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拜访小学老师

　　一
　　由于平时难得在一起，“文革”开始前的最后一个春节，我们这七个考上重点中学的同学一时心血来潮，相邀到小学班主任老师那去拜年。和一般小学都是女老师当班主任的情况不同，我们进入高小以后班主任就换成了一个男的而且是教数学。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是，他还独自带着一个男孩。男孩叫安安，很调皮。但我们就是始终没看到过小孩的妈妈。班主任老师姓施，平时对我们要求很严，惩罚起学生来也很厉害，全班同学没有不怕他的。因为他姓施，我们这里“施”“死”读音不分，不知是不是劳累过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头发很早就稀疏斑白了，于是很多调皮的被他惩罚过的学生背地里都叫他“死光头”。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他有时还会叫学生去帮他做点家务，比如，买早点、照护一下小孩或上学帮他带点菜来等等。可他好像从来没叫过云帆，不知是怕耽误她的学习呢，还是看她不像一个会做家务的样子，也或者是云帆的那种气势使人觉得这等小事不便给她做。所以除了有一次市里来人想调云帆去参加乒乓球集训，他给了她一个严肃的脸色看以外，其他再没有什么事为难过她。我们去看他还有一个原因是，当年小学升初中报考志愿的时候学校要我们自己填报学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麻烦家长的。因为我们搞不懂什么重点不重点，大多都填了附近的中学，觉得这样保险一点。如果考重点中学就要跨区，大家心怀胆怯不敢妄为。他发现这个情况以后把我们一个个叫去，当着我们的面要我们修改志愿。在那个不是那么片面追求升学率的年代，他这样做是在尽一个教师应尽的义务，关键的时候为我们把了关，所以我们去给他拜年也是怀有深切谢意的。
　　大年初三那天我们几个在家里吃过中饭就出发了，头天下了一场大雪，道路两旁的积雪厚厚的，天上还有零星雪花飘舞，脚踩在上面发出“噶擦噶擦”的声音。雪好像给我们带来了快乐的因子，我们觉得很有必要释放一把。我随手从路边抓起一把雪握成一个雪团狠狠的向远处扔去，像扔出一切烦恼。我的脖子不知被谁用雪团做成的“炮弹”砸了一下，急忙也准备了一个寻找还击的目标。我看到林华坏笑了一下，心想“一定是她”，她发现我要报复的企图马上笑着跑开了，我们就在雪地里追逐了起来。男生们也相互追打，“炮弹”越团越大。我们把那些大的“炮弹”赏给了男生，打不动就直接塞到他们的脖子里，他们一方面对我们进行拼命的反击，一面又在寻找新的打击目标。直到把双手冻僵，累得满脸通红，头上冒出了热气才各自拍拍干净身上的残雪继续前进。童小明说：“好久没这么快活了，好像又回到了小学时代。”云帆幽了他一默说：“这次就去跟施老师说说，让你再回到小学去怎么样？”大家都“哈哈哈”大笑了起来。环境创造语境，我们这些小学同学本来就是这样男女不分，永远把对方当成一个和自己同样性别的人在一起玩的。但不知怎么在升入中学后，在校园里碰到了却都会不自觉的脸红起来，从而意识到我们已进入青春期了。
　　施老师家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好在家。施见了我们有点意外，随即便高兴万分。他想不到我们还会去看他，赶紧把我们让进门。我看到老师头上的头发似乎更稀少了，脸色也憔悴了许多，其实满打满算他那时还不到四十。等我们都落座后，他又端过盘子里装的花生瓜子要我们吃，我们不好意思推辞就一人抓了一点。往日那种教师的威严在他脸上一扫而光，倒像我们的一个老友。他问我们冷不冷，说着要拿火盆过来。几个男的都说：“不冷，不冷，刚刚打雪仗了。”他又问了我们一些学习情况，看到云帆已经是团员了，脸上露出了一些欣喜。我们问他：“安安呢？很大了吧？”
　　“已在上小学，假期被姑姑接去玩了。”他又带点歉意的说：“那个时候孩子小我一个人又忙不过来，多亏了班上这些学生帮忙。”说话时声音有点哽咽。是啊，虽然我们和他还是师生关系，但在相互解压了以后，他就把我们当成朋友了。我们说：“别说这些。老师也不容易，一个男人带个孩子已经够艰难了，何况又带着我们这个毕业班。”他说：“是啊是啊，当时班上有些事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好有你们这些得力班干部，我得谢谢你们那。”这时只听云帆冒昧地问了一句：“施老师，我们怎么从来没看到孩子的妈妈呢？”也就她敢问。这时只见老师飞快的看了云帆一眼，觉得她的性格还是那样直爽，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我们几个人，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唉，说起来话长，好了，现在我也不把你们当孩子了，就和你们聊聊家常吧。刚才云帆问到的这个问题可能也是你们想知道的答案。”我们都沉默不语，好像在等待答案的揭晓。
　　
　　二
　　原来施老师老家在山西太原，他说在抗日烽火燃遍全国的时候，他的父亲在政府“抗日救亡”的号令下，放弃了教书的职业投笔从戎，怀着满腔热血参加了阎锡山的抗日国民军队伍，由于有些文化再加上作战英勇官至团长。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因不满国民党的腐败而向往共产党的清正廉明，萌生了投诚的想法。这时共产党正在在国民党的内部展开了凌厉的策反攻势，在和共产党的高官接触中，他接受了继续留在国民党内为共产党搜集、传送情报的任务。1948年共产党的队伍解放了他的家乡，他父亲的队伍正好开拔到这里。得到家乡解放的消息他兴奋不已，想过来想看看妻子、孩子怎么样了。谁知一进村就被解放军发现了，有的解放军甚至认出他是国民党的一名团级军官，认为他肯定是带领部队来和解放军作最后顽抗的，不由分说一枪就把他毙了。这一下全村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是国民党反动派里的头目，是作为人民的敌人被镇压的，从此他和他的家族便被厄运笼罩。不能继续读书，找工作没人敢要，到婚娶的年龄也找不到老婆，当时他十五岁正读初中被迫辍学在家。他的母亲觉得这样在家乡还能呆下去吗？一家人不要活活地困死吗？于是带着他们几个兄弟姐妹离开家乡，远离熟人一路向南逃来。南逃途中，为了养活母亲和妹妹，小小年纪的他和哥哥做过苦力，到码头上去帮人卸货；到建筑工地挑过沙子，还收过破烂。母亲终因颠沛流离、贫寒穷困而病倒，不久便凄惨离世，他们兄弟俩含泪就地掩埋了母亲继续往南。在河南境内，他的哥哥在一次搬运东西时腿被砸伤，幸得当地一位姑娘的救治，伤虽然好了，但落下了残疾，只好留在了那里，并和那位好心的姑娘结为了夫妻。因为那里也很苦，他带着妹妹再继续南逃，他们来到了安徽一个叫蚌埠的地方，在那里作了一段时间的停留。他在码头上做苦力时，认识一位码头工人，两个人一来二去成了朋友，后来这位朋友就成了他的妹夫。
　　二十三岁那年，他只身来到了现在这座城市，为了生存他又操起了老行当，继续他的收破烂生涯。有一次收破烂时，他收到了一批旧书共有二十来本，里面有用过的旧课本也有些文学作品。他喜出望外，就把这些旧书留下了来，每当空闲的时间就拿起来读，有时还写写算算的。他租住屋的隔壁有个女孩子很奇怪：一个破烂王怎么这么爱看书？慢慢的她还发现这个破烂王脏兮兮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张很秀气的脸庞。她有事没事就去找他聊天，男孩子看到这个女孩心地善良，慢慢的就把自己家的遭遇说给她听。这个女孩家里也是书香门第，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她竟然爱上了这个平时不太说话，但却书卷气十足的破烂王。她经常会从家里借些书给他看，两个人还会经常在一起讨论对书中一些观点的看法和理解，男孩独到的见解使女孩仿佛找到了知音。她觉得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整天收破烂有点可惜，她决心要帮他找一份有文化的工作。这个女孩有个舅舅在市教育局工作，那个时候刚解放不久教师资源极度缺乏。女孩和舅舅一说，马上就让他进了现在的这所小学当老师。
　　但女孩的家里有话在先，帮忙可以，但两人不能有恋爱关系。
　　女孩问：“为什么？”
　　“因为家庭出身悬殊太大。”家里人回答她。
　　“你们以为他从来就是一个收破烂的吗？他也曾经和我一样，是个读书人，只是因为一些政治上的误会才让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也不行，以后万一政治运动来了，谁能说得清。”
　　就这样在家庭的竭力阻拦下，女孩终于没能男孩走到一起，但男孩已经万分感谢这个女孩了。男孩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后，经人介绍和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结了婚，婚后两人感情很好。不久妻子的怀孕了，经过十月怀胎终于迎来了生产的这一天。都说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特别是那时医疗条件有限。他的妻子在生产时因为难产导致大出血，经抢救无效死亡。施老师悲伤地处理完妻子的后事，身兼爹妈两职的承担起了哺育孩子的义务，不久施老师的妹妹和妹夫也来到了这座城市，两姊妹也就相互有了个照顾。
　　
　　三
　　听完施老师的讲述，即使以前对他有些看法这时也早已烟消云散。
　　在那样年代我相信施老师的这些遭遇除了那个善良的女孩也许还有他后来的妻子，我们是他为数不多的听众之一，如果从年龄段来说我们也许是最小的听众了。有时候在周围的人或同辈人都不可信任的情况下，人们往往宁愿把眼光投向远一点的陌生，只图一个倾诉痛快，并不期待别人为他做什么。施老师的故事和他的经历虽然给了我们一些震撼，觉得他的不易，但在那个似懂非懂的年龄里又觉得这已经很遥远了，与我们关系不大。
　　施老师又说：“我当时不要云帆去打球和对你们要求特别严格都是出于同一种目的，就是要你们好好念书，不要浪费了自己的大好时光。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们还有一个学期就要升高中了吧？时间过得真快，记得叔本华说过，‘普通人只想到如何度过时间，有才能的人设法利用时间。’希望你们做一个会利用时间的人。”我们有点懂了地点点头。
　　等到我们要离开分别的时候，施老师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我们的到来触动了他那心底深处最柔弱的情感神经。云帆说：“反正也隔不远，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来看你。”其他的人也说：“施老师，下次再见。”谁知以后情况的变故使得我们和施老师这次见面竟成了诀别。
　　
　　在进入中考冲刺最后一个阶段的学习中，我们付出了比平时多得多的努力，我们心里都明白能顺利考上高中将意味着什么。我家因为有两个考生，哥哥高三，还有一步之遥就要进入大学。因此妈妈这段时间也是全力以赴，不让我们做任何的家务，以便腾出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复习当中。爸爸总是鼓励我们：“我看啦，只要正常发挥，晓霞考上重点高中应该没问题。”又语重心长的对哥哥说：“晓崎呀，十年寒窗，就看你这个高材生最后一下了。你可不要辜负了自己啊。”爸爸说这话的时候，哥哥正在解一道数学难题，他咬紧嘴唇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