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八章 (15) (后记)
作品名称:落霞机场 作者:麻雷子炮仗 发布时间:2015-05-18 20:38:48 字数:3649
第八章(15)
成峪和娇娇,此后却没有再一起去爬一次香山——虽然他们的爱也许并没有结束,可他们的初恋,却是被戛然终结了。
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想起的一天,却是蚀骨铭心地刻在了他的心里。那天,成峪乘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又步行几十里,晚上来到基地招待所娇娇的住处,却没有得到什么解释——娇娇躲开了他。
从基地招待所出来,他漫无目的地在寒冷的冬夜里,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奔突在黑洞洞死一样冷寂的海边,脑子里空空荡荡地什么也不存,昏昏噩噩地只是觉得心是在痛,却麻木地分不出是在痛些什么,在哪里痛,就像是从死的躯壳里脱出来一个游荡着的魂灵。
他迷路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听到前面不远处,呼啸的寒风卷起海浪,狂躁地扑向岸边,一次次不断发出令人心悸的咆哮。
他还想继续向前走,可前面却已经没有了路,他找不到自己回去的路,也不愿意回到那个与她同住在不过是一前一后的两座楼的基地招待所,而现在却和她已成了咫尺天涯的地方去。
他瑟瑟缩缩的扑倒在海边的沙滩上,海风不时卷起岸边干枯的海草,有些竟扑打在他的脸上,像是刀割一样地痛。终于,他发现,这里曾是他和娇娇在一起捉螃蟹的地方。
在海滩上,成峪不知过去了多久,最后终于才想到,自己现在,该是要离开这儿了。因为,他感觉冷,感觉自己浑身——肉体,还有心灵——全都被冻僵了。至于该到哪里去,他却不知道……他只是,的确是,该走了。因为,既然他从此不能在娇娇的身边,那他就应该早早地走掉,至于去到哪里,没有谁——包括他自己——可以告诉他。
又用了几个小时,凌晨他才走到了火车站,筋疲力尽,踉踉跄跄地爬上火车,很快就在空荡荡的车箱里昏睡了过去。朦胧中,他感觉火车是在拉着自己,走向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
有那么一阵儿,他梦见自己是孤零零地站在了一片绿草茵茵的山坡上,(像是香山,但又不是。)在那里,他茫然地向四下里环顾着,满心都是焦急和苦涩,徒劳地想要找到娇娇,却总是寻不到她的身影。
一阵幽幽的歌声,轻轻飏飏地从半山坡的地方,向着坡顶若断若续地飘过来,那歌声,早先他听到时,曾觉得是那样的情深意切,而于今听起来,竟是如此的低廻沉郁: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
那是娇娇,那是她在婉转低廻地唱着那支他们两个人都曾在心里喜欢着的《渭城曲》。
循着那歌声,他不顾一切地向坡下冲过去,一路都是在跌跌撞撞,张张惶惶地瞪大了眼睛,努力地找寻着她,可直到他冲下了山坡,跌倒在哪里,却还是寻她不到。
那幽幽的歌声,又从半山的地方飘来:
遄行遄行
长途越度关津
惆怅役此身
历苦辛历苦辛、
历历苦辛宜自珍
……
他爬起身,又向上抬起头,朝着那片铺满了大片青翠的绿草,和许多峥嵘的野花的半坡上,望眼欲穿地看过去。
是娇娇,是她在那里,她正在儿用四下里的野花,编织出一个小小的花环,一边是借了和煦的阳光,把花环举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一边还兀自在那里蹙起眉头,低声地吟唱着。
一阵狂喜袭上心来,他再一次不顾一切地向着那歌声传来的地方又扑了过去,急不择路,手脚并用地,向着她仰坐在那里的一片苍翠的山坡,奋力地攀爬上去。
可不知是怎地,眼前和煦的阳光,一下就变成了灼热的烈焰,峥嵘的野花,竟然是幻为了滚滚的流沙,青翠的绿草,忽然也漫做了蔽日的黄尘。他深陷在烈焰,流沙,黄尘中间,每行走一步,都要拼尽浑身的气力,可无论他是怎样地苦拼着想要向上,向前,向她那里挣过去,却一切都是徒劳。
他想要呼喊她,嗓子却像是要冒出火来一样的干涩,嘶哑,几乎发不出声来,只能任凭苦涩的泪水,和着黄色的沙尘,伴着痛彻心扉的伤痛,一起沿着腮边流到嘴里,咽下喉咙,就像是吞进了一条正在吐着毒信的青蛇,啃噬着他滴血的心。
终于,他扑到了她的身边,而她,却是用流沙盖住了自己。像是要遮蔽那吐火的烈日,又像是要挡住此时片刻不离地围裹住自己的他的注视。
拂去黄沙,他用身体为她挡住烈日,伸出手轻抚着她那丝滑的裸体,把头深埋在她不那么高耸,只是柔曼地起伏着的胸前。
似乎有水珠滴在了他的滚烫的身上和脸上。也许,那就是她正在滴落的泪水。可他却没有抬起头来看她,只是在嘴里用喃喃低语不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心头掠过普希金那段著名的诗句:我用软弱的低语,呼唤我的爱人,但在我的意识中,又聚起阴郁的幻想.我用我软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寻觅。突然,在我滚烫的额头,我感觉到你的眼泪、你的亲吻和你的气息……”
无奈,娇娇却像露珠一样的,很快就在太阳的烈焰中,从他的怀里蒸发升腾了,一起被蒸发的,还有他的眼水。
列车的颠簸轰鸣,打碎了他的梦。半梦半醒中,他在不断地咀嚼着自己的这个梦,虽然苦涩,可他却巴望着能够把这个梦留住,但却是徒劳。
他终究还是明白了,自己真的已经失去了她。
此后的几十年间,在成峪的心里,香山,成为了一个美好却伤感的符号,一个常常在他的梦境里,添加进去不同的场景,不同情态和感受的画面。虽然这些画面,有时会美好的令他颤栗,但多数的时间,却都是绝望的令他窒息。
尽管成峪想象了许多种理由,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娇娇已经不爱他了。可那又有什么用,所有往日的那些美好,全都消失了,只在心里留下了痛——跟死一样,比死还要难捱的痛。人们在在那个岁月,那种宿命的挤压下,大抵就会是那般的无奈和无助。
什么是坚强,成峪娇娇都曾经以为,他们自己可以算得上是坚强,可命运,却对他们开了一个玩笑。成峪并没有按照老爸的指点,再去翻看《宋史纪事本末·蔡京擅国》里那个元祐党籍碑的故事,只是记住了老爸的那番叮嘱,“不管为了什么有人是躲开了咱们,你都记住不要去怪罪人家。只是你自己要刚正,要坚强,不要祈求什么,不要自己塌了架子”。
不必再问,最终了结他们初恋的,究竟是那段历史的一个愚蠢的玩笑,还是宿命的一次无奈的捉弄,总之,这两种解释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对于这两个身不由己的人来说,那只是一次人生的际遇,不必将其看做什么人格的考验。只是从那时起,成峪便不再相信自己的将来,还会是个幸福的人了。恰如俄罗斯文学家中的“风景画家”契诃夫在他的《草原》中这样一段话所描述:“当(他)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深邃的苍穹,不知何故思想和心灵就感到孤独,开始感到自己是绝望的孤独,一切认为过去是亲近的,现在却变得无穷的遥远和没有价值。天上的星星,几千年来注视着人间;无边无际的苍穹与烟云,淡漠地对待人的短促的生命;当你单独和它们相对而视并努力去思索它们的意义时,它们就会以沉默重压你的心灵;在坟墓中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孤独之感便来到了心头。生命的实质似乎是绝望与惊骇”。成峪不愿意再去找寻那些个解释,因为如果找到了的话,那就更痛。成峪和娇娇,他们都不该因为历史的一个玩笑,此生便做了陌生人,他俩都曾付出和得到过一份真情,就还是让这份真情,成为他们此生的一份温暖吧——不必像曾经那样燃烧,却不要像如今这样冷却,冷却成一种钝钝的痛。
落霞机场后记
美丽的烟花,总是在升到最高点时,便会绚丽地绽放,一时间,就会是那般的华彩缤纷,璀璨夺目。可随后,便是烟销灰灭,归于沉寂。爱总要经过奋斗才能得到幸福,如花的年轻岁月,也终将会逝去,这似乎便是烟花向上爬升的过程。少年男女的青春,爱,大概也就像是这努力向上攀升的烟花,幸福,就在于她美丽的绽放——烟花总归是要绽放一次的,即便是美丽绽放之后,随之而来的竟然便是沉寂,却还是把那瞬间的美丽和光彩,留在了记忆里。
从六十年代末开始曾在海军航空兵流亭机场一起度过了自己青春岁月的百余名战友,包括原海军司令员石云生上将,四十多年后曾有一次在北京相聚。那次聚会,虽然振华、东疆因故未能参加,但成峪还是见到了老肖和晓明,魏华和丫丫,维克和小蓉,毛豆儿和小逄……
老肖和维克问成峪,你的小说写完了吗?你可别不上心,不在意这件事儿,还是写写吧——写写我们的故事,写写我们的机场,我们的朋友,我们的那段岁月,写写艾民,国典,海琴,也写写你自己。所有这些历久弥新,弥足珍贵的记忆,咱们都该留下个真实地记录。
老肖和维克说得没错儿,成峪的确不是在写一部所谓的小说。这其实是他和他们这些战友兄弟,想要在心底里留作珍藏的一些回想,一些沉思。成峪写的这些东西,也许没有多少人会觉得它多么有趣(因为他并不是在攒故事,写小说)但他却相信,总会有那么不多的一拨人,当他们在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会从自己的心底里,浮出他们一直珍藏着的一寸寸难忘的记忆,召唤出他们曾有过的一缕缕美好的情感,能够会意地对自己说,嘿,那段日子,我也曾沐浴在机场的那片美丽的落霞里……能是这样,便也就足够了。
于是,成峪就写下了前面的这些文字。但他却只写到了这里。此后的一些事,他不想再写些下去了。虽然在他的记忆里,青岛流亭机场的那片落霞,依然是那么美,他所经历的那段青春岁月,依旧是难以忘怀,他和娇娇的那份爱,依旧是那般的蚀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