狠狠地瞪了田敏一眼，道：“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给她拿吃的，找来适合她穿的。”
　　“你、你……”田敏扭头回到了屋内。
　　郭大喇叭转身面对“怪婆”微笑着说：“进来吧，一会儿就把东西拿来。”
　　“怪婆”低着头，不做声，又跟进了屋内。
　　“这日子没发过了，呜呜……”田敏趴在炕头哭泣着。
　　郭大喇叭沉默片刻，掀开了锅，里面只有四个金黄色的玉米饼子和大小不一的地瓜。拿了出来，递给了“怪婆”，接着走进屋内，将一件褪色的棉军大衣给“怪婆”披上。对正在大口嚼着玉米饼子的“怪婆”说：“回家吃吧，别感冒了，好吗？”
　　“怪婆”很听话，挪动着缓慢的脚步走了。
　　而此时田敏越哭越伤心，不断地抽泣声越来越大。郭大喇叭走进屋内，轻声地说：“老伴儿，别哭了，不就是给她点儿吃的吗？有什么呀！”
　　田敏翻身坐起，手梳理一下眼前的头发，大声地说：“那是吃的事情吗？她每天都在咱家门口候着，我每天都在打理她，已经习惯了，你让我怎么办？”
　　郭大喇叭口气强硬地说“怎么办，看着我的面子也要忍着，我们不能亏待她。不仅现在照顾她，将来也要照顾好她！”
　　“这么照顾，哪是个头儿啊！”
　　“反正我们不能看笑话，好歹我还是矿领导，这个觉悟我还是有的。”
　　“别和我谈觉悟，不喜欢听……”这是田敏与郭大喇叭一起生活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两人彼此在赌气。
　　夜色已晚。昏暗的灯光下，郭大喇叭不满的情绪逐渐地消退，顿时有些饥肠挂肚。想一想这些年来妻子田敏跟着自己过着艰苦的生活，心中难免有些惆怅。看一眼田敏，他打破沉寂，低声地说：“老伴儿，给我弄点吃的。”
　　田敏愤懑地说：“不管，东西都给疯人吃了，哪有了！”
　　“哎呀别生气了！我也一时纠结和不安，所以……快弄点吃的吧！”
　　田敏嘴是那么说，可是心里还是很心疼郭大喇叭。下了地儿，烧开了水，下了一把挂面，端了到郭大喇叭的跟前。郭大喇叭接过热气腾腾的饭碗，笑眯眯地说：“还是老伴儿心疼我。”
　　“别和我耍嘴皮子，快吃吧！”
　　“你也吃吧！”
　　“我不吃，哪像你没心没肺的，一天到晚净想着别人，心里还有你老婆吗？”
　　郭大喇叭大口吃了几口面条，“嘿嘿”一笑，说：“好了，你也吃点吧，要不然我也咽不下去饭！”
　　“亏得你还有心！”田敏露出了微笑。
　　郭大喇叭狼吞虎咽地将一大碗面条吃得一干二净，高兴地说：“老伴儿，今天我遇到了老关，我托付他买一台电视机，这样一来，你在家里可以解闷儿……”
　　“打住，别提这个茬儿。刮风下雨不知道，家里有没有钱你不知道吗？你看人家当矿长的，家里吃的用的啥也不缺，老婆孩子跟着吃香喝辣的，而你呢？不仅挣钱不多，还往外搭钱儿，我和孩子在家节衣缩食。这还不说，咱孩子上学正需要用钱，你心里还没数啊？电视咱不买了，我不稀罕！”
　　田敏戳破了他的痛处，心中有点儿急，可是现实生活的确如此，他还能说什么呢？好不容易把她的怒火熄灭了，不能再招惹她了，否则会唠叨没完，磨叽到天明。她耐着性子说：“你看看，又来劲儿了。好了，听你的，不买了！唉……”郭大喇叭面对妻子的一番话，只能选择妥协。可是他心里自有主张，心想，电视是买定了。待“生米做成了熟饭”，把电视搬回来，那就由不得你了。他诡秘地一笑，转移了话题：“老伴儿，咱家姑娘来信儿没？”
　　“没有，可能在学校学习紧张，没有时间写信，我真的很想她。你不是答应陪着我去看姑娘吗？什么时候去呀？”
　　“嗯，我是答应了。明天咱们就去。”
　　“真的啊！”听说明天就要去探望郭玲，田敏异常的兴奋，豁然开朗，忘却了烦恼和忧愁，喜悦的心情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