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海阔天高

　　全县水产养殖提前一年实现“五五”规划制订的目标,大大出乎县委书记梁恩来的预料,他从心底深深佩服唐文林的工作智慧,不止一次在心里感叹:像这样的老干部,真正是党的宝贵财富啊!常委会上,他建议将唐文林同志的事迹作为省劳动模范向上申报,同时决定进一步充实县水产局的领导力量和科技人才,培养和打造一支全心全意为农民服务的渔业技术指导员队伍，为“六五”期间的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与会常委们一致同意梁书记的这一意见,决定由县委办公室发文,要求组织、人事、财政部门制订相应措施,落实常委会决议。
　　不久,组织部门相继从各公社抽调了四名干部充实到县水产局的领导班子,溪桥公社社长屈进武就是其中的一个。
　　前几年,为了绿化的事情,屈进武和公社书记发生了争执,从此被晾在一边,整日里无所事事,悠闲自在,可内心并不平静,党的作风应该是实事求是,3000劳力要在两天之内完成120万株树苗栽插任务,这岂不是天方夜潭!身为公社社长,怎能眼看着党的事业蒙受损失而不吭一声呢?现在一些年轻干部好大喜功,胸脯一拍就能上天入地,这是对党的事业不负责任啊!就为这件事被搁在一边晾到了现在,你有何办法?权大一级压死人呀!他躺在床上,想到了当年因庞光明的牵连受到的处分,不禁在心里扑哧一笑,报应呀,报应呀!当初的放卫星其本质和现在的120万株树苗事件其实是异曲同工!这样一想,当年被处分时的怨恨之情不攻自消,唉,自己犯了错误还怨恨人家,这哪像个共产党员?后来甚至还想方设法伺机报复,自己怎么就一点儿不觉得脸红!他在心里自责自叹,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说到底还是自己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
　　他又想到了这些年唐文林和吴惠家的事情。平心而论,区委书记也是人,也要考虑儿女情长的事,这一点并没有错:帮助女婿入党、工作、只要没有滥用职权,这也在情理之中,错就错在他为人太真诚,完全相信了吴惠这个女人,压根儿没想到这是吴惠设的计,压根儿没想到吴惠会一脚踢开他唐文林,如果双方都本着诚信做人的原则,不耍心计,不错位、不越位,就不会生出后来这么多的纠葛和怨恨,人与人之间岂不是更加融洽?溪桥镇老百姓都说唐文林错了,被吴惠骗得太惨了,现在看来,唐书记并没有错,要说错,那只是吴惠这个女人的人性错了位!推而论之,这位公社书记一拍胸晡,两天之内完成120万株树苗的栽插任务,其本质也是一种人性的扭曲、人性的错位!想到这里,他对自己历史上的功过是非有了一个清晰的评价，更为今天自己终于有了一个正确的认识感到高兴和自豪——战胜自我是个多么困难的过程啊!
　　出乎预料的是,新春伊始,上班的第一天就接到县委组织部的调令,调任县水产局党组副书记、副局长,要求在一周之内报到。这让他陷入了深思。他知道,近年来唐文林在县水产局政绩卓著,全县人民有目共睹,县委对他十分器重。自己这一去,又成了他的直接下属,能不能得到他的谅解?会不会还记着当年的事情?前段时间,庞光明到处收集材料,欲将唐文林定为5.16分子,自己也曾劝过他,不可无中生有,不可栽赃诽谤,可庞光明一意孤行,不听劝告,最后终于受到了处分:撤消一切职务,被贬回原单位。幸亏自己没有和庞光明搅在一起,可唐文林能原谅自己历史上的过错吗?他能暨往不咎吗?倘若不能,此一去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可再一想,纵观这几年唐文林的为人处事,应该说是真诚待人,光明磊落的,要不然他不会受这么大的挫折,自己怎么能无端猜测,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呢?这不是大丈夫的作为!想到这里,心中蓦然地坦坦荡荡起来,决定明天就去水产局报到。
　　第二天上午十时许,“笃笃笃……”水产局人事科长敲响了局长室的门。“请进!”科长推开门说:“唐局长,屈进武同志前来报到了!”唐文林抬起头摘下老花眼镜:“唷,进武同志,欢迎欢迎!”他连忙起身离座,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屈进武的手说:“老同事了,我们又走到一起啦!水产局又添了生力军!”屈进武见唐文林如此热情,毫不见外,顿时打消了心头的顾虑,笑着说:“唐局长,老部下向您报到了,今后在您的直接领导下,还望多多指教!”面对眼前的屈进武,当年在浮夸风中被处分的情景仿佛又在眼前显现。多聪明的人哟，在庞光明的蛊惑下，竟然做出那样的蠢事，后来甚至把仇恨记到了我的头上，这当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至今也不太清楚。好在后来醒悟得早，改正快，尤其在溪桥镇那几年，看到他工作实事求是，扎扎实实，卓有成效。他的转变说明：一个人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只要虚心改正还是好同志。这次组织上让他来做副手，正是让我和他携手团结，共同做好工作的极好机会。想到这里，唐文林伸出宽大的臂膀拍拍屈进武的肩头说:“你还跟我说这些客套话,来,喝茶!”人事科长给屈进武递上刚沏好的茶,又给唐文林的杯子加了水然后说:“唐局长,你们先聊,我去食堂安排午饭。”唐文林说:“好,弄瓶好酒,我们为进武同志接风洗尘!”人事科长应喏着出了局长室。唐文林一把拽着屈进武并肩坐到沙发上说:“进武同志,你的近况组织部门已经与我做了交流,干革命在哪儿都一样。你我老伙计了,再来搭搭伙,只是水产局刚组建,时间不长,各项工作还有待完善。这里人手少,有些事情实在忙不开,你来了我就轻松多了,希望你把人事、纪检这两块抓起来。根据县委的意见,近期我们要建设一支渔业技术指导员队伍,人员从社会上招收高中以上的青年,然后进行专业培训,成熟后将他们分派到各区社指导面上的水产养殖工作,为将来成立全县渔业技术指导站打下基础。县委要求在两亇月内完成这项任务，因此你的休息时间不会太多，要迅速将这项工作抓上手。今天先给你吹个风，明天在局党组会上我将正式分工，你看怎样？”屈进武听唐文林这一介绍，心里一颗石头真的落了地，唐文林不愧是唐文林，在这样的领导下工作还有什么不舒心的！他愧疚地说：“唐书记,我这个人有时候把握不准，常犯糊涂，还望你多多指导多多帮助，我一定在您的领导下努力做好工作，不辜负党的期望！”唐文林挽着他的臂膀说：“老同志了，还说这些干啥，向前看，重在今后！好了，我们去吃饭！”说着站起身，和屈进武一起向食堂走去。
　　
　　屈进武到县水产局上班后抓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面向社会公开招考渔业技术指导员，要求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热爱水产养殖事业，年龄在30岁以内的男女青年，水产专科学校毕业的学生优先。何孟莹从电视上看到水产局的招工启事后，心头激起了阵阵涟漪：自己完全符合招工条件，这可是自立自强的极好机会，倘若失之交臂后悔莫及！第二天上午，她把女儿送进幼儿园，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直奔县水产局。一路上，前来报名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她夹在人群里往前走，就在迈步跨进大门的一刹那间，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退出了人群，在路边徘徊不前。是啊，水产局局长是唐伟仪的爸爸，我去报名，万一被他发现了刷下来，岂不是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可这么好的机会岂能眼睁睁错过？她不自觉地又迈开双腿，缓缓地向前走去，到了大门口，想想还是退了回来，万一被他知道了，好像我是走投无路，前来求他，那多难为情呀！可再一转念，从伟仪的为人，猜想他爸爸也不会真的是那么个小肚鸡肠的人，事隔这么多年，难道还把我这个小女人放在心上？再说，自己的事实在不想让兴烨操心，要自立，就不能犹豫，走自己的人生之路！想到这儿，她终于鼓足勇气，跨进了水产局的大门，来到人事科，填写了报名表，这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从此将告别旧我，走上新的人生之路！
　　水产局招考渔业技术员，人事局核定录取20人，三天报名，人数突破200，也就是说录取人数和报名人数的比例为1比10，竞争十分激烈。十天后，经过政审，笔试和面试三道关，最后录取了12名男性和8名女性青年。副局长屈进武在最后审查录取名单时，发现8名女青年中位居第一的叫何孟莹，政审合格,文化成绩为语文135，数学142，英语94，总分371，离滿分400只差29分，在所有报考人员中，她的分数遥遥领先。屈进武为该考生的成绩感到高兴，女孩子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难得，难得！他调来何孟莹的档案，唷，不看不知道,这一看,泄了一肚子气，这个何孟莹原来就是杜兴烨的妻子、吴惠的儿媳妇！他马上想到吴惠设计欺骗唐文林的事情，脑海中本能地产生一个概念：这个人不能用！再说，唐局长对自己不计前隙，大仁大义，这时候自己怎么能反过来录用他的对立面？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拿起红笔在何孟莹的名字上打上了叉，然后拿着这份名单来到局长室请唐文林过目签字。
　　唐文林刚从县政府开会回来，见屈进武回报录取名单，说道：“这几天你辛苦了！”一边说一边用毛巾擦了擦脸，然后接过名单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最后指着何孟莹的名字问道：“进武，这个考生是怎么回事？”屈进武递上何孟莹的档案说：“唐局长，你知道这个何孟莹是谁？”“谁呀？”“她就是吴惠的儿媳妇，岂能录用？所以我把她勾了！”唐文林听说是吴惠的儿媳妇，心头一愣，两个浓眉打成了一个深深的结。当他翻开试卷后，一行行清丽娟秀的字映入眼帘，卷面整洁清爽，字迹一丝不苟，好漂亮的文字啊！再一看，老师批改的分数的确不假。他从心底佩服小何。可是一想到春燕至今下落不明，女儿受的委屈太大了，他恨不能立马将手上的试卷撕得粉碎！这，这，这……他一手撑着额头,胸膛里仿佛掀起了一阵阵狂风暴雨，这么好的女孩，这么好的文化，为什么偏偏是吴惠的媳妇？痛苦的思索中，他依稀忆起了这大概就是儿子伟仪当初苦苦思念、执著追求的女孩。他重新扫瞄了一下手中的试卷，内心深处终于原谅了儿子当初对自己的顶撞。难怪呀难怪！虽然这一切都已经成了历史，可女儿春燕的身影又时时在眼前晃动，唐文林啊唐文林，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呀？在这烈火般的煎熬中，人性的理智终于让他抑制住了心头的怒火,他在心里反问自己：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是不是共产党员？然后自问自答，你现在是水产局长，是受党组织培养了几十年的共产党员，在党的事业面前岂能掺杂个人的私心杂念？不错，从个人感情来说，我们一家受吴惠的欺骗太多太多，尤其是女儿春燕至今不知身在何处，造成的伤痕到今天还在流血！可这当中自己也有责任呀！而今，作为水产局的主要领导人，是在为全县水产事业选拔人才，倘若掺进个人恩怨，还谈什么唯才是举？还有什么公平可言？今天在这个问题上如果自己以公报私，岂不辜负了党的培养和期望，在同事面前又将会起到什么影响？这样反复一问，自己仿佛站到花洒下洗了一个清凉的冷水浴,心头的怒气渐渐地消融了。平静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头对屈进武说：“今天我们是在为党的事业选拔人才，不要掺杂个人的恩怨，我的意见还是在公平竞争的基础上唯才是举的好，你看呢？”“唐局啊，她可是吴惠的儿媳妇，别忘了她曾经把你害得那么惨呀！”“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和吴惠之间还只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宜激化。”“唐局，这……哎！你呀，你太仁义了！”“进武同志，为了党的事业，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同志，共产党人岂能够冤冤相报，还是让她公平竞争吧！”“既然局长话己经说到这个份儿上，那就按局长的意见办。”“好！”说完在名单上签上“唐文林”三个字。
　　走出局长室，屈进武为唐文林的宽广胸怀深深地折服了，他在心里念叨：“这个唐文林啊，绝不是一般的唐文林！他的胸怀简直比海阔，比天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