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年，春暖花开，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槐树庄这个偏远的村庄。槐树庄家家门前都有槐树，春天，槐树开花了，村子里到处弥漫着甜甜的香味。村里的喇叭里整天大声嚷嚷着包干制啦、分地啦等等一些政策，让整个村子沉浸在喜悦之中。每当这个时候，大家都会竖起耳朵仔细听，心里盘算着，兴奋着，每个人都在蠢蠢欲动，准备大干一场。
　　喜报报完了，喇叭里还会来上一段评书——《杨家将》。盈盈对包干、分地并不感兴趣，但是这《杨家将》是必须要听的。
　　刘兰芳用她那浑厚有力的声音在绘声绘色地说道：七郎照潘豹软肋“当”一拳，肋条骨折了三根。“哎呀，我的娘！”潘豹疼得汗就下来了。然后七郎用脚踩住他左腿，只听“喀嚓”一声……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再说。
　　盈盈最恨这个“下回再说”每当她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她就来个急刹车。每次这样，都会让盈盈浑身无力，无法从刚才的情节中自拔出来，她就会赖在床上不起来。她对这个说评书的刘兰芳是又爱又恨，听小姑说，这个刘兰芳还是个女的，她实在无法从声音上辨别出来，分明是个男的嘛，就冲她说书说的斩钉截铁的样子她也不像个女人啊？
　　盈盈乱七八糟地想着，喇叭又响了，传来了村里调解员于金平的声音：“喂，喂，喂，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下面这些人来把你的信拿去，啊，来把你的信拿去——于青梅、于美华、吕忠诚、于爱红……”
　　呀，听到“于爱红”三个字，盈盈却一下子来了精神，她以最快的速度套上衣服穿上鞋，不顾得洗脸梳头，就飞奔而去。每次爱红来了信，盈盈简直就像打了鸡血一般比谁都兴奋。她一路奔跑到村支部，从桌上拿起信就往回跑。信倒是跟她没关系，但是接到信后小姑的样子是她最爱看的。小姑会满脸绯红，说话也格外温柔，还用手摸着她的头说：“谢谢！”村里人从来不说谢谢，只有小姑会说谢谢，尽管叫人挺难为情的，但是她还是爱听，她感到小姑是文明人，她喜欢文明人。有时小姑还会从兜里掏出一块“玻璃糖”来犒劳犒劳她，那时她是最幸福的。
　　她气喘吁吁跑到小姑门口，小姑正站在槐树树枝上捋槐花，槐花满树，小姑在其中若隐若现。于阿龙正站在下面冲着她说话。
　　于阿龙说：“爱红，你能从树上翻个跟头跳下来吗？”
　　爱红说：“那是孙猴子干的事，我又不姓孙。”
　　阿龙说：“我能，不信你下来我试试给你看。”
　　爱红说：“有能耐你翻个跟头跳上树来，从树上蹦下去算什么本事。”
　　阿龙说：“你可别说，说不定啊，我现在正练着呢，我现在能跳到盈盈家门口那个矮墙上了。不信你看。”
　　阿龙说着，一个跟头跳起就稳稳地落在盈盈家门口的矮墙上。然后跳下来得意地说，怎么样？佩服吧？
　　爱红说：“你小心，别拿盈盈家那墙练，盈盈她爸可仔细了，万一让他看见，非拿着擀杖追着打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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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呢，盈盈手里举着信，大老远的就喊：“小姑你的信，你来信啦。”
　　于阿龙走上前去，要拿信，盈盈躲开了：“不给你，这是小姑的。”
　　爱红早从树上跳下来，夺过信，笑眯眯地对盈盈说：“对，盈盈真聪明，小姑的信就给小姑，千万别给别人。”
　　阿龙说：“鳖羔子，从小就跟你小姑一个鼻孔出气。”
　　盈盈说：“就出，就出。”
　　爱红说别人的信是不可以随便看的，这叫侵犯隐私权，你懂吗？
　　阿龙说不就是恋爱信吗？不就是拉手吗？小心我拿着你的信去喇叭网那里给你广播一下。我看你还是不是隐私。
　　爱红说你敢，然后对盈盈说，盈盈，带着你哥一边玩去，我要看信了。说完提着篮子回家了。
　　盈盈看了看阿龙，觉得这个人没什么意思，他整天只会跑来跑去，有时还拿着个断了两截的棍子舞来舞去。
　　“你会踢毽子吗？”盈盈问他。
　　阿龙没理她，冲着爱红喊：“等明儿我教你一套我刚学的防身术，要是李良敢欺负你，你就能防着他。”
　　但爱红早已关上了家门看她的隐私去了，阿龙有点气恼，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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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盈盈无聊地往家走，迎面遇到了庆大奶奶和小叔爱国。两个人穿的都是过年才穿的新衣服，他们低着头，走起路来很慢很慢，盈盈感觉他们俩像两只受了伤的大鸟。这时盈盈妈出来找盈盈，看到了他们俩，就问：“大娘，今儿咋样？”
　　庆大奶奶好一会不说话，摇了摇头，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唉——你说我怎么净养了这么些上不了台面的。那闺女一看也不是个什么灵光的，可看了我家国儿，还嫌他不会说话儿。”
　　盈盈妈赶紧安慰：“别着急，赶明儿再叫大神儿给张罗张罗。”
　　大奶奶绝望地说：“这眼看出了三十了，越来越不好说了。”
　　“人都是緣儿，不成就是姻缘不到呢，着急也没有用，等姻缘来了挡都挡不住。”
　　庆大奶奶再不接话儿，只摇了摇头，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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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庆大奶奶和小叔的背影，盈盈问：“妈，大奶奶怎么了？”
　　“难过呗。”
　　“为什么难过？”
　　“你小叔找不到媳妇儿，她就难过。”
　　“小叔为什么找不到媳妇呢？”
　　“因为他学习不好。”
　　“他为什么学习不好？”
　　盈盈妈不耐烦了，说：“光问，光问，怎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学习不好，因为他笨，因为他不写作业。赶紧写作业去，再不写作业，就跟他一样笨。”
　　盈盈一下子哑巴了。提起作业就等于点了盈盈的死穴，去年她刚上一年级，根本不知道作业是怎么一回事。一回家，就把它忘在耳门后了，结果第二天被盛怒的老师赶到了操场上。她蹲在操场上，趴在凳子上补作业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学校在本村，学生全是本村的孩子，他们全围上来看热闹，盈盈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羞耻。这个事自然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妈妈的耳朵里，要强的盈盈妈以最恶毒的语言骂了她三天，那时的情景想起来简直是恐怖，盈盈感觉有一个非常凶恶的魔鬼在一口一口地咬着她的内心非常敏感的地方。她第一次感受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最后是爱红小姑救了她。那天，爱红急匆匆赶来。她先把盈盈妈推进里屋说了半天。走出来的时候似乎是无意地说了一句：“盈盈哪都像我，我第一天上学也没有完成作业，老师不光赶我到操场上，还用教鞭打我屁股呢！”
　　要知道小姑可是出了名的成绩好，不是因为被人偷着换下来，她可能早就到很远的学校读书去了。直到今天盈盈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听了小姑那句话后的那种感觉，就像吃了一块她垂涎已久的玻璃糖块，又像煎熬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的孩子盼来了艳阳天。
　　后来，小姑又陪着她出去踢毽子。盈盈看着毽子在她脚尖上做着各种优美姿态，佩服极了。完了，小姑擦着脸上的汗水说：“盈盈，老师布置的作业多吗？”
　　她点了点头，说：“反正面都写满，五张纸都不够呢。”
　　“以后写不完，小姑帮你好不好?”
　　“嗯。”
　　然后她又说：“小姑一直认为，不管做什么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把它做好。比如踢毽子，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如你呢，一次就能踢一个，那时有好多小朋友都比我踢得好，他们在我面前好得意。那时我就下决定一定要踢得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好。我就练啊练，白天练晚上练，下了课就练，连上茅坑的路上都练。”
　　盈盈被她逗笑了。
　　“真的。”她指着自己额头上的汗说：“当时流的汗能装一大水缸呢！”
　　“吹牛！”盈盈哈哈笑起来。
　　“那就能装一大盆，就我们家发面那个大黑盆。”
　　“吹牛！”盈盈更加夸张地大笑。
　　“唉——可惜我没有用盆子装起来，不然你就不会说我吹牛了。”
　　然后她和盈盈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瞧，跟小姑在一起就是这么开心。阿龙总说她是小姑的跟屁虫，她听了并不生气，她愿意做这个跟屁虫。但是自从那次以后，盈盈再没有因为不写作业被老师罚过，也没有求小姑帮她写过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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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大奶奶闷声不响地做饭，爱国也闷着，用三齿叉翻着门口的麦秸草出气。
　　爱红却在偷着兴奋着，看到庆大奶奶和爱国回家，她就赶紧把信藏了起来。她屋里有个放衣服的黑木箱子，箱子里有个红漆的小匣子，掀开小木匣是一面镜子，镜子上画着红灯记的李铁梅，大眼睛，黑辫子，花棉袄，很有精神的样子。那是三姐出嫁的时候给她的。她很珍爱这个小匣子，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放在这里面，包括李良给她的信。
　　爱红和李良曾是同班同学。当时爱红在离村五里地的辛家店上初中，李良就是那个村子的。
　　爱红爱看书，但家里不会有多余的钱让她买书。李良的爸爸跟李良的妈妈生了三个儿子，李良是最小的一个。后来他爸爸去城里当了工人，每次回家就会给他带回一些书来，有《西游记》成套的连环画，有神话故事读本，有《窦娥冤》、《红岩》等。
　　爱红跟李良前后桌，每一回头，总能看到李良在看书，好多书都是她向往已久的。可那时班上男女都不怎么说话，要是说话过多就会遭到别人的嘲笑。终于有一天，爱红厚着脸皮向李良张了嘴，请求他把他桌子上的那本已经看完了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借给她看看。
　　李良抬起头，看了看她，说可以，但是明天必须归还，然后又埋头看书。
　　爱红借到了书，高兴极了，回到家，连作业都不顾得写就坐在门槛上看起来，直看到晚霞的最后一抹光亮也被黑夜吞了去，才罢休。晚上，当她点着油灯忙着写作业的时候，被庆大奶奶点着脑门直骂败家子，天亮着的时候看那些没用的书，晚上却要烧着火油写作业，那烧着的哪是火油啊，那是钱啊，是庆大奶奶的心肝啊！
　　第二天，当她把书还给李良的时候，李良看了看她熬红的眼睛，说这还有本《山乡巨变》不知道她想不想看。爱红感激地直点头。有道是“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从此，她经常能从李良那借到书，但李良还跟以前一样每次都限定她还书的期限。
　　直到有一天，老师带着学生去地里复收，捡麦穗。李良白白净净，文文弱弱，本来就不是干活的料，加上从小没怎么干活，去到地里连麦子和草都分不清，所以回来过磅的时候，麦穗连他篮子的底儿都没盖上。他站在队伍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候，有人拉他，他一看是于爱红。爱红把手里的一大捆麦穗递给了她，他刚要说那你怎么办。爱红又指了指远处差不多大的一捆，说，我也有，你放心。爱红帮他躲过了难关，避开了同学和老师的嘲笑。他很感激，从此以后对待爱红就很大方，借书给她看，总是说，不着急还。有时甚至还把她带回自己家，把自己精心保存的书箱抱出来，把书哗啦一下倒出来，让爱红挑。
　　初中要毕业了，大部分学生要回家务农。爱红学习好，在推荐去高中的人员之中。后来，莫名被人顶了下来。爱红回家哭了三天三夜，不愿出门。后来，阿龙来了，给她送来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然后告诉她，这是李良那小白脸送给她看的，说她在家里闷得慌，看看书也许会好些。
　　爱红打开书，看到里面有一封信。信是李良写的，李良在信里写他和一些同学听说了她的事，都很同情她，最后又写了很多鼓励的话，并说自己很挂念她。爱红心里暖呼呼的，心情果然好了许多。
　　阿龙看到爱红的脸上久阴转晴，很是高兴，说李良终于做了一件好事。并对她说，爱看书，这是小事，每个星期六傍晚，李良总要从公社的那个高中回家，正好路过槐树庄西面的路口，这来回传书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他了。有时，爱红怕他麻烦，就说我自己去吧。阿龙却说，只要你不哭丧着个猪肚子脸，让人看了心情不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