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最后的声音

　　左乔离开房间之后，我从床上坐起，来到窗帘飘飞的窗户前，窗外是一片寂静的海湾，碧波荡漾处，被朝阳染了一片橙黄，几只黑色的鸟从那橙红里窜了出来，向我靠近。
　　潮湿的风带着海水的酸涩扑面而来，脸上的毛孔也被一个一个的吹开，灌满了阳光和海水的味道，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的轮回。
　　海湾里的红树林晕开一大片绿色的海潮，空气有些凉。忽然觉得无比的疲惫，走到窗边，又倒了下去，闭上眼睛，眼睛干涩的有些疼，泪水顺着下睫毛滚落下来，热热的。
　　我的视线里忽然再一次出现一大片银白，在银白的世界中央，突现一棵没有叶子的枯树，树枝繁密，枝桠错落如毛发。树底下，一个女孩儿背靠着树干，双臂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臂弯里发呆。包围着她的是一个透明的玻璃屋。
　　我的目光向她靠近，然后她慢慢抬头，我看见一张清晰而透明的脸，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如同严冬里的一缕阳光。
　　“你来了？”玻璃屋里的女孩儿笑着说。
　　“我来了，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我说。
　　她笑了，露出透明的牙齿，她的笑容里别有深意，我看着，觉得空气忽然变得有些阴凉。
　　“你已经回到你的世界了啦！”她说，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你怎么知道？”我不禁诧异。
　　“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不属于夜村，夜村的每一个村民，不过是你现在所在的世界的人们的一个投影，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
　　我并不怎么明白那玻璃屋里的女孩儿所说的是什么，我只关心一件事：“夜村的村民们现在在哪里？”
　　“你过来？”玻璃屋里的女孩儿笑着向我招手。
　　我向女孩儿走过去，然后我的身体穿透了玻璃墙。我站在玻璃女孩儿面前，她仰视着我，微微一笑，然后将手中拿着的一根透明的线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生命线！如果可以称呼的话！”玻璃女孩儿始终面带笑容，我始终觉得她的笑容诡异，让我觉得寒毛倒竖。
　　“生命线？你给我干嘛？”我惊呼。
　　“这是你的，我也只剩下这最后一根了。从此，我也自由啦！”玻璃女孩儿伸出双臂，双手握拳，深入空中。
　　“我的？怎么说？”我有些恍惚，觉得夜村这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都那么莫名其妙，都让我心神恍惚。
　　我拿着玻璃女孩儿递给我的生命线，然后，我看见它慢慢闪亮，在整个银白的世界里，曲曲折折的亮起。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我的生命线的世界，就好像是大夯的胡须，填满了整个湖泊。
　　“我的生命线？怎么这么多？”我差异的问。
　　“因为我们现在在你的世界！”玻璃女孩儿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更喜欢她不说话的时候，将整个脸庞埋在臂弯里的时候，现在的她似乎太过炙热，将我烫伤。
　　“其他人的生命线呢？”我问。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玻璃女孩儿回答。
　　我看着我的生命线，慢慢点亮整个世界，蔓延到我视线的尽头，然后所有的生命线，慢慢变得暗淡，似乎织成一张网，向我扑过来。我伸出双臂遮挡，却毫无意义。
　　那一张网，将我严严实实的覆盖，我的目光被撕裂的斑驳，我光洁的皮肤，变得纵横交错，我的身体上满是条纹。我猜不透，那些条纹的意义，就像树叶的叶脉，也许它原本就是那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你这是干什么？”我感觉声音在嘶吼中变得颤抖。
　　“只是将你的东西还给你，不要怨恨我，我只不过是你生命线的一个托管人而已，这生命线，是你每天的开始，在村前的那棵树上抽出来的，这网是你自己的脚步在你的世界里一步一步织出来的，我只不过是在你离开夜村的时候，将你的物品还给你而已。”
　　“是嘛！”我不置可否，呆立在那里，回头，看见曾经的夜村，每个村民都夜村里自由的游荡，然后雾散去，我看见每一个村民的身上都牵出一条透明的线，而线的另一端，在玻璃屋女孩儿的手里。我想想就觉得后怕。
　　整个夜村的村民如同玩偶师手中的木偶一般，在玻璃女孩儿的手中在夜村里来去，我以为，我看见的夜村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村民，原来，我也只不过是木偶中的一员。我自以为，我和夜村的村民们有一些不同，然而都只是玻璃屋里的女孩儿手中的人形木偶。
　　我有些愤恨的看着玻璃女孩儿，她仍然一脸的笑容。一向，我是最喜欢夜村村民脸上的笑容的，然而，玻璃女孩儿的笑容，却让我觉得无比的愤恨，原来，所谓的夜村，不过是一个骗局，所有的一切也不过是玻璃女孩儿精心策划的一个骗局。
　　“为什么以前你从来都不和我说话，现在，夜村没有了，你却特意找我来交谈？”我问玻璃女孩儿。
　　“以前很忙，我要看护夜村每一个人的生命线，以免有一些打结，你却常常来打扰我，那时，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恼怒。”玻璃女孩儿说。
　　“所以，你将我留在最后，作为惩罚是吗？”我也笑了，笑容里满是被生命线划裂的伤痕。
　　“不是的，你留到最后，是你自己的生命线决定的，不是我，我不过是一个托管人，要怎样，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我们自己无法把握，那与谁有关呢？”我笑着说。
　　“所有人，你们所有人相互影响。”玻璃女孩儿说。
　　“哦，是吗？”我有些不相信的说，那一段时间，我对什么都充满了怀疑，什么也不敢相信，也不知道该相信些什么，我在沼泽地里，骑着一只无头的石头马，等待黎明，心里忐忑的找不到平衡。
　　“是的，这一点，你不用怀疑。”玻璃女孩儿说。然后，我看见玻璃女孩儿慢慢消失，变成了一只老鼠，钻进了她身后的那一颗枯树里。
　　我笑了，原来，她就是那只老鼠。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白色的屋子，我的耳际传来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向我走来。然后，门吱呀的一声响，走进来一张熟悉的脸，她的背后是一片金色，金色的光从打开了的门里飘进来，我伸手，在那一片金色里搅动着。
　　“醒了吗？收拾一下，我们回家！”
　　“回家吗？”
　　“是啊！”
　　我想起画者离开的时候问我的话：“家，你知道吗？”
　　“家，那是什么陌生的概念，你发明的吗？”我回答。
　　现在，有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说要带我回家，说的那样理所当然，让我无法拒绝，想一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除了这长脸所说的要带我去的家，我还能去哪里呢？我还不认识这个世界呢？我还没有遇见和从一样从夜村来的村民呢？
　　“你是谁呢？”我问。
　　那张脸愣住了，然后看着我，僵硬的脸如同冰块一样慢慢融化，生出阳光一样的笑容说：“我是你的妈妈！”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呆立着，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依稀的明白，现在的我，就像当初的石巨人一样，是一个石头包裹，无法看见的石巨人。
　　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向我走近，拉起我的手，我们从充盈着金色的光芒的门框里走进去，来到一条阳光和昏暗交错如同钢琴琴键的走廊，我从琴键上走过，不知道在无意中踩踏出了什么样的音乐。
　　“我们去哪里？”我一路上不停的问。
　　“回家！”妈妈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你去哪儿啦？”我问。
　　“在家里！”
　　“怎么不陪着我！”
　　“医生不让！”
　　“为什么？”
　　“医院的规定。”
　　“妈妈，你见过画者吗？还有画者的猪！”我问。
　　“没有，你喜欢猪吗？”妈妈说。
　　“喜欢！我很喜欢画者的猪，只是不小心把它弄丢了。”我说。
　　“没关系，你爷爷在乡下养了一头猪，你喜欢猪，我们明天去乡下看。”妈妈说。
　　“是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想问妈妈有没有见过画者还有画者的猪，我真的很想念他们。可是妈妈说明天带我去看乡下爷爷养的猪。我不知道爷爷养的猪和画者养的猪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是画者的猪。
　　“是啊，如果你想，我们回家换一身衣服就可以去了，不过得先和你爸爸说一下，告诉他，晚上下班回家自己做饭吃，我们可能在乡下多待几天。”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在乡下多待几天，你爷爷奶奶肯定不让你那么快回来，而且在乡下待着比在城区里更好，那里的空气更加清新干净，风景更加美丽迷人，你在那里待着，对你的身心更好。”
　　“是吗？妈妈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个白色的屋子里？”我问。
　　“妈妈也没办法，左乔说他有办法帮助你，我和你爸爸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所以同意他帮你。他怎么样？人好吗？”
　　“还不错，他喜欢笑，他笑起来很好看，妈妈，我可以养一只猪吗？”
　　“为什么要养猪呢？你可以养小鸟，可以养狗养猫啊！”
　　“可是我想养一只猪！”
　　“好的，我会向社区争取的，如果实在不行，就将你的猪养在爷爷奶奶家好吗？”
　　“只要可以和我的猪在一起就好。”
　　“好的，我们回家就去爷爷奶奶家好吗？”
　　“好的，爷爷奶奶家也是家吗？”
　　“是的，爷爷奶奶家也是你的家。”
　　“妈妈，我有很多家吗？”
　　“不，你可以有很多的家，但是更准确的说，你只有一个家。”
　　“妈妈，我的病已经好了吗？”
　　“差不多好了！”
　　“你见过画者和他的猪吗？”
　　“没有！”
　　“我可以养一只猪吗？”
　　“可以！我会向社区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