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给丈母娘洗脚

　　
　　我和妻都是丹江河畔的乡下教师，在职称上我比妻高一级，工资当然比她多出几十元钱，然而这并不是我炫耀的资本，因为我的开销比妻大，我吸烟、喝酒、交朋友的花销都在妻之上，而且我父母都在农村，每月多少要孝敬孝敬老人，而妻则除了打扮打扮，没有别的什么奢望。至于妻的娘家，只有一个妈妈在城里，有点小收入，逢年过节我和妻象征性地买些礼品去看望看望老人，往往是拿的少，进的多。只是平日里，娘儿俩爱通通电话，每月电话费花去了不少。
　　忽一周末，妻说，“老李，我想回去看看妈妈，你去不去？”
　　“好啊！看看丈母娘是应该的，一个女婿半拉儿嘛！”我嬉皮笑脸。
　　妻一脸严肃地又说道，“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有话就说嘛，怎么今天婆婆妈妈的！你说买什么咱就买什么，别说一件，十件八件都行！”我表现的很大度。
　　“什么都不买，你给咱妈洗一次脚怎么样？我知道你俯身不容易，男儿膝下有黄金……”妻的话说半截又咽回去了。
　　我惊诧，我根本不会想到这一点，太滑稽了，太不可思议了！
　　“你给她洗洗，我不反对！”其实，我这样说等于是回绝。
　　“有些事你不明白，代表的意义不一样。”妻的话只有她能听见。
　　说实话，当时我思想斗争的相当厉害。整日里教育学生要孝敬长者，因为他们辛苦了一辈子，现在轮到我要面对这个考验了，却又觉得委屈，放不下自己的架子。面对妻期待的眼光，我无法拒绝妻，也无法战胜自己。
　　丈母娘如今已近七十，她和岳父都在抗美援朝中立过战功，后来都被安排在县城工作。岳父干公安，岳母在医院后勤上班。妻十七岁时他父亲与世长辞，留下娘儿俩相依为命。我和妻谈恋爱时，她妈妈起初是千乐意万不同意，理由是丹江岸边的孩子野，乡下交通不便条件艰苦，妻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到了我身边。
　　妻一走，留下了老太太一人孤孤单单，出出进进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曾对妻开玩笑让其劝她妈改嫁，妻也真把我说的当成了一回事。当妻有一次委婉地向丈母娘提及此事时，哪知这个曾做过战争护理的英模却很封建，她不愿背叛她和岳父的感情。丈母娘退休后办了个小商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赔还是赚。当我和妻木已成舟时，她很少来我们这里走动，只是当妻生下我们的儿子之后，她来过一次，对我们的生活不说好也不说害。也就是这一次，，岳母说：“都说丹江水质好，究竟丹江是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过呢！”
　　“妈，丹江确实美，今天放学后我早一点回来，用摩托带你去看看丹江岸边的池塘，丹江里的水。”我说。
　　“中中。”老太太答应得很干脆。
　　可是，等到放学以后，我推出摩托要带她去时，她却变卦了，她说：“现在大人小孩身边离不开人，晚点再说吧。”
　　我纳闷，妻私下告诉我，她不想让我带她去，她想等到妻子满月后陪她一起去。我有些不悦，妻子看出了我的窘态，解释道：“你别介意，她就是这号人，你和她毕竟隔个肚皮子。”
　　“她还是把我当外人。”我赌气地对妻子说。
　　“随你怎么想，慢慢地你就会看出妈是什么样的人。”
　　岳母的拒绝成了她也成了我的最大遗憾——至死她没有亲眼目睹丹江的风采。
　　每次我们放长假时都要在她那里住上一阵子，把那里当成了我们的家，每当这个时候，老太太的脸上总是挂着笑，领着外孙到处跑。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孩子大了，到外地求学去了，假日里很少回来了，岳母就给他打电话，一唠就是大半天，什么在外面别闯祸了，该谈恋爱就谈恋爱了，缺钱花了就吱一声了等等。听着老太太嗦嗦叨叨没完没了，我和妻相视一笑，也不知道孩子在那头烦不烦。
　　忽然有一日，记得是个星期日，老太太打电话来，让我和妻务必去一趟，妻问什么事，老太太说，你们来了就知道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忙三赶四地坐公共汽车赶到县城，一见面见老太太好好的，见我们惊诧，老太太解释说，她包了好多好多饺子等着我们回去吃，纯肉馅的，我和妻哭笑不得——两个人来回的车费近百元，为吃一顿饺子，合算不合算？
　　我没有对这次滑稽的事件表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倒是妻噘着嘴埋怨起岳母来：“妈，你咋这样呢，一接到你的电话，我们以为你怎么了，吓死我们了。”
　　岳母笑得有点不自然：“你们好久没回来了，我不是想你们了嘛，昨天星期六我以为你们会回来，等了一天没见人影，今天给你们打电话，怕你们不会来，没敢说透彻。”
　　妻继续埋怨：“你想我们了就直说，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岳母说：“说透彻了你们能回来？你们来了，见见面，心里实在。”
　　也就是这一次过后，岳母再也没有开类似的玩笑。我们假期去她那里，邻居张阿姨告诉我们，说你妈不久前患感冒，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我要给你们打电话，她不让，她说怕影响你们的工作，怕你们慌慌张张瞎担心，扛扛就过去了。我和妻听后心里都很不是滋味，我埋怨妻，还不是上次那顿高价饺子惹的祸，妻子没反驳，显然是后悔那次冷落了母亲的心。
　　我们每次回来，总要用桶或塑料袋带一些酸菜，这种酸菜是丹江岸边的特产，酸菜是丹江岸边人们的家常菜，用酸菜做酸菜牛肉或酸菜肥肉，那是一绝。妻嫁给我后，学会了做酸菜的手艺，我们做的酸菜，一少部分留作自己用，一大部分都带给了岳母，就这，岳母还不满足，总是对妻说：“妮儿，下次回来，啥也别带，多带点酸菜来，左邻右舍吃了你做的酸菜，都说好。”
　　从去年开始，老太太患了老年痴呆症，身体日渐衰退，整日长吁短叹。我和妻商量把老太太接来，但固执的丈母娘死活不同意，说白了，她不愿意死在外乡。凭良心说，丈母娘这些年吃的、喝的、穿的、住的、用的并没有让我们多操心。现在妻冷不丁提出一个近似笑话的要求，让我亲自动手给岳母洗一次脚，肯定有原因。
　　我们坐了近两个钟头的车才到。老太太从电话中知道我们要来，就收拾好了屋子，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电视。妻熟门熟路，忙着整理屋里屋外的东西，我则坐下来陪丈母娘说些不分油盐酱醋的话。
　　傍晚，我端出一盆温水，自己首先试了试，然后鼓足勇气端到丈母娘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妈，你坐下，让我给你洗洗脚。”丈母娘一愣，马上摆手，死活不肯，妻走过来说，“妈，你就让他表现表现嘛！”她被妻强行摁到了沙发上。
　　妻把丈母娘搂在怀里，我慢慢地给她脱鞋，脱袜，又慢慢地把她的脚放进盆里，慢慢地撩水给她洗……
　　这是一双什么脚啊，与妻子的玉脚比起来，她的脚是石脚，干裂、粗糙，我说不上来心里的感受，也不敢抬头看她们，但明显感到丈母娘在流泪，妻也噙满热泪……
　　一个月后，丈母娘犯了心脏病，被送进了医院，妻请假去护理，她的课我代她上，那些日子一个人忙忙碌碌自不必说，孤独之感不时袭上心头，总觉得屋里空荡荡的，这时我才真正体味到丈母娘这些年来的苦衷，女儿远嫁他乡，她一个人是怎样在孤独中挣扎的啊！苦挨苦熬了半个月，妻打来电话说，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让我尽快去一趟。我请了假，高价觅了一辆出租车，马不停蹄地朝县城里赶……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已失去了血色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见我到来，她说：“我去那边给你爸爸说，女婿……是好样的，丹江汉子有……情义，心眼正，人品好……咱女婿给我洗过脚……我们一辈子没儿，总怕死后没人管，现在我放心了……婷儿（妻小名），你没看错人，女婿是……孝子，你要好好待他……我要去找你……爸爸了，剩下的一切都交……给你们了，以后你们工作调动或搬迁，只需要带上……我和你爸的照片，我们会跟……着你……们的……”
　　我和妻都已泣不成声。
　　老太太走了，满意地走了。妻为老太太抱了骨灰，我为老太太打幡摔老盆，政府、民政、街道、医院等好多单位都为老太太送了花圈，我们学校也派了代表——来送行这位老军人、老英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