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莲韵葱秀初长成

　　莲心换上了一身府里二小姐鄢凤佳的衣服，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样子。鄢凤佳是鄢龙生的堂妹，二叔鄢紫书的女儿，今年也是四岁。鄢紫书是个留法的西洋派人物，取了个法国女子，生下了鄢凤佳。鄢凤佳三分像鄢紫书，倒有七分更像妈妈柳芭莎。一头金发还是带卷儿的那种，明亮的蓝眼睛、高鼻梁，雪白的皮肤。柳芭莎喜欢把女儿按照西方的装束来打扮，穿的衣服也都是从法国巴黎买的。五婶拿来的是一身鄢凤佳的连衣裙，淡淡的鹅黄色，高抛起的肩头，多层的拉丝裙摆。
　　莲心在鄢龙生的房间里穿好走出来，连五婶都看呆了，忍不住绝口称赞：“啧啧，合身，真漂亮。这丫头穿着二小姐的衣服，简直就换了个人，竟不输给咱们府里的二小姐。”
　　五婶领着莲心去了鄢龙生的书房，进门就看见阿福和顺子，对着墙站在那里背论语。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鄢龙生则坐在自己书桌后面在看书，看的是线装本的《全唐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了穿着一身连衣裙的莲心，也是一脸的惊讶，情不自禁背诵了一首诗：“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蘋。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叫他更加意外的是，莲心居然顺口就说出：“这是唐诗里温庭筠的《莲花》。”
　　“你怎么知道？”鄢龙生直接从书桌后瞪着眼站起来。
　　背对着墙壁的阿福和顺子，也同时回过头去盯着莲心脱口而出：“她怎么变成二小姐啦？”
　　莲心满不在乎地说：“青莲姐姐教我的啊。我两岁的时候，青莲姐姐就开始教我读书写字，神父伯伯还教我外国话。”
　　鄢龙生夸张地摊开自己双手，说：“太叫人不可思议了，青莲镇上居然有这样一个小姑娘！”
　　五婶笑着对鄢龙生说：“少爷，我已经把莲心姑娘自己的衣服拿去烘干了一会儿就好，先让她在你书房里玩一会儿，等她的衣服一干就让小顺子和阿福送姑娘回去吧。别让人家父母担心。还有也应该让顺子去马家道个歉，连手去塘里把莲心姑娘的小木盆找回来一起送回去。”
　　鄢龙生点点头，说：“还是奶妈想得周到了，就这样办吧。”
　　东大街是青莲镇上一条颇有特色的街，倒不是十分繁华，而是因为集中了许多诸如裁缝店这样一类很实用的店铺；再加上有座教堂，使得街面上总是不断有人走过。“马裁缝店”是块金子招牌，店铺里熙熙融融挤满了老顾客。青莲镇的女人都喜欢马裁缝精致的手艺，说他裁制的旗袍特别贴身好看，甚至会有上海、苏州这些地方的人远道慕名而来。
　　马裁缝正在忙着接待客人，两个小姑娘闯进来就喊：“马伯伯、马伯伯，莲心掉进塘里不见了。”
　　一屋子的客人吓得惊叫起来，纷纷对马裁缝说：“马裁缝，你快去看看吧。我们做衣服不急的，孩子要紧。”
　　马裁缝却慢慢吞吞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情，一面继续给一位上海来的太太量身，一面平淡地回答：“没事的，莲心就是这青莲池里的鱼儿变的，水性好着呢。她不会走路的时候已经会游水了，这塘里什么地方没有去过？连塘底下有几块石头都数的清，不会有事的。”
　　几个女人惊讶地瞪起眼睛。那个上海太太嚷起来：“那不成水妖了啊？”
　　陈梅红从后面走出来，有些不高兴地反驳：“什么水妖啊？这位太太，我们莲心是仙女，是龙女。小龙女，知道吧？”
　　那个上海女人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是我说错了。对，她是小龙女，小龙女。”
　　陈梅红拿了几块糖塞到来报信的两个姑娘手里，问道：“倩倩、雯雯，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姑娘仰起头，一面接过糖果，一面回答：“我们在塘里采莲的时候，看见有两个男孩子掀翻了莲心妹妹的小木盆，莲心掉进塘里就不见了。”
　　陈梅红笑起来，说：“谢谢你们来报信，你们都是好孩子。莲心不会有事的，她一定是潜水追两个小赤佬去了。”
　　陈梅红把两个来送信的小姑娘送走，解下身上的围裙，对丈夫说：“馥春，我到塘边看看去。”
　　马裁缝笑笑，说：“刚才还说莲心是小龙女，去吧，做娘的就是不一样。”
　　陈梅红走出门去。
　　那个上海太太笑着说：“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们男人不会懂的。”
　　陈梅红还没有走到塘边，已经看见两个书童打扮的男孩子陪着莲心，在打捞那只小木盆。看见母亲，莲心蹦蹦跳跳地扑进她怀里。
　　“姆妈，他们已经把小木盆捞起来了，就是莲蓬和菱角都没有了。不过五婶给了我一篮子苹果，说是替顺子哥赔不是。”
　　陈梅红弯腰抱起女儿，笑着说：“你怎么会跑到他们家去了？五婶是谁？他们谁是顺子？”
　　莲心指着顺子，说：“五婶是他姆妈，我潜水追他们去了鄢家。”
　　陈梅红错愕地指着青莲池对面那片巍峨的建筑物，说：“你一直游到对岸？还去了八太公家？”
　　顺子在一旁说：“对不起，伯母，是我们和莲心闹着玩，掀翻了她的小木盆，然后游回去。莲心一路追到花墙边上，我家少爷请她上岸换衣服的。”
　　陈梅红笑笑说：“不用再赔不是了，你们也是闹着玩。不过以后也不能随便掀翻小姑娘的木盆，小孩子水性不好会闹出事情的。”
　　顺子点点头，说：“知道了。姆妈也是这么说，以后不敢了。”
　　“你们就不用再送，回去吧。替我谢谢你家少爷，还有你姆妈。”
　　自从这天以后，莲心成了鄢府的常客。一是鄢龙生喜欢这个小姑娘，二来也因为鄢府里的二小姐没有个玩伴，莲心去了正好可以与鄢凤佳做个伴。两个同龄的女孩子玩得很开心，女孩子有自己各种玩法，他们常常会换好一样的衣服出现在大家面前，多一半是鄢凤佳的衣服，也有时候是莲心专门带去的。莲心还回来求着爸爸，给她们裁制了两件一模一样的小旗袍。两个女孩子穿上，居然手拉手跑到街上，惹得一镇子的人跑来围观。
　　可惜，鄢凤佳不久就回法国了。走之前曾经闹着要把莲心带去，柳芭莎真的答应了，她也喜欢这个中国小姑娘。鄢紫书答应下来，去和马裁缝商量。两口子死活不答应，自己的心肝宝贝女儿，怎么会舍得让她远渡重洋？此事只好作罢。
　　很久以后，陈梅红提到这件事还在后悔，抱怨自己当时没有答应了，让莲心跟着鄢凤佳去了法国，后面的日子一定不会这么苦。莲心却一笑付之，说自己的命里注定的事儿，而不是谁可以扭转得过来。这都是后话了。
　　莲心的童年过得很快活，自然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马裁缝的手艺足以养活她们母女两个。若不是在莲心五岁那年出了意外，莲心也许这辈子都会就这样过去了。
　　1926年的冬天，马裁缝被人家请去喝酒，喝得醉眼惺忪地自己走回来，不慎失足掉进了浔溪河里。那夜又是阴天，黑乎乎的没有人看见，天气又冷，等第二天天亮下游的人发现已经冻死了。
　　一场塌天的大祸就这样降临到了莲心家。
　　马裁缝冰凉的身体被人抬到家里，陈梅红当场就昏了过去……
　　马馥春死了，家里缺少一根顶梁柱，伤心过后日子还要过下去。最初的时候，还可以勉强维系，一是，这些年马裁缝生意好，多少也有积蓄；二是，裁缝店陆陆续续还是有人来做衣服。只是日子久了储蓄总会用完，可生意却再也上不去了，而且一天不如一天。虽然陈梅红跟了马馥春这么多年，也学会了裁缝，手艺却差了很多。最初的老顾客还会看着马馥春的面子来几次，渐渐也都不来了。这样的日子越过越艰难，陈梅红的脾气也变得坏起来，常常会无缘无故发脾气。
　　镇上的胡媒婆这天找上门来，专门把莲心撵出门去玩，关上门和陈梅红商量了很久。十天以后，陈梅红卖掉了马裁缝留下的裁缝铺，带着莲心改嫁了。胡媒婆保的媒，嫁给了西横街上米行的老板蒲喜凡。蒲喜凡的老婆前几年死了，留下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却不肯学好整天游手好闲的，居然跑到杭州城里，混同几个地皮流氓打群架被捅死了。蒲喜凡一直想续弦在生下一儿半女的，也好继承家业。前不久路过陈梅红家，正好看见她走出来，居然一眼就相中了。
　　就这么着，陈梅红领着莲心嫁给了蒲喜凡，做了蒲仓米行的老板娘。也真是怪事，陈梅红嫁给马裁缝这么多年只怀了一次孩子还死了，不得不抱养了莲心。可嫁给蒲喜凡的第二年，就给他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莲心在家里的地位发生了变化。这也是无奈的事就是亲生闺女，有了个弟弟做姐姐的也要帮着带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