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两封信

　　
　　1、给姐的信——移民的信之一
　　亲爱的姐：您好！
　　我坐在摇曳的蜡烛下给你写这封信，虽然现在邮信收信有些过时，虽然这和打电话是一模一样的，但在我看来这很有纪念意义，所以，我就忍着蚊虫叮咬、飞蛾扑面，在咱老家给你写下最后一封信。
　　进入七月以来，南水北调移民大搬迁开始，明天轮到咱们村了，所以咱们这里电也停了，网线也扯了，房子也扒了，我坐在用卡车上的帆布临时搭起的棚子里给你写信，信笺上墨迹模糊的地方，那可能是汗水浸湿的，不是泪水，不骗你……
　　烛光摇曳，不停地流泪，有些话我只能简短截说，向你倾诉倾诉我此时的心情。
　　咱们姐妹二人，没有兄弟，爸妈一直把我当做男孩看待，希望我长大以后，招赘一个女婿来为他们养老送终。我这样做了，可是我不争气，因为我是农民，不能给他们提供好的住房条件和医疗环境。妈妈常骂我当初不好好学习，没有考上大学，不能出人头地，爸妈跟着我受罪。姐啊，我愿意这样吗？我学习也尽力了，我也挑灯夜战了，可是，我笨，我不能为咱傅家荣光耀祖，我不能让爸妈出人头地，我有愧啊！
　　难忘咱爸前年患病，在这里的大小诊所我都领他去看了，钱花了不少，不顶事，只好把他送进了大医院，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给你打了电话，姐啊，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咱爸有病，好有个心理准备，真不是向你要钱的啊！你和姐夫第二天就先坐飞机，后乘火车，匆匆赶到县医院，劈头盖脸给了我和你妹夫一顿，姐啊，我的心都碎了，我是不想让咱爸好吗？我是没为他尽力吗？我不像你一样，跟着姐夫出过国，见的多，我知道有哪家医院能治好他的晚期肝癌呢？
　　爸走了，你哭得死去活来，你哭得昏天暗地，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知道我和你妹夫没本事，耽误了爸的治疗，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为抚养我们，爸妈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这些我都知道。特别是你上大学的时候，我想买块花布做个连衣裙，刚一提出来，爸就朝我吼了一句，“天上的飞机你要不要？”吓得我赶紧钻进了厨房里不敢出来，姐啊，不怕你笑话，结婚前，我一直穿着妈妈给我做的带绊儿布鞋，直到结婚那天，我才第一次在公众场合下穿上了高跟鞋。
　　结婚后，除了你给我买的裙子和高跟鞋外，我没置办过任何高档衣服，即使有了，爸爸妈妈也不让我穿，他们一再数落我过光景要勤俭，有俩钱存起来将来供孩子上学，像他们的大姨一样有出息。说实话，你妹夫不是懒人，也不是没脑子的人，库区移民的现状基本都是这样。
　　从上个世纪开始，咱这里就确定为移民搬迁地区了，想发展不敢发展，想投资不敢投资，爸活着时就想翻修房子，也畏首畏脚不敢动工，咱这里经济冻结，苦挣苦撑也只是落得个肚子圆，勒紧裤带也只是能勉强养活个家小。
　　姐，你经常打电话让我和咱妈到你们那里去住一段，你说你领我们看动物园、看风景区，妈说她没那个福分，我也没那个福分。你们有辆新呱呱的小轿车，我们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那辆半新不旧的摩托和那辆小四轮拖拉机。你想，我们坐到你们的别墅里，在你面前，咱们是亲人，可在你们的客人面前，我们自然吗，你自然吗？
　　姐啊！明天我们要走了，今天我们已经往移民车上装好了家俱，抽空我去给爸上了坟，放了一挂大炮，在爸的坟头捧了三捧黄土，到了移民新村放到花盆里，我会天天给爸浇花的。咱这里的乡亲们都是这样。
　　我不哭，真的，我不哭，不哭……你妹夫一见我流眼泪就吵我没出息……咱妈也不让我哭，她说我时，她却哭了。姐，墨迹模糊的地方是汗水，不是眼泪，我没哭……
　　南水北调是国家政策，要不了几年，你就会喝上咱家乡的水。我搬迁不是因为我有觉悟，而是因为这些年农村政策好了，农民们的日子也跟着好了不少，咱得懂得报恩，要对得起国家……姐，你放心吧，咱妈随我们一起走。我们吃啥让她吃啥，我们住啥让她住啥，我对不起咱爸，我不能亏了咱妈，反正我会尽我最大努力的！
　　姐，明年的今天是咱爸三周年的忌日，方便的话，你和姐夫回来，咱一同到他的坟头把孝卸了，若忙，我和你妹夫、外甥们回去一趟过过农村的套数。
　　（附：这封信很可能是从移民新村发的，可能还会晚两天发，发的时候不会让咱妈和你妹夫以及孩子们知道，希望你也别让姐夫看到，看了心里都不好受。）
　　祝你和姐夫和和美美！
　　祝外甥、外甥女们在国外读书好！
　　爱你的妹傅荷花
　　某年某月某日
　　【注明：这里农村有个风俗，人死后三年之内卸掉头上的白孝巾，称作三年孝满。】
　　
2、给老公的信——移民的信之二
　　亲爱的老公：您好！
　　想我吗？
　　我坐在摇曳的蜡烛下给你写这封信，虽然这种方式已经过时，虽然这和打电话是一模一样的，但在我看来这很有纪念意义，因为这封信的发源地可能连着两头，一头是咱老家，一头是移民新村，所以，我就忍着蚊虫叮咬、飞蛾扑面，在咱的老家靠着碾盘给你写下最后一封信，说说私房话。
　　进入五月以来，南水北调移民大搬迁开始，咱们村要启程了，所以咱这里电也停了，网线也扯了，房子也扒了，今天夜里全家都挤在一个用卡车帆布搭起来的大棚子里，孩子们已经睡着了，妈也窝曲着躺下了。我睡不着，给姐写了一封信后，然后给你写。
　　信笺上墨迹模糊的地方，你可能看不清楚，那可能是我的汗水打湿的，你放心，那不是泪水，我没哭，没哭……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孩子们已经从学校回来，段考中大的成绩还不赖，只是老二和我一样，成绩平平，我知道他也尽力了。
　　老公，感谢你这些年来替我们傅家撑起了这个家。我们姐妹二人，没有兄弟，我爸妈一直把我当做男孩看待，希望我长大以后，招赘一个女婿来为他们养老送终。你来了，你撑起了一片天，真的，从你身上，我看到了男子汉的刚性。
　　我性子烈，也野。小的时候就常和男孩子打架，可是这是命，命运安排我做了女人，其实，我像你一样有刚性和韧性，一切苦都能吃，一切泪都能咽，起早贪黑、风里雨里都不怕。这次搬迁你打电话说你要回来，回来浪费路费干什么，往车上装东西、抬东西我和二狗子的媳妇结帮，司机也帮忙，这些男人们干的活儿我们也拿下来了。你曾经笑话我不会喝啤酒，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喝了两瓶，你知道吗，是你的老婆喝了两瓶！还没醉！但你要让我说出味道，说不上来，反正不好喝！
　　老公，咱家门前的那棵白杨树也卖了，50元钱，要不是搬迁能卖100元，还有很多乌七八杂的东西，该送人的我送人了，该贱卖的我贱卖了，带上它们不够路费。咱家的狗我舍不得卖，妈也不让卖，明天把它带上，那些鸡呀，鸭呀等全让贩子们收走了，贱得很。所以呀，老公，我在家苦一点，你能够省出点路费，到移民新村咱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国家只给每个人24个平方，房子咱得装修，咱得给妈买个床，给孩子们买个床，还得添置炉灶、安电表水表，买几把椅子，买两张桌子，该置办的咱都得操心，尽管如此，你一人在外打工，也不要亏了自己，要吃饱喝好，衣服脏了自己拧一把，常换洗。夏季是行风走雨的季节，要照顾好自己，家里的事不要挂在心上，只要你平安，老婆我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咱是农民，不能和姐家相比，人家当年考上了大学，后来又嫁给了一家垄断企业的老板，人家有钱。你知道，为他们的婚事，咱爸开始时死活不同意，我也看不惯，姐夫比姐整整大了22岁啊！但现在已经了，毕竟是咱姐愿意，婚姻自主，咱有啥说的？
　　咱爸前年患病，在这里的大小诊所咱都领他去看了，钱花了不少，不顶事，只好把他送进了大医院，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给咱姐打了电话，本来想让她知道爸病重，好有个心理准备，她以为咱向她要钱，第二天她就和姐夫先坐飞机，后乘火车，风风火火赶到医院，见了我劈头盖脸给了咱们一顿，扔给咱三万块钱，当时我的心都碎了，对爸咱不是没尽力，你还说是要去献血，可她以为咱舍不得花钱，她干吗那么盛气凌人啊？她要不在高三复习了一年又一年，她能考上大学吗？现在人家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日子过得比咱滋润，咱和人家比不着。她跟着姐夫出过国，见的多，一顿饭相当于咱辛辛苦苦一年的收入，咱为啥要和她去比呢？她给的三万块钱我本来要退给她的，妈不让，妈说别为这事姐妹闹别扭，她看着不好受，她说等咱姐的孩子回国后她找机会把钱打发给孩子们。最后我一分不少地把钱交给妈了，咱不化她的钱……
　　我爸走了，感谢你给他摔了老盆，感谢你逢七去给他烧纸化钱，感谢你逢年过节领着孩子们给他上坟磕头，我什么都不图，图的就是你这份心!你是他的准儿子！
　　为抚养我和我姐，爸妈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这些我都知道。特别是我姐上大学的时候，我想买块花布做个连衣裙，刚一提出来，我爸就朝我吼了一句，“天上的飞机你要不要？”吓得我赶紧钻进了厨房里不敢出来，老公啊，不怕你笑话，结婚前，我一直穿着咱妈给我做的带绊儿布鞋，直到结婚那天，我才第一次在公众场合下穿上了你给我买的高跟鞋。
　　结婚后，姐给我买的裙子和高跟鞋，我全压在箱底，有本事咱自己置办。亲自买的，亲自置的穿上舒心！爸妈说得对，过光景要勤俭，有俩钱存起来将来供孩子上学，像他们的大姨一样有出息。我不图别的，只图孩子们有本事了，别忘了他们是库区移民。
　　老公，咱没有别墅，没有小车，但是自从你来到我身边，我与我姐比起来，我比有高楼大厦还幸福，咱穷，咱活得实在，咱活得有滋味，咱活得有骨气！
　　今天下午，我忙三赶四地领着孩子们给爸上了坟，放了一挂大炮，是老大点的炮引子，我们在爸的坟头捧了三捧黄土，到了移民新村放到花盆里，我会天天给爸浇花的。咱这里的乡亲们都是这样。
　　我不哭，真的，我不哭，不哭……你一见我流眼泪就吵我没出息……咱妈也不让我哭，下午她说我时，她却哭了。老公，墨迹模糊的地方是汗水，不是眼泪，我没哭……
　　南水北调是国家政策，要不了几年，你走到哪里都会喝上咱家乡的水。咱搬迁不是因为咱有觉悟，而是因为这些年农村政策好了，农民们的日子好了，咱得懂得报恩，要对得起国家……
　　（附：这封信很可能是从移民新村发的，可能还会晚两天发，发的时候不会让咱妈和孩子们知道，怕他们看了心里都不好受。）
　　平安是福，祝你在外面平安！
　　爱你的老婆荷花
　　吻你！！！
　　某年某月某日夜11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