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1976年（6）

　　他解裤子，可手上电筒没处放，就递给他说：“给你，手电筒。”石头接过电筒说：“我给你捉着，我家连一把两节的电筒都没有呢。”光龙说：“这把送给你吧。”石头没想到他会放这句话，惊喜地说：“怎么，真的送给我了？”光龙解开裤子蹲下来：“我家还有两把呢，拿着回去吧。”石头这个小气鬼，一心想着的东西终于到手了，找开电筒开关向天空照照，满脸堆笑地：“邵书记，谢谢你了。”光龙说：“不用你谢，只要你听话，回去吧。”石头说：“好，听话，听话，领导叫我回我就回了。我真走了。”转身向钱部长他们追去。他也没有心思想想，邵书记今天没吃一颗蚕豆，怎么会拉肚子呢。
　　邵光龙望望他的背影，看样子确实没有回头的意思，就拎起裤子转身一路小跑，到了山顶，钻进龙角石，跑到龙王洞门口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便坐在洞边的石头上喘着气，掏出一支烟，拿出火柴划着了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低声地说：“出来吧，人都走了。”
　　里面石缝中滚出一个人影，像一块大石头倒在他的身边，跪在他的脚下说：“大哥！”光龙没看他，冷冷地说：“没想到，真的是你。”那人说：“是我呀，大哥。”光龙说：“三年了，你跑哪去了，我都急死了——有灯吗？”那人说：“灯没有，有块松树条子，上面有松油。”光龙说：“点上吧。”那人摸在手上，又说：“大哥，还是不点的好。”光龙说：“别怕，不会有人了。”那人说：“我怕吓着你。”光龙说：“怎会呢？我真的想看看你呢。”说着，划着了火柴，只见一双毛糊糊的大手捧着一节干木棍伸到自己的面前。他没有点松树干，而是看他的脸。真的吓呆了，燃着的火柴烧着了指头，痛得他扔了火柴棒，吹着手指。那人说：“大哥，真的吓着你了。”他说：“不，不！”嘴上说不，手却在颤抖，再划两次火柴都没有划着，好不容易点上了松树干，松油发出咝咝的声音，火光还不小。
　　光龙望着那人真的呆了。天啊，那可真是一张毛茸茸的猴子脸啊。灰黄的头发披挂肩头，像亚麻，也像枯棕。弯弯修长的眉头，两鬓毛糊糊的连着下巴，只露出眼鼻中间树叶大一块树杆样的、红红的黝黑的皮肤，那突起的眼泡显出水湿的眼珠。这一切与小时候听大人讲的孙猴子没什么两样呢。怪不得有人讲他是水鬼，有人讲他是野人，连自己也不相信这就是杨顺生。想起那年在县城汽车站大门口第一次见面，一身白色的套装，戴着眼镜，白面书生，一表人材啊。想到这些，心头自然一阵酸楚，潸然泪下，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颤抖地说：“兄弟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几年你都在哪儿呀？”杨顺生趴在他怀里，心似箭穿刀割的难受，嚎啕大哭。他要把积满心头三年的苦水，像溢满洪水的大坝缺了口子一样，迸发倾泻开来。
　　他们拥抱了好一会，顺生才边哭边说：“大哥，我真的变成鬼了呀。现在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白毛女》，那上面有这么一句话：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大哥啊，我可是生长在新社会啊。”他抱着头哭得全身抖动，哭得地动山摇。
　　他哭了很久很久，光龙也跟着流着泪。他慢慢地把自己怎样乘客轮到长江三峡，又是怎样跳江、上岸、落在洞中和遇着大马猴，与马猴在一起生活的经过全部叙说了。他想到可能吃了马猴子们吃的食物，不知不觉全身长出了绒毛。他还说，他之所以能这么有勇气闯三峡，主要还得感谢他的父亲，这是一条父亲当年准备走而未走成的路。光龙听到这些话，心头一阵疼痛，身子靠在石壁上。心想着二十多年前自己犯的罪行。眼前这么一个文弱书生都能走通这条路，那么，彭家昌那么一位彪形大汉，他一定能在原始森林中找到生存的路啊。可是……
　　那一节松木头已经慢慢地燃尽了，洞里一片墨黑。他俩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山洞里静极了，只有滴水声，叮咚叮咚地响着。沉默了一会，光龙说：“我们到外面坐坐吧。”
　　他俩来到外面，坐在草地上。光龙抬头看看天空，他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只见月亮还有点圆，皎洁的月色像泉水样，静静地洒在树叶上，草丛中，一颗流星划破夜空像落在山顶上，那是天上滴下的泪珠。
　　他俩对面坐着，也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光龙问：“你怎么又想到回来呢？”他平静地说：“我本来准备在山里住一辈子，可就在几个月前，发现野兽中一件真实的事情，使我日夜不安。想到大哥你，想到光妹。我决定离开大马猴，回到这里来。我沿江而下，白天睡在山里，晚上行动。三天前到了这里。本来想到赖大姑那里投宿，我又怕吓着她老人家，只好住到这里来了。”
　　原来那是几个月前，杨顺生同猴群在山里找果子吃，偶然发现了一个猎人。猴群散去了，他没有走，而是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因为他是人，多年没见过人了，他想和那个猎人打声招呼，又怕猎人以为他是猴子而向他开枪，正在他犹豫的的时候，眼前来了两匹狼，一前一后晃晃悠悠的，像是夫妻在街头散步。猎人发现了狼，向狼开了一枪，一匹狼倒下了，另一匹狼疯狂地向猎人扑过去，猎人被咬伤逃走了。只见那匹狼没有走，静静地坐在那匹躺下的狼的身边，不知坐了多长时间，他等不急了，回到山洞的第二天、第三天，他跑过来看那狼还在那里坐着，一动也不动，像一尊雕塑。他很奇怪，慢慢地走过去，看那狼眼瞪得很大，眼窝里十分潮湿，一条泪痕挂在脸上。他扳下一根树枝在它眼前晃晃，可它一动也不动。上前仔细一看，狼已经死了。躺在地上的是只母狼，一只狼崽已生下一半，小狼崽已经腐烂。他呆了，这只公狼是为它心爱的母狼殉葬了啊。正是这一切触动了他的灵魂，狼的行为打动了他的心。他想，狼在人类是恶毒的象征，狼心狗肺，这是骂人骂到了绝顶，可谁能想到狼对待自己的伴侣是那般赤诚呢。他想到自己让光妹怀孕，却又不负责任的就跑了，难道我这个人不如一匹狼吗？光妹现在怎么样了？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了吗？要是生下了，那可是我的孩子啊！孩子长得又是个什么样子呢？想得日夜不安，痛下决心，离开马猴群，沿江而下。
　　邵光龙听了他的叙说，说：“想必你也晓得了，光雄上了大学，现在已经工作了。我同光妹结合在一起，可这个儿子是你的呢。”杨顺生说：“大哥，下晚我看到孩子了，他在玩小蟹子小虾，长得多么可爱啊。”说着再次跪在他面前：“大哥，我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光妹，今生今世洗不尽我的罪过，报答不了你们的恩德啊。”光龙抚摸着他的肩头说：“兄弟，别这么讲，我能得到光妹，也无怨无悔呢！”杨顺生说：“大哥，你大人大量，胳膊上能推车，脊梁上能走马，我……”光龙扶着他站起身来说：“事到今日，什么也别说了。你放心，我会把你的儿子当成我自己的亲生骨肉样抚养，长大让他上学，读中学、上大学。只是你下一步路怎么走？”
　　杨顺生低头说：“光妹同大哥在一起，这是多么的幸福。我见到了也就心满意足了。我也许还去过野人般的生活，也许……”光龙来回踱步说：“不，你是人，你不是野人水鬼，更不是特务。你有儿子，你要活着，好好的活着，不为自己活，也得为儿子活。总有一天我会把儿子送到你手里。”杨顺生望着他说：“大哥，我已经变成了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邵光龙说：“难道你没有一点亲戚了？我听讲彭家昌和大老婆有个儿子在香港。”杨顺生说：“是的，我娘对我讲过，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叫彭亚曦，大嫂叫倪玉媛，老家在广东省的惠州乡下。我娘同她娘家人有书信来往。他们希望我能过去。对了，知青屋大箱子里有他们的地址。”
　　邵光龙在草地上踱步，突然听到远处有响声，想到了什么，说：“兄弟，快走，这里不是久呆的地方。那钱部长望着文静，实际心窝子深得很，说不定杀个回马枪来。”二人走出龙角石外，杨顺生说：“那我们走山沟，这里有条小路。”邵光龙转身说：“跟我来，走大寨田。”杨顺生一惊：“这太危险了。”邵光龙说：“没人想到你会走这个地方，这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俩从大寨田沟里穿过去，来到知青屋门口，光龙拿钥匙开门，这时只听山顶上电筒光四射，呼喊声震荡夜空。他们真的杀了个回马枪。杨顺生望着山顶说：“幸亏我们早走一步。”光龙心想：是啊，当年你父亲就是迟了一步。往往就是那么一步之差，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