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文化大革命中

　　1966年夏天，下了二十多年乡的常文华被召回榆社县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
　　他是个普通干部，在官场上也不挡谁的路，没人妒忌他，甚至没人注意他，他成了干部中的群众。在县委、政府干部们也组织战斗队时有人想起拉拢他了，经过了多少次政治运动，而且吃过大冤的他，对运动实在不热心，他以戒备的心态在观望。
　　每次运动来了，常文华都要认真学习党中央的文件，力求吃透精神，正确为党工作。可是运动越来越极左，脱离实际瞎折腾，与他的想法越来越拧劲，总是跟不上形势，更不要说积极表现了。
　　这次文革运动真是大革命，来势更汹涌，要求更离奇。鼓动人们造反，不要党的领导，还要夺权，夺执政党的权！他越来越迷茫了，开国元勋一个个都被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各级领导都被批斗打倒，连农村生产队小队长也在劫难逃！一时间“洪洞县里没好人”。
　　他坚守一条原则：忠于毛主席！他是毛泽东时代培养教育出来的一代人，对毛主席和共产党的信任已溶入他的生命。他家中总挂着毛主席像，像的两边写一付对联：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对联一年换一次，但这两句话一直不变。在解放前留下的少有的几张照片中，照相时都手捧有毛主席像的书。至于他在学习笔记中学毛著心得体会就更多了，他珍藏着很多毛主席和党的主要领导人的照片、十大元帅和十大将的照片，还买了不少写领袖传记和革命故事的书籍，在他认为重要和精彩的地方用红笔勾划，以便反复学习。
　　参与文化革命运动的人很快分成了两派，都喊拥护毛主席。究竟谁正确呢？他还是坚持一贯的观点：相信群众，相信大多数人总是好的。榆社县委和政府的绝大多数干部成立了一个“党群兵团”，他随大流算是参加了，可是运动目标不明确一直困扰着他。
　　他没参加什么活动，还是处在极不显眼的位置。祸兮福之所倚。他以前一直受着不公正待遇，在乡下与农民搞三同，实际上是个农村受苦人的头头，他没有当权，所幸在这次运动中没成为批判打倒的对象。可他看到越来越多的老干部被批判打倒靠边站，在他的思想上挂上越来越多的问号，老干部都是老党员，辛辛苦苦不怕牺牲打下江山，怎就一下子都成了反党的走资派，被列入黑九类了呢？他赤胆忠心曾有被蒙冤打成右倾的经历，冤屈的滋味他尝过，他又一次沉默了。

　　那年他的身体一下子跨了，二十多年在乡下劳动，身心皆苦。开始时背着右倾包袱，又惦挂两个极为困难的家，母亲、妻子、儿女三辈人都难于照料，公事、家事皆糟心；他下乡吃百家派饭，农村不少人家不很讲卫生，而他又是个爱干净的人，干部在饭食上更不能挑剔，要注重影响。他对极不卫生的饭只好借故不吃，就这样只好饥一顿饱一顿迁就。而劳动是要带头的，多少眼睛看着你，这样重苦力少饭食，加之那些年粮食缺乏，都吃不好吃不饱，长此拖坏了身体。
　　尤其是在茶叶洼村深山里三年，几乎每天都是吃玉米面糊糊就黑豆叶酸菜，调味是盐咸淡调节，连油腥也极少。到那家吃派饭都只有一句照料话：“沾不沾？”方言话意思是问饭里放的咸盐行不行？如你说不沾，他就再扔一把盐到锅里，饭就更难吃了。他瘦得脱了形，脸都是豆叶黑色，严重营养不良。又检查出了血压太低、心脏病、肺炎等多项顽固疾病，连走路都摇晃！从城壕沟干部宿舍去县政府有道上坡路，他都爬得吃力。
　　他不去县政府机关点卯了。机关里也早已没人上班，都参加了对立的两派战斗队打派仗。战斗队组织里更没把这个不声不响的、没一点造反精神的、初回机关的老下乡干部当回事，他难遇如此机会呆在家里养病了。他没公事做了，劳动惯了的人闲不住，他学会了打毛衣、用缝纫机做衣服补补丁、做饭等女人的家务活，有了机会给孩子们做穿戴了，一生中难得安心在家伺候母亲。他住在城壕沟的干部宿舍，是两间土房，挤住着祖孙三代六口人，也感到满足了。
　　这期间常文华他人虽在家，心却一直操在党的事业上。他每天听有线广播的新闻，关注党的事业。他老念叨：革命成功真不容易呀！千万要珍惜！这就像倾尽财力、耗费劳力亲手建起新房而对新房成果的重视情感一样。
　　他是毛泽东打江山时代的人，对党和毛主席赤胆忠心，对毛主席选的接班人当然信任，但他感到这些人的表现别扭，那言行和他所见的一些善于拍上级马屁者极像。这并不是说他的政治预见性有多高，而是与他的一贯做法原则别着劲：他一生最看不惯阿谀奉承吹牛拍马之人，可林彪也太表象化了，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一句抵一万句，紧跟……
　　他一生最讨厌整人的人，而文革新秀们整人心狠手辣，打倒一批又一批老干部，帽子满天飞……
　　他一生最看不起发烧干部，而靠文革运动坐直升飞机升空的造反者对总理、老帅指手画脚，一再迫害……
　　他相信世上好人多，多数干部和群众是好的。他在反右运动中被发烧干部咬住不放，是多数老干部仗义执言拉了他一把，又是党在运动后给他甄别纠错。他相信中央的多数老干部还会仗义执言的，相信党一定会实事求是的，会顺民心拨正航船的！
　　文化革命搞得没完没了，天下大乱，武斗升级，生产停滞，冤案遍地。常文华越看越不对劲，这比以前任何一次政治运动都激烈，撇开了党的领导，由造反派掌权，不讲党性，只认派性。尤其是两派反复夺权，越斗越仇，在榆社爆发多起大规模武斗事件，仅“6.5惨案”就打死16个人，而且开肠扒肚挖眼睛，手段之残忍骇人听闻！他越来越离运动远了，无奈地等待，等待乌云散去再现晴空。
　　“9.13林彪叛逃事件”，他惊诧之后是惊喜。客观事实再一次证明了吹牛拍马没好人，拍马屁背后必有阴谋。林彪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给世人又一次教训！邓小平等老干部又站出来了，整顿混乱的局面。常文华和大众的想法一样，人心思治，但整顿刚有个开端就让“四人帮”给搅黄了，这几个发烧干部又闹腾起来了，又一次批邓制造混乱，黑手伸向周总理。常文华为中国的前途担忧，这些发烧干部有能力治理国家吗？这样一直折腾，越折腾越穷，老百姓的日子苦啊……
　　直到文革后期，两派貌合神离地搞大联合，成立了榆社县革命委员会，于1969年10月1日成立了一个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县革委会点到了不积极参与运动，两派都能接受的常文华去开展工作，只有几个工作人员。他搞运动不热心，对打击投机倒把的工作却特认真，上任不久就破获了公路施工中的一起行贿受贿大案，受贿的几个干部受到了严重处分，并通报全县。行贿的河南籍包工头马海受到法办。后来，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更名为榆社县工商管理局。
　　毛主席逝世，老实人华国锋接班担任党的主席。粉碎“四人帮”，解放老干部，平反冤假错案，邓小平等老干部再次出山。对林彪、江青两案反革命集团进行审判，清算他们的罪行，终于天晴了！能实话实说了：“毛主席是人不是神，康生是鬼不是人。”老干部绝大多数是好的，是久经考验的党性强、有良心的国家栋梁。
　　文革十年浩劫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大事件，更坚定了常文华一贯的看法：丧失党性、没有良心的人确实不是好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论在什么年代。吹牛拍马弄虚作假没好事，重用发烧干部是选才的大忌！老实常在，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当历史清风吹散一个个风云人物编织的诱惑说教，云开雾散时，愈显求实的光辉灿烂！他捧读由《红旗》更名为《求是》的党刊，越读越舒心顺气。给一个个老干部平反昭雪，还原被扭曲的历史。蒙冤是插在人心头的一把刀，他深有体会！一代开国老干部又拨正了革命航向，中国共产党大有希望！

　　文革结束后清算极左路线，对党的若干历史问题做出决议：明确了大跃进、反右派、搞四清等运动的极左错误，文革更是一场浩劫。在清算极左路线的同时，给极左的受害者平反，不但给文革中的蒙冤者平反，而且给在历次运动中的蒙冤者平反，彭德怀元帅平反、右派平反、刘少奇平反……
　　党组织在决议文件和给平反者的叙评中，实事求是的评论，科学合理的分析，顺民意得民心，赢得了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信任！说出了民众的心里话，搬开了多年来压在人们心头的极左沉石，脱掉了长期套在人们头脑上的紧箍咒。思想解放了，心情愉快了！地主富农也改成份了，本来地主早已经没地了，富农也不富了，实事求是辩证唯物看事物，团结全国民众转向经济建设，走改革开放之路，特色社会主义，创建和谐社会！
　　长期压在常文华心头的石头搬开了，思想上的疙瘩解开了。他终于找到了解放后自己工作一直不顺症的原由：是自己求实的思想和极左思想别着劲，是自己坚持党性良心不向极左低头让步妥协，几经挫折不说昧良心话弄虚作假！他经受了半生的坎坷艰辛，但回忆工作历程，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只是愧对家里的父母妻子儿女们！直到他临终时还对亲人们欲诉无语……
　　中国共产党走了一大段弯路，认识和纠正这些错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民众跟着都付出了不应有的代价。常文华心情释然了，自己所受得那些委曲与人民群众所受的疾苦相比算不了什么，自己是老党员，与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二十余年同甘苦，对得起党和群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顺意，欣慰党的事业大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