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二十章
作品名称:摇曳的油菜花 作者:一蓑烟雨独为客 发布时间:2015-05-07 21:45:25 字数:10510
第十九章
吃过晚饭,阿丽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打来清水洗了脸,仔细地梳了头,用妈妈的眉笔轻轻地描了描眼眉,还在双颊上先抹点雪花膏,再薄薄地擦了点脂粉,在嘴唇上抹了点蛤喇油,反反复复挑拣了好几套衣服,照着穿衣镜试了又试,然后对妈妈说了去向,她要去跟志刚一家道别。
走过老苹果园的时候,她放慢了脚步,借着夕阳和晚霞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片她和志刚的伊甸园。那些见证了他们真挚爱情,见证了他们悲伤、欢愉、幸福、痛苦的老苹果树,静静地站在夕阳的余晖里,也在深情地注视着她呢。她看到它们,感觉很陌生,因为她几乎都是在黑夜里来到它们为她织就的屏障里的,而今天能够在白天看到它们,真的觉得很陌生;但是同时,她更觉得它们是那样的亲切,因为是它们用自己老迈的身影,用残缺的枝干为她和志刚守卫站岗,搭建甜蜜幸福的爱的天地。她甚至在心里小声地说:“谢谢你们,老苹果树。你们可别笑话我呀,我阿丽可不是那些品行不端,随随便便的女子,要不是面临这场结果难料的离别,我一定会把自己珍藏到和志刚新婚花烛夜的。”
是的,她曾多少次暗自设计过那庄严神圣的一刻,在新婚的洞房里,雪白的床上,她要点着红红的蜡烛,睁着眼睛看着志刚,兴奋而腼腆地把自己的贞洁交给他。她觉得那样才叫合欢,才是幸福和甜蜜的。唉,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也是没办法,不这样做就无法保证她和志刚的心紧紧地拴在一起。人生总是会有一些缺憾的,何况这点缺憾和得到的相比是那样无足轻重,无关紧要,微不足道。
走进志刚家的时候,正是掌灯的时候,庄稼院被夕阳镀上了一层红光。志刚家没有院墙,四周是用高粱秫秸围起来的,比砖石院墙更整洁,用现在的话说还生态呢。一只红冠火毛趾高气扬的大公鸡领着几只芦花母鸡正在院子里悠闲地散步,三只白鹅还在伸着脖子进餐呢。大黄狗已经认识了阿丽,友好地朝她摇动着尾巴。这辽南极为普通的农家院的场景,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司空见惯的,但在阿丽眼里那样生动,那样新鲜,那样令人感到亲切,感到迷恋。
志刚家显然是刚吃完饭,志刚爸爸坐在炕头正用从笤帚上折下来的细枝当牙签剔牙呢,吃饱饭的男主人显得有些疲倦,他微阖双目,有点恹恹欲睡的状态。炕中间坐着志刚奶奶,拿着黄铜烟袋锅,正在把自家栽种的半干不湿的烟叶卷成一个团儿往烟袋锅里塞呢,老太太自打去年冬天房子后墙倒塌后,搬进了馒头山下苹果园里生产队的包装场住了一段时间,到了秋天,生产队开始准备收获苹果了,她不再执拗,结束了独居的日子,搬来和志刚一家生活,日子过得舒心,比两个月以前胖了一些,脸上的皱纹也似乎舒展多了。往日自己独居时,这时候正是忙里忙外洗碗刷锅呢,现在却无事可做,安安静静地抽抽烟,看着儿媳和孙子们忙活。
志刚妈看阿丽进了门,觉得眼前一亮,阿丽来过几回,她认识,但今天的阿丽和以往的模样不大一样,好像更妩媚好看了:一件葱绿色小翻领衬衫,上边罩着一件牙白色毛线坎肩,深棕色的毛呢裙子,头发梳理得板板正正,两条发辫一前一后,前面的一条打着好看的蝴蝶结,搭在丰满的胸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志刚妈赶紧朝屋里喊了一声:“志刚,快,阿丽来了!”
“阿姨,不用喊志刚,我是来看你、叔叔还有奶奶的。”阿丽轻言细语地说,那声音很好听,带着江南的味道,说的是乡下人只有在电影里或者从广播喇叭里才听得到的标准话,在志刚妈妈听来,就跟燕声鹂语一样婉转动听。
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把阿丽让进了屋里。
志刚爸爸也连忙欠了欠身子,让阿丽坐在炕沿上。志刚奶奶用疼爱的目光看着阿丽,“姑娘,吃没吃饭?快往里边点坐,里边热乎!”
志刚从里屋出来,撩起门帘,用目光和阿丽打了招呼,弟弟志强倒是大方地凑上来,可是看到爸爸严厉的目光,吓得又钻回了里屋,志刚也转身要随弟弟进里屋。阿丽连忙说:“志刚,这是给你带的《飘》,也叫《乱世佳人》。
待志刚进了里屋,阿丽让志刚妈妈也坐下,然后将她和志刚两个人的感情发展过程,告诉了志刚父母,当然她没说出中秋节晚上的事情,她还对他们说,自己已经决定做志刚的媳妇,这次是来和家人告辞的,她要先送父母回无锡,等着志刚高考的结果。如果志刚考上了,无论毕业后分配到哪里,她都会去那里找他的;假如志刚考不上,她当然不相信会是这种结果,但是真是这样,也没关系,她就回这里来他们家做志刚的媳妇,和他一起为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努力奋斗。“我来对你们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希望你们能允许志刚一定等我回来,不要在我离开的时候着急给志刚找对象。”
志刚的父母很是愕然,他们这才知道原来两个人早就私定了终身。虽然阿丽来过几次他们家,他们也都觉得这姑娘不错,但是可从来没敢往这上想,他们觉得人家是大城市来的,虽然是落了难,那早晚也还得回到大城市去呀。再说,乡下人结亲,讲究门当户对,虽然志刚家在村子里日子过得还算马马虎虎,他爸爸好歹算是公社小干部,但是和人家阿丽家比起来可差远了,肩膀子不是一般高呀。那天阿丽爸爸来找志刚,他们才知道点皮毛,但还是一鳞半爪的,现在阿丽亲口对他们说了,惊得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志刚爸爸默默地卷着老旱烟,低着头,不吭声。志刚妈妈怔怔地看着阿丽,也不知对阿丽说点什么。
一家人只有志刚奶奶早就发现了苗头,知道点情况,她喜欢这个南方姑娘文静、沉稳、大方,有心计,她当然不会说这些形容词了,只是觉得这姑娘有正经精神也觉得和她投缘。她愿意孙子志刚娶阿丽,现在她为命运对两个孩子制造的别离感到难过,她伸出树皮一样粗糙且布满了老人斑的手拉着阿丽的手,不停地抹眼泪,舍不得让阿丽走。
阿丽看看时间有点晚了,必须告辞了,就站起身要走。志刚奶奶擎着烟袋锅,指了指志刚妈妈,又指了指衣柜,在她的提醒下,志刚妈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乱地打开衣柜,伸手到衣柜底下摸了半天,摸出一个红布包,打开来,是一只银质手镯。在昏暗的灯光下,这只银质手镯,发出一道白亮亮的光芒,引得志强抻长了脖子看,志刚爸爸朝他脖子上给了一巴掌:“小小孩儿,看个屁,快回屋里睡觉去!”志强吐吐舌头,猫着腰钻进了里屋。
志刚妈妈撩起衣襟擦了擦手镯,神态凝重地递给阿丽:“小丽,既然你认定了我们家志刚,本来按照我们这儿的习俗该给你们订个婚,给你家下聘礼,现在也来不及了,你把这只银镯子拿上,将来真的有你说的那一天,这就算是聘礼。”见阿丽往后退缩,她又赶紧补充道:“你也别害怕,要是有什么变化也不要紧,就给你留个念想吧。”
阿丽往后退了一下,还是推辞。志刚的奶奶说话了:“孩子,拿着,这是我们老李家的规矩,也是一点心意。这只镯子还是我婆婆给我的,后来我又给了你大婶的呢!”说话时,她那张山核桃似的脸上,皱纹里泛起一丝温暖的笑容。
阿丽见奶奶这样说了,就赶紧伸手诚惶诚恐地接过镯子,她明白这只镯子的含义,也掂得出这镯子沉甸甸的分量,她想得到它。志刚奶奶、妈妈见她收下了,心里都踏实多了。志刚妈妈更是不由分说,亲手给阿丽戴上了这只银镯子,然后眼含热泪地对阿丽说:“唉,好孩子,我们家要是真有这份福气多好好啊!回城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和你爸妈,有时间就来看看。这里也算是你的家啊!”
奶奶接过话茬说道:“看你说的,还‘算是’,我大孙子的家,可不就是她的家吗?小丽呀,逢年过节可一定要回来让奶奶看看你呀!”
阿丽心里一热,眼圈又红了,两滴晶莹的泪珠涌出眼眶,在长长的睫毛上转了转,终于滑落下来,在好看的脸颊上划出两道亮痕。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否则会拿不动腿的,再哭出来多难为情,于是连忙起身告辞。
志刚爸爸一直没插嘴,这时,吐出嘴里的烟屁股,对阿丽说:“你们明天怎么走,要不要我去生产队跟队长说说,借一辆大车?”
阿丽说:“不用了,叔,明天我爸他们单位会派人派车来接我们。”
志刚他爸心里想:“看,人家毕竟是城里的大干部,这么远都有车来接。”他没再说什么,转头朝里屋吼了一声:“志刚,你还不快出来送送阿丽!”
志刚和弟弟从里屋出来,弟弟志强朝阿丽笑了笑,然后冲哥哥挤眉弄眼地说:“快去送送咱嫂嫂啊。”志刚没搭理他,低着头、红着脸,跟在阿丽的身后出了大门。
不知为什么,自打有了那个别样的夜晚,志刚见了阿丽反倒觉得不大自然,尤其不敢正视阿丽的眼睛。但心里却和阿丽贴的更近了,一时一刻都想看到她。
两个人出了志刚他们丁村,沿着弯弯曲曲的乡路,朝阿丽家住的前屯村走去。这条普普通通的乡村小路他们曾经一起来来回回走过多少回啊,每一次夜晚约会后,阿丽都要顺着这条路先送志刚,到了志刚他们丁村的村口再一起折回来,往阿里的家前屯走去。有时候,甚至还要再走一个来回呢。小路上的一切,他们都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而现在,阿丽就要和这条亲切的小路告别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踏上这条小路了,她多么希望今生今世就这样和自己亲爱的志刚并着肩,永远走在这条路上,没有终点,一直走下去,直到老去。
那轮在中秋之夜曾经窥见过他们秘密的明月,呈橘黄色,像含羞的样子,在头顶上对着他们莫名地笑着。那笑容和志刚奶奶的笑容一样令人心暖。身旁的高粱齐刷刷挺着饱满的穗子悄然肃立。两个人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都低着头,但内心里却波翻浪涌。阿丽又想起那温情妙曼的一夜,她情不自禁地挨近了志刚,把手伸进志刚的手里。地里和路边草丛里,“唧唧”的秋虫自在地吟唱着,待他们走近时立时停止鸣叫,等他们的脚步远了,却又继续它们的演奏,把个宁静的夜晚烘托得更加安谧。走到老苹果园,他们停下脚步,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走了进去。
进了苹果园,周围的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他们对视的眼睛忽然就明亮了起来,两个人几乎同时伸出臂膀把对方抱住,然后亟不可待地亲吻起来。这将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呀,他们要把自己对对方的深切爱恋都表现出来,留给对方。那番疾风骤雨似的热吻,让本不平静的心再起波澜,血热起来,呼吸急促起来,浑身燥热起来,于是,你撕扯着我,我撕扯着你,两股奔腾的激流再一次汇合成排山倒海的巨浪。这一次,志刚轻车熟路,风调雨顺;阿丽更加自然放松,叫得更加欢快、舒爽。阿丽还在志刚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要志刚永远记住她。当强烈的癫狂平息后,他们又相依相偎,互相亲吻、缠绵了许久,不愿意,也不想分离。志刚又陪着阿丽流了许多热泪,哄劝了好久,直到夜深,志刚才送阿丽回家。月光下,两张年轻的脸上点点泪光闪着晶亮亮的光芒,让这个静美的秋夜多了些璀璨。这对沉浸在爱河里的年轻的心真正体会到了爱情的甜美与苦痛。
阿丽告诉志刚明天不要来送行,免得她太过伤心。她帮他整理好衣服,伸手抚平他有些纷乱的头发,给他系好风纪扣,仿佛明天要远离的不是她自己,倒像是眼前的志刚。志刚答应了不去送她,却嘱咐她路上和回到无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时间给他写信。
无锡派来接阿丽一家的人和车子准时到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是装东西的,还有一辆北京212吉普是坐人的,阿丽爸爸不仅回到原单位上班,而且还升为处长了呢。无锡市文化局派来一位胖墩墩的赵副局长带队来接他们一家。路上跑了两天,昨天晚上到了熊岳城,怕给他们家添麻烦,就住在了那儿的招待所,今天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阿丽爸妈赶紧把来人迎进屋里,让他们坐在从没见过的火炕上,递烟,点火,烧水,沏茶,给他们端上来洗好的苹果和生的葵花籽——这里的人们都喜欢吃生的。大家一个劲儿地夸这辽南的苹果好吃,夸这北方的火炕有意思。
赵副局长和阿丽爸爸是老同志了,关系很好,这次局里要派一名副局级领导来接他们一家,赵副局长听说后主动要求前来。这个赵副局长是无锡本市人,苏州财政专科学校毕业的,分配到局里财会科,人机灵,嘴勤、眼尖、手脚麻利,善于处理各种关系,从出纳员做起,一点点爬到了财会科长的位置上。文化大革命中,因为他仅仅是一个小科长,又根红苗正没有啥复杂的社会关系,加上他管钱,全力以赴做好造反派组建的局新领导班子的后勤保障工作,很受领导器重,不仅没有挨整、挨批,没有关进牛棚,下到农村厂矿,反而顺风顺水,一直很红。粉碎“四人帮”以后,查出了“三种人”,重新调整领导班子,看他既不是造反派,也不是“三种人”,而且是局里老人,业务骨干,就顺理成章地进了领导班子,做了副局长,现在分管全局的后勤保障。
以后,赵副局长关切地询问起他们这两年的生活情况,“老孙、嫂子,怎么样,这两年受苦了吧?这回好了,回到无锡,老孙官生一级,不但继续负责发行部业务,还根据像是需要负责文化市场管理这一块。我们又可以一起工作了。到时候少不了到你家里叨扰啊,我到现在还记得嫂子的厨艺呢,好久没跟老孙喝两盅了。”
阿丽爸爸连忙叫阿丽妈妈去弄菜,说今天就在这辽南和赵副局长喝几口。赵副局长赶忙拦住了阿丽妈,“我说嫂子,今天就不了,还有那么远的路呢,回到无锡一定好好给你们接风洗尘。到时候再喝!”
阿丽爸爸只好做罢,他告诉他们多亏了这里的乡亲和邻居们,一家人才顺利地度过了这段时光。虽然生活艰苦点,但是精神上却像世外桃源,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争斗,没有迎来送往、杯觥交错的应酬,简单的劳作,简单的思虑,粗茶淡饭的田园生活让他对社会、对人生都有了新的感悟,更深刻的理解。他拿出他这两年里写作的《文化管理艺术》手稿,厚厚的,足足五十万字,他说要是在无锡上班不会有精力和时间让他完成这部专著的写作呢。提起这里的人,他一个劲地夸赞北方人,特别是乡下人朴实勤劳,热情率性,慷慨大方,不欺生。他们一家人来到这里,啥啥都不会,左邻右舍几乎手把手教他们生产、生活。上屋王奶奶把自己的菜地无偿地划给他们一半,又耐心地传授种植各种蔬菜的技术,阿丽的同学们不但也来帮忙种菜,而且还把自家产的应季菜蔬给他们送来。
阿丽妈妈却从女人的独特角度,给大家讲述了这两年里一家人被流放到这陌生而落后的北方农村,其生活的种种艰辛,笨重的大锅炉灶,烟熏火燎的炊事,粗粝难咽的高粱玉米,屋顶漏雨、四面透风的房屋,滴水成冰的寒冬,坎坷泥泞羊肠子一样细瘦的村路,艰辛繁重的农活,黑灯瞎火的夜晚,以及偏僻闭塞的环境,特别是寂寥的精神世界和荒芜的文化生活更是让人难以忍受。听得局长一行人都无限感慨,唏嘘不止,在心里升腾起真挚的同情。
因为有了中秋节那个晚上,阿丽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她决定和父母一道回无锡,不过她却告诉爸爸妈妈她不会放弃对志刚的感情,她要回城里等着志刚高考的结果,假如志刚考上了大学,她就等志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哪里就去哪里找志刚;如果志刚考不上大学,那她就会回到这儿嫁给志刚,做一辈子志刚媳妇。她爸妈为了不再出差头,觉得走一步看一步,先使缓兵之计为好,也不再和她拗着来,只好点头同意。
第二十章
一大早,小娟、二萍、桂春,还有大力、赵小庆、王江龙等男生都来送行了。公社的领导、村长、左邻右舍的乡亲、阿丽爸爸那些忽然热乎起来的叔伯兄弟们也赶来送行了。志刚的奶奶和妈妈也装作是来王奶奶家串门,混在人群中给阿丽送行。阿丽看见了,碍于有父母在,只暗暗地向她们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大家七手八脚地帮着往车上装东西。阿丽虽然也没有太多的衣服,但是比起这些农村孩子来说,还是很富裕的,她见大家来了,就把自己的衣服、玩具、文具和一些书本分给小娟她们,强作笑容地说是留个纪念,以免她以后回来没人搭理。小娟她们也给她带来了苹果、鸡蛋、地瓜干、苹果干、毛嗑等说是给她们带上路上吃。
平日里最愿意说笑疯闹的小娟现在也沉默无语,大家一声不吱,只管拿起东西放车上去,放下这件,再去拿那件。空气好像凝固了,阿丽想打破这种凝固,但却想不出什么办法。阿丽爸爸一会儿对这个,一会儿对那个说着:“累了快歇歇,拿毛巾擦擦汗。”也没有谁应声,实在让得紧了,拿过毛巾擦擦,又赶忙去拿下一件东西。这更叫阿丽的心里不是滋味。她想起刚刚转到红旗中学的时候,她很瞧不起这些语言粗鲁、举止随便、衣服破烂肮脏的同学,特别是看到他们大都不爱读书,更觉得与他们格格不入。后来,才慢慢发现了他们原来是那样的淳朴、善良、热情、无私、坦诚,特别是小娟她们,和她们在一起,她们会把滚烫的心掏出来给你,待你就如亲生的姐妹。她回想起她们带她爬上东山采野花、上树摘苹果、下河捞鱼虾,教她滑冰车、打哧溜滑、挖野菜、缝沙包、做鸡毛毽子,教会了她烧大锅饭,贴玉米面大饼子,推磨,脱煤坯,让她这个城里娃掌握了许多生活本领,还邀请她去家里喝豆腐脑、吃粽子,吃博罗叶饼,杀年猪的时候吃白肉血肠,甚至参加她们亲属婚丧嫁娶红白事情的筵席。两年多他们结下了多么深厚的情谊。现在,要和她们生生分离,而且有些人可能今生今世再难相见,如何叫她不心如刀割呢?她觉得昏昏沉沉,浑身无力,精神恍惚,甚至要倒下去。她发誓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们的。
要不是妈妈打断了她的回忆,不知道阿丽会怔怔地站在那儿发呆到什么时候。按照阿丽的意见,她父母把一些生活用品留给了王奶奶,把缝纫机、自行车,还有一些书籍都留给了志刚。阿丽把那件自己最喜欢穿的爸爸的红色旧毛衣,也悄悄地委托房东王奶奶留给了志刚,她要志刚看到它就想起她。毛衣里还悄悄地裹进一个信封。
一切都收拾停当,父母再三催促阿丽上车,阿丽恋恋不舍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和她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北方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上屋三间、下屋三间,一色的石头砌墙平顶泥土房,石头垒砌的院墙,院中间一架压水井,井旁边一株桃树,春天里桃树开花满院子香气扑鼻,引来蝶飞蜂舞,秋天硕大的水蜜桃丰满诱人,咬一口,甜到心。院子的其余部分都种满了菜蔬,到了这个季节要下霜了,别的蔬菜都已经收获完毕,用高粱秸秆编织的篱笆里只剩下大白菜和萝卜还在,绿油油的招人喜爱。而篱笆外面贴着篱笆是她用小娟她们给她的花籽亲手种植的秋菊、高丽菊、烟粉豆、串红,开得正艳,黄的,白的,红的,紫的,生机盎然,那些盛开的花朵上还噙着晶莹的露珠呢,这会儿看上去也像是含着热泪。那只王奶奶和小孙子最喜爱的大花猫正趴在上屋窗台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檐头上是志刚给王奶奶小孙子做的纸风车,在秋风和艳阳里欢快地旋转着。两年多以前刚来时,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而现在,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喜欢这里的一切,一草一木看上去都那么亲切,就连屋顶上烟囱里不疾不徐冒出的袅袅炊烟,看上去也像白云一样纯洁、像羔羊一样温柔,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让人想拿过来,贴在脸上。这小院里的一切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就像志刚。
她往小院墙外通往老苹果园方向的村路上看了看,虽然没有志刚的身影,但她知道志刚一定是躲在哪儿看着她呢。虽然自己昨晚再三叮嘱他别来送行,但此时她还是希望能看到他。小娟一直擦眼抹泪,见她东瞧西望知道是在找寻志刚,却不知道志刚为什么没来。她伏在阿丽耳边,悄声地问:“他呢?”
阿丽也趴在她的耳朵上,小声地说:“我没让他来。”
“为什么呀,你这一走还不定猴年马月才能再见面,他志刚真是一个大傻子,怎么就那么听话呀?”
阿丽悄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说完还神秘地一笑,那笑容却有几分勉强,几分惨然。
小娟一愣:“真的呀?”心里又替好朋友有这样的胆子高兴,羡慕阿丽幸运地得到了真爱,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可又不免为她担心起来,你就一定能够保证和志刚走到一起吗?要是无法走到一起你可怎么办,再说这要是怀孕了可怎么办呀?她没好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自己在心里想。她还在心里骂了志刚:“你个傻子,不叫你来,你就不来了?你能保证再见到阿丽吗?要是今天一别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你难道不后悔吗?”
东西装得差不多了,阿丽妈妈和房东王奶奶相拥而泣,不忍分别,被大家劝说着拉开。阿丽和小娟却更是哭作一团,难舍难分。弄得赵副局长都跟着掉下了眼泪。志刚看见赵副局长一个劲看手表,知道他是着急了,就赶紧催促阿丽妈妈和阿丽上车。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阿丽流着热泪和每个女同学一一拥抱告别,哽咽着互道珍重,她还大大方方地主动伸出手跟每一个男生握了握手,欢迎她们到无锡去,又朝送行的人群(那里站着志刚奶奶和妈妈)挥了挥手,向着老苹果园的方向摆了摆手,最后痛哭流涕地上了吉普车。
车子发动了,在大家告别的呼喊声里驶离了王奶奶的小院,驶出这个叫前屯的村子,驶上了村外的大路,直奔红旗公社的方向而去,只一会儿功夫,就渐渐远去了,消失在地平线上,没了踪影,却在乡村的泥土路上扬起一道好长好长的烟尘。
志刚能不来吗?他只是不敢朝面,怕他和阿丽都受不了这生生离别的场面。老苹果园旁边有一个用高粱秫秸搭起来的看护庄稼的草棚子。晚上有看护庄稼的民兵住在里面,白天则寂静无人。站在上边,居高临下,看的见远近的庄稼地里一切情况。志刚早早就爬上去,远远地望着阿丽家的小院,院里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几次想跑过来帮着抬东西,可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迎着西风伫立,听周围的庄稼发出飒飒的声响,任倾流不止的泪水顺着脸颊尽情地流淌着。当阿丽转身上车的时候,他看见她摆手,知道是向他做最后的道别,他几乎喊出声来:“亲爱的阿丽,别了!再见!我等你!”
车子走远了,大家也纷纷散去,他默默地从王奶奶的手里接过阿丽留下来的毛衣,走进阿丽家的小屋,关起门,哽咽起来,仿佛要把心里的万语千言都哭出来。他怕被王奶奶听到笑话他,不敢放声,只好趴在炕上,用阿丽留给他的毛衣捂住嘴巴。那个信封从毛衣里掉了出来。志刚捡起来,打开,里面装着两百块钱、二十斤全国粮票和一缕阿丽的长发。睹物思人,志刚的热泪再一次盈满了眼眶。他知道阿丽偷偷地积攒下这些钱和粮票是多么的不容易呀,现在她把这些全部留给了他,是给他做以后去无锡的路费。他把阿丽那缕长发贴在脸上,使劲地嗅着那长发里透出来的阿丽温馨而亲切的气息,这气息他已经很熟悉了。这气息令他心醉神迷,魂牵梦萦。
哭了好久,他轻轻地打开阿丽写给他的信,端庄娟秀的钢笔字像阿丽一样楚楚动人:
“亲爱的刚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回无锡的路上了。分别是痛苦的,但是古人说的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痛苦的分别会让相聚更加甜蜜幸福。无论以后的事情会怎样,有你给予我的一切,我都心满意足了。要说的话,这两天我都已经说完了,只希望你能暂时放下我,认真复习,考上大学。我还希望能怀上你的孩子,更希望能够成为你终生伴侣。让我们一起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你要给予我力量啊!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永远爱你的丽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九日”
志刚捧着阿丽的信,无法抑制悲伤的情绪,静静地躺在阿丽的炕上,足足好几个小时的功夫,才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坐在留有阿丽体温和体香的炕上,直到天黑,才拿上东西有气无力地回了家。
他不知道,这时候还有一个人站在屋外的墙角里像他一样,伤心的泪水倾流不止,她就是小娟。此刻,她完全能够理解志刚的心情,她为自己与最好的姐妹阿丽分别而伤心,更深切地同情志刚撕心裂肺的悲伤。对于阿丽的离去,她的心里一点也不比志刚轻松。自从听到阿丽要走的消息,她也是一连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今天一大早,她就赶来帮着装车,等车子走了,她悄悄留下来,她想再单独在阿丽的屋里坐一坐。可当她刚要进屋时,却发现了志刚来了,于是躲在外面,暗中陪着志刚流泪,和他一起回忆同阿丽在一起的岁月。
阿丽就像她的主心骨,每当她这个愣头青压不住火,要惹是生非的时候,总是阿丽及时给她降温,消弭事端;每当有人欺负她的时候,也总是阿丽出来仗义执言,替她打抱不平。阿丽的贤淑、聪慧、善良、宽宏,都深深地影响了她,让她看出自己的不足。和阿丽在一起,她心里安宁沉静,像一泓深潭的秋水。这两年来的交往,她感觉她的心和阿丽的心血肉相连,无法分割了。即使从红旗中学毕业后,她也几乎三两天就要和阿丽见上一面,有时邀请阿丽去她家,有时带点菜蔬或别的好吃的来阿丽家,晚上有时候就睡在阿丽的炕上,甚至和她一个被窝。可现在,命运之手竟然活生生地把它们锯开了,她的心淋漓地流着鲜血,疼痛难忍。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无助、茫然。她猜想志刚此时的感觉就和自己别无二致。她甚至在心里有一种冲动,想冲进去和志刚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为阿丽哭一场,把心里的苦楚都对志刚倾述出来,也让志刚把内心的痛苦倒出来给她听。要是志刚愿意,她乐意是阿里的替身,任由志刚如何抚弄、发泄。最终,她还是克制住了那种令她感到羞耻的冲动,默默地看着志刚哭完了回家。
志刚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家里人都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并没有和他说什么。他们知道,他内心的伤痛别人帮不上忙,只有他自己慢慢地疗治,就像野兽们用舌头舔舐流血的伤口一样。
第二天,志刚就坐上火车回到了大连师范大学辅导班的课堂上,他知道这正是阿丽所希望看到的,他不能让阿丽失望。一个星期后,志刚收到了阿丽的第一封来信,拆开时,一张照片滑落下来,志刚拿起来一看,竟然是他和阿丽在油菜田里那张合照,阿丽拿回无锡大照相馆洗印时加了色彩:灿黄的油菜花在他们身后开得热烈,黑裤白衫的阿丽笑吟吟地盯着镜头,这时候看上去却更像是凝视着志刚,娇小的身影被油菜花簇拥着,一脸的幸福,迷人的眼睛、妩媚的朱砂痣,上翘的嘴角、好看的酒窝、丰满的胸脯,志刚贪婪地看着,久久不想放下,他甚至都没去仔细看阿丽侧后方的自己伸长了脖子的长颈鹿一样的形象。照片的背后,用红笔画了两颗心,被一只丘比特的箭簇串在一起。
阿丽的信里告诉他,家已经安顿好了,国庆节后父母都上班了,她正在等待分配工作,大概方向是文化系统。一切安好,就是想他,感觉离他好远好远。希望他复习备考一定要注意休息,高考结束后要在第一时间里把成绩告诉她,并设法早一点去无锡看她。信纸上有好几处水渍,他知道那一定是阿丽的泪水,他想象得出阿丽一边流着泪,一边给他写信的情形,不免也心热起来,热泪盈眶。他的心恨不能生出翅膀,立刻飞到太湖边上那个美丽的城市,去见自己心爱的姑娘。可是,眼下自己还必须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因为再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决定他命运,也决定了他和阿丽爱情命运的高考就要大幕拉开。
他再次拿起那张照片,看着照片上的阿丽,陷入深深的回忆和思念。那片盛开的油菜花金灿灿地铺展开来,一直铺到天际,在眼前摇曳着,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