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1980年(9)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5-22 09:28:14 字数:3331
真是讲到鬼鬼就到,李常有夹着小皮包走进来。他现在发福了,中午大约喝了不少,脸红到老颈脖子上去。嘴边油光光的也不抹一把,嘴巴插了根牙签,有时还嗝一口酒气。张大嘴哈巴狗样的迎上去接过皮包说:“人家等你,中午在哪?”李常有说:“石头家,衣拐都拉碎了。”张大嘴说:“自从我们在城里进货,他的小店就难以维持,这下好,明天不销他几条烟不放你。”说着进锅前烧菜。
肖光虎满面堆笑迎上去:“李书记,你好,吃过啦!看你满面红光的,好像比过去年轻了十多岁呢。”尽管像糖贴在舌头上,每讲一句满口冒甜水,李书记听得很舒服,但还是斜着眼看他,剔了剔牙说:“光虎啊。”接着吐了一口唾沫,不是嘴里有唾沫,而像是有意吐的。又问:“有事啊?”光虎双手递过报纸,说:“我送报纸,还有点事请教。”李书记也没看他:“你到后面坐一会,我给电工陪一杯,一天到晚瞎鸡巴忙。”就一头钻进里屋酒席上去。那屋里“轰”的一阵尖叫,像沸腾的油锅洒了一滴水。
光虎心想,唉,时代不同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哪个老社员还不是眼巴巴的看着干部先富起来,大队干部开饭馆,生产队长开小店,互相竞争,互为利用,共同发财,哪有心思管老百姓的日子呢?他咬咬牙,暗下决心:哼,你李常有是六月天的西瓜红到边,我肖光虎总有一天是天上的红霞红满天。你这几间饭店什么狗屁房子,等我有了钱,杀个回马枪,盖他妈的三层楼,非把你们这些小萝卜头子压趴下去,到时请全村男女老少好好吃喝一顿,让农民也出出这口恶气。他想是这么想,可眼下还得求人办事呢。人不求人一样高,人欲求人那可是到了弯腰树,不得不低头啊!
他来到后面办公室,这里也变了样子,中间是长条桌,十几把椅子,里面隔起一个大房间,一张大办公桌,桌上一部手摇电话机,边上放了一张床,听说村里所有妇女计划生育检查都在这张床上翘过胯子,也是李书记午休场所。这张床不知躺过多少女人,也躺过李常有多少发财梦。他眼盯着那张办公桌,公章就放在里面的抽屉里,钥匙挂在李书记的裤腰带上,不知今天的事是否顺利,他望苍天开眼让他过了这道门槛,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他坐下来看着报纸,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过了好一会,只听李常有在外面大声:“对不住了,县里来人我已喝了不少,不再陪了,这里电费请多关照。”光虎想想好笑,明明在石头家吃杀猪订婚饭,还讲县里来人。当官的话,十句没有一句真。他站起来迎上去。李书记看他,显得很惊讶地说:“哎,你怎么还没走?你夫妻吵嘴的事,明天讲,我要睡觉。唉,累死了。”说着就往办公室里走。
光虎心想,明明叫我在办公室坐着等,怎么讲这些不在调子的话?没办法,还是跟屁虫样的跟过去说:“李书记,我给你买了两瓶酒,老古井,看这里人多,不好拎过来。”李书记兴趣来了,说:“怎么?看来你不是跟老婆吵嘴,是打麻将让派出所盯上了吧?”光虎笑笑说:“哪儿呀,我早就洗手不干了。”李书记紧接着说:“那一定是把玉兰打伤了。”光虎笑得更响了,说:“我跟玉兰是小打小闹,打是亲骂是爱呀。李书记,我是想请你开张介绍信,到光雄那里看有没有事做,免得在家穷磨牙。”李书记摆摆手:“那就明天开。”光虎求饶地:“哎哟,李书记,下午约好几个朋友一道出门。”李书记坐在床沿上说:“你他妈的真会瞎鸡巴掺合。”脱了从来没上过油的猪皮鞋,尼纶袜子湿了一大节,散发出的臭气熏得他差点闭过气去。李书记打了个哈欠,说:“桌上有信笺,你写,写好了我看看再盖戳。”光虎又点头:“好,好的。”便坐在办公桌边拿笔写着,其实没有写,他在想点子。
李书记酒多当然话就不少:“我说光虎,你大哥把这么个鸡巴烂摊子交给我,怎样?欠了老鼻子债呢。”光虎回头答:“是呢,听讲我大哥觉得自己欠大队的,可离任时查账,公家还欠他几十块呢。”李书记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大哥好啊,忠诚报国,体恤百姓,一腔热血两袖清风。可是水清不养鱼啊,我主持工作,怎么样?两个月时间吧,先改造大队部,食堂给人承包,每年还有几个进账吧。来人招待就扣嘛,扣完了就欠着,有三间房子顶着。我小舅子敢不听我的?这样呢,全大队一潭死水就变活了。”光虎说:“是呢,还不是你工作有方,这顶帽子早让你戴几年,村里家家盖起了小洋楼,人人过上共产主义了。”李书记听到这些像吐出插在喉中一根鱼刺样的那么痛快,笑笑说:“那也不能这么讲,还是赶上政策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又打了个哈欠说:“写好了吗?”光虎点头说:“快了,快了。”其实什么也没写,趴在桌上画他的丑态像。时而低头从胳肢窝下看他瞌睡真的来了,眼皮耷拉着,只是每讲一句才睁一下,大约实在熬不住了,说:“唉,虎凭威风官凭印,那是过去,我捡个卵子是瘪的,大队钢戳子有鸡巴毛用。”从裤腰带上摘下一串钥匙往桌上一扔,说:“公章在左边抽屉里,你写好自己戳去,想往哪戳就往哪戳,只要别去偷鸡摸狗……不过,讲好了,晚上我在家等……等你,古井是好酒,我最……最喜欢……”不到三分钟,就开始打呼噜了。
光虎望他笑了笑,可拿钥匙的手还是有点抖,开了抽屉,把公章在印泥上按了一下,首先戳在汇款单上,再在介绍信上盖了章,轻轻放进荷包里,这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本想把钥匙还给他,可喊了一声没叫醒,就又毫不客气地在好几张空白信笺上盖了章,打算今后做生意备用。
好了,一切都办妥了。光虎像带着怒气也像带着喜悦,“梆”的一声关了门,惊得李书记身子一颤。
人呢,运气不来,看到财源在身边走过,麻绳都捆不住,运气到了,财源要来,门板挡不了。这真是天上掉下个元宝,土粪堆子真的发热了。肖光虎出了大队部一跳三尺高,疯狂地呼喊:“哈哈,老子赢啦,老子赢啦,哈哈哈!”又不知不觉地哼起来:“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走在村前……”村里人见了,都以为他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像闻到他身上臭气样的躲着他。
肖光虎马不停蹄,一头钻进凤凰岭大队的一块疤家中。一块疤老婆叫一枝花,全村有名的体面女人。一块疤父母死得早,自小跟祖母过日子。祖母死后他就成了独身汉。巧的是村里有家父母把女儿一枝花许配人家,收了男方彩礼,可一支花死活不愿,男方派人来抢亲,一块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打断新郎一条腿,做了两年牢,同光虎在农场成了难兄难弟。可脸上留下了一块疤。一块疤出狱后,卖了祖上留下的三间房,帮一枝花还了男方的彩礼。这真是龙交龙,凤交凤,老鼠的朋友会打洞。小夫妻住进生产队过去养牛的两间破草棚,屋内一无所有。他们的生活是有来吃一餐,无来饿一顿。今天光虎进了门,一块疤傻掉了,不知拿什么招待这位朋友。一枝花毫不含糊地说:“我去想办法。”光虎问她:“你有什么办法?”一枝花脱下手上结婚时母亲给她的玉手镯子,说:“虎哥没来过,我就是割身上肉也要让他美餐一顿。”光虎感动了,一把拉着她说:“酒肉朋友易遇,患难之交难找。有你这份心,够了,走!从今往后我带你们夫妻打天下,有我肉吃,决不会叫你们啃骨头。”说着就掏出了汇款单。一枝花总有些不相信,就这么一张纸真能换来两千块钱?可一块疤相信,伸手把光虎拥在怀里紧紧抱了一下,说:“走!”
三人一道出了村,到公社门前乘车到了县城,在街边刻了一款“肖光妹”的私章,就精神抖擞地上了邮电局,进了大厅的柜台。光虎把汇款单递过去,那女营业员接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抬头望着他们三个人,问一枝花:“你是肖光妹?”一枝花没任何思想准备,摇头说:“不是。”光虎立即接过话头:“光妹是我老婆,在家奶孩子没来。”一块疤在背后捅了一枝花,一枝花笑着接过话:“光妹是我姐。”话虽出了口,可身子吓得抖起来。女营业员也就没再问,翻开办公桌上铁盒里的一张单子,同这张单子对了对,又问:“有私章吗?”光虎忙递过去:“有!”女营业员拿私章看看,在那单子上戳了一下还给光虎,然后打开抽屉,开始数票子了。两大扎的票子,数过来又数过去,数过去又数过来,数了好大一会,把他们三个人数得一身的汗。女营业员终于站起来,光虎急得双手来接,奇怪的是女营业员没有把钱交给他,而是把原来的单子递过来,光虎吓得脸都白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女营业员不紧不慢地指着汇款单说:“在上面签个字,就签你的名。”光虎签上了肖光龙的名字,因为他清楚要跟介绍信上一致。女营业员这才把两大扎新票子放在柜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