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时间没有放缓它的脚步，岁末年初的衔接，丝毫不留任何痕迹。冬天在新年来临伊始，抖擞精神，气温一降再降。孙羽守着窗边，呆呆地向外望去，橙黄的街灯照耀下，无数细密的雪花，狂飞乱舞，像白色的蝴蝶相互追逐，又好似梨花从天而降。
　　然而，孙羽却没有欣赏冬景的心情。朝思暮想，期待一举成名的画展，却将他无情地拒之门外。就在孙鹏精心准备了两幅画，准备送往画展时，曾邀请他参加的教授，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画展组委会，已经成功邀请数位国内知名画家，佳作数不胜数，所以拒绝接受业余人士的作品。孙鹏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苦苦追求了多年的艺术之路，居然连画家的资格都得不到认同。这简直是莫大的嘲讽。
　　艾云得知孙羽无法参加画展，一时之间也无法理解，但她很快改变想法。画展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绝不是唯一的机会。只要孙羽具备了相应的实力，得到大家的认同和赏识，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艾云知道孙羽一定很难受，以他偏执的性格，肯定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立即赶到租房，准备好好开导他。
　　走进房间，一阵阵寒意扑面而来。艾云仔细一看，孙羽坐在窗边，窗子大敞着，任凭冷风吹乱他的头发。他茫然地看着远方，丢了魂一般，没有察觉艾云的到来。
　　“这样会感冒的……”艾云轻声地说，然后把窗户关上。
　　孙羽微偏了一下头，算是对她到来的一种回应。艾云把地上散落的画笔、颜料、草纸，收拾起来。她瞥了一看他经常背挎的大包，里面卷着一捆画卷，应该是他准备参加画展的作品吧。他辛辛苦苦，耗费心血创作，却连参展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羽，我知道你很伤心。不过，想开一点，像咱们这偏僻的北方小城，能搞出什么像样的画展？我听人家说，这次画展弄得很不透明，凭关系，走后门。咱们不参加倒也罢了。”
　　“他们说我不是画家，没资格参加画展。”
　　“随便他们怎么说，一个人最终还是凭实力说话。那些虚名，顶得了什么用？你曾跟我说过，从不在乎那些虚名的。”
　　孙羽愤懑地说：“那个教授是个骗子，本来他打包票推荐我参展的。我光是请他吃饭、洗澡、按摩，就花了四、五千块钱。老家伙出尔反尔，太不讲信誉了。”
　　艾云没想到，一向孤傲的孙羽，也学会了走人情，可惜他不谙世事，到底还是被别人耍弄了。
　　“我有一个朋友，在北京从事文化产业。前几天，我跟她通过一次电话。听她说，今年夏天，他们公司要举办一次文化节，其中就有画展。她恰巧是负责人，我想跟她商量一下，介绍你的作品参展。你想，北京是文化中心，一旦在那里一鸣惊人，你的起点要比在这里高出不知多少倍。振作起来吧，用半年时间，创作出更好的作品，我相信你，你是独一无二的。”
　　孙羽还没有从失望的迷惘中走出来，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一点不够资格？就因为不是美术家协会的会员，还是方方面面打点的不够？他之所以咽不下这口气，其实另有一个隐秘的原因，他曾在艾丽萍面前发誓，一定在画展上技惊四座，名声鹊起，轰轰烈烈，体体面面将艾云娶进家门，可是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们说我不是画家，你不觉得可笑吗？我居然不是画家。”孙羽着了魔似的，不断重复这句话。
　　艾云耐心地劝导，孙羽不忍她跟着着急上火，便勉强露出了笑脸，表示愿意再熬半年，期待在北京大放光彩。艾云走后，孙羽依然不能释怀，到底自己的水平差在哪里？就算没资格参展，至少应该过过目，给个客观公正的评价。那个老家伙白吃白喝不办事，太便宜他了，一定要讨个说法。
　　孙鹏背起装着画卷的大包，冒雪前往老教授家。讨个说法的念头，一直盘旋在他的脑际。以至于精神恍惚，穿越马路的时候，没有注意来往的车辆。就在马路中央，一声尖利而持久的刹车声，划破雪夜的长空。孙羽被急速行驶的轿车撞出很远，他仅有一点点存在的意识，身体已无法动弹，身边似乎有人走来，接着是几句简单的对话——“那些东西是什么？”“好像是画。他是个画家。”“这事不怪我，是他突然横穿马路。”“快点救人。”
　　孙羽感觉身体变轻，好像灵魂缓缓脱离躯壳，他想笑，终于有人承认他是画家了。那些倾注无数心血的作品，谁见了不会大呼美哉？“我是画家，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你们狗屁专家不承认，老百姓承认……”孙羽在心中放声大笑。
　　“他在咕囔什么？”
　　“听不清楚。”
　　“救护车来了，快点把他抬上车。”
　　救护车上下来两个白大褂，将孙羽小心翼翼抬上车，车灯一闪一闪，在雪花飞舞的夜晚，发出诡异的光芒。那短促的警报声，提醒人们让开一条绿通道，挽留即将远去的生命。救护车一路疾驰，很快来到医院。
　　交警在孙羽的衣袋里，翻出一部手机，里面只有一个“云”的联系电话。艾云接到消息，火速赶往医院。然而，她没能见到孙羽最后一面，他走了，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带着成为画家的宣言，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艾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刚刚离开孙羽的租房，他还笑着答应，不再计较画展的事，要把全部精神投入到更广阔的舞台上。仅仅过了一个小时，他就躺在冰冷的停尸房中，不再说话，不再思想，不再憧憬属于他与她的美好未来。
　　艾云心如死灰，躲在自己的房间，终日不见阳光。她不知道，孙羽走了，她苟活于世，还有什么意义？对于她来说，失去了爱，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极度绝望中，她吞下了一瓶安眠药。
　　艾丽萍察觉到女儿的反常，却没想到她竟然自寻短见。叶强也是大惊失色，急忙将艾云送到医院抢救。艾云虽脱离了生命危险，精神却萎靡不振。没人了解，导致她第二次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找不到病根，自然无从救治心病。艾丽萍愁眉苦脸，只会在背地里唉声叹气，抱怨连天。除了孙羽那个混账东西，没有人会惹到艾云。叶强猛然想到，白田荣的大女儿白巧巧，是艾云最要好的朋友，何不找她来开导艾云，或许可以收到比较好的效果。
　　白巧巧闻讯赶到，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明白了真相。她偷偷给白雪打去电话，让叶超通知家属认领死亡的孙羽。张淑贤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掉一滴眼泪。孙鹏最了解妈妈，看似坚强，其实柔肠寸断。她爱孙羽，形式上与众不同，而内涵却与天下母爱是相同的。
　　得到朋友的关爱，艾云渐渐走出心灵的阴霾。在医院的检查中，她获知自己再次怀孕。她重新看到了希望，这是孙羽留下的血脉。她要用心呵护爱的结晶，为了让爱永不消失。
　　艾云出院后，白巧巧担心她再钻牛角尖，便经常来陪她聊天。有时候，两人还一起上街。白巧巧知道艾云死心塌地要留下腹中的胎儿，便有意带她去逛妇幼商店。果然，艾云看到漂亮的婴儿衣服，眼神发亮，话语也多了起来。白巧巧告诉她，女人怀孕的时候，心情一定要舒畅，这样宝宝才会健康。艾云点点头，轻松的笑意挂在脸上。
　　艾丽萍对艾云腹中的孽种，耿耿于怀，但她又不敢暴露出强硬的态度，女儿两次自杀未遂，让这个做母亲的彻底吓破了胆。叶强很喜欢艾云，尽管不是亲生骨肉，但他给予的父爱，是那么的深厚。他奉劝艾丽萍，不要再刺伤艾云脆弱的心，女儿喜欢做什么，任由她去做吧，只要她平平安安就好，还有什么比人的平安更重要？
　　一次，在艾云的房间，白巧巧偶然发现墙上的那幅《昨夜的梦》，色调柔和，意境深远，尽善尽美。白巧巧不禁大加称赞，当得知这是孙羽送给艾云的礼物时，她简直难以置信，以往对孙羽的认识，存在一个误区，只当他是个毫无天赋的艺术狂，是个名副其实的庸才，但从这幅作品可以看出，孙羽还是很有艺术才华的，起码在外行人看来，那种震撼人心的美，是实实在在的。
　　白巧巧闭上了嘴巴，不想这样的话题，勾起艾云的伤心。事实上，艾云并没有难过，相反，白巧巧的话启发了她。以老教授为代表的所谓“艺术精英”，不承认孙羽的画家身份。他们到底凭什么这么说，为什么不把孙羽的作品展示给他们，如果得到认同，也算是告慰孙羽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