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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灵犀泉(IV)

作品名称:玛比诺纪传说      作者:杉苓      发布时间:2015-05-05 08:26:43      字数:3949

  米拉贝尔现在觉得自己更像一只小老鼠了,一只被天敌盯住、堵在死角里的小老鼠。是的,天敌,当她看着面前的安古斯的时候,心里就只能想起这两个字。可是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厚待她的敌人,给他这么流光溢彩的韶华,这么青春蓬勃的力量,让他可以这么盛气凌人地往她面前一站、完全俯视地打量着她的存在呢。这真的让她好恼火、好恼火、好恼火啊。
  于是她尽力把身板挺直,为的是自己也显得高一些(她可不想输给他,至少,不能轻易服输),却没料到站姿这么一变,肚子里的钝痛跟着加剧了,疼得她一皱眉,两手扶在了腰上。
  “你没事吧?”他问,声音稍微有点沙哑。
  她一下想起来了:哦,对,先前他吃了她做的那只超咸蛋卷,嗓子可能是咸坏了。这让她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不过这也为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脱身的理由。“你,还觉得很咸,是吧?”她说,“我去厨房给你拿水,好吗?”
  不等他回答,她就匆匆几步从他旁边走过,连难受都顾不得了,只想着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身后一时只有沉寂,她能感觉那沉寂像涨潮时一波一波的海浪,拍岸而来,而她像匆忙撤退的海岸线,每时每刻都在放弃自己的根据地。或者反过来,也可以说她像波浪,只不过是退潮时候的;安古斯的沉默则是礁石嶙峋的海岸,在那里,每块石头都凝固了亘古的阴郁,冷眼观望着她的退却。总之,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溃退的一方。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
  在她走到第五步的时候,他的声音终于平静地响了起来:“米拉贝尔。”
  她一下停住了。听到他这样叫她的名字,她想起了海上的浮冰——水面上只露出小小的、看似无妨的一角,真正巨大的、有威胁性的部分全都藏在水深处。她很清楚,他这么叫她,当然不会只是为了和她打个招呼。他的弦外之音泛着寒意,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化作透明的冰山,她能在想象中听到无数冰凌冻结时“咔啦咔啦”的响声,还能感觉到它们像分叉的触手一样向她追来,要封冻住她逃跑的脚步。
  她的额头发烫了。没有谁有权在精神上这样威压她,尤其是不能让安古斯养成这种习惯——他在她面前以夫君自居,已经做了很多非常嚣张非常跋扈的事情了,决不能继续助长他的气焰。
  于是她猛地转过身来,让所有的火气都跟着一句话脱口而出,“刚才那是叫我吗?我在这里恭候呢,请问您有什么指示?”
  “我没什么指示,我只想要个解释,”他说着,听上去火气也不小,至少是和她一样生气。
  只是,他在说什么啊?什么解释?他要她解释什么?
  她没有来得及多想,他就走了过来。看那个样子,她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恨不得当场把她吃下去。但他只是攥住她袖口薄纱的飘带,把她拽回到了房间里。小仙子变出来的这身衣服真奇怪,这么纤柔的飘带,他这么用力地攥着,她这么用力地挣着,它却居然没有挣断。她开始疑心小仙子会不会也和他是一伙的了。专门变出一件会给他帮忙的衣服来。也许当初她不应该那么信任那些仙子的。
  门“砰”地一声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她也被他不客气地推倒在大床上。当然,她马上就“噌”地站了起来,再看着他的时候,她眼里全都是抖动的怒火、无言的抗议。
  “如果我是你,我就乖乖躺下来,”他阴险地凑过来说了一句,声音已经像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了,“或者,你还是觉得应该先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再等我给你处理病情?”
  干净衣服?处理病情?米拉贝尔听懵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床边自己刚坐过的地方,一下惊得忘记了眨眼——雪白的单子上怎么有暗红的颜色?她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拉起身后的裙摆看了看,她的脸“唰”地红了,然后又变得煞白。她松了手,咬着嘴唇看着地板,心里乱成一片。天哪,裙子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呢?怪不得自己刚才那么难受,原来一直在失血。他要她解释的,就是这件事吗?
  “我认为,你真的已经闹够了,夫人,”听到他斩钉截铁的话音,她抬起头来望了望他,被他严厉地回敬了一眼,“首先我要说,宴会结束以后你跑得是不是太快了一点?然后我想知道,你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他用的完全是审讯式的语气。
  “我?”她还有点眩晕,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得不停下来,整理自己的思路。
  其实,她下午去了哪里,他是清楚的——魔法戒指随时会让他了解她所在的方位。但他当然不想让她知道这一点,免得她误以为他是多么关注她。所以他稍稍构思了一下(这是他的长项),就想出了一种听起来更自然的说法,“我听说,好像有人下午看见你出了城堡,往远处河滩那边去了,是这样吗?”
  “哦,是的,”米拉贝尔回答得很诚实,她想起了下午的愉快经历,禁不住追忆起来,“那里有好大一片漂亮的绿草地,还有好多小朋友,我们跑着玩捉迷藏来着,玩了好长时间,可有意思了……”
  他极不赞成地扬起了眉毛,“好了,我看你的脸色,你最好是别站着了,躺下来再说吧,要我帮你吗?”
  看到他好像要扶她,她赶快避开一点,自己坐到了床上,两手拘束地放在膝头。“我坐着就行了,”她说着,还想再坐直些,可是腰板一挺直,腹中又是一阵揪着疼,她只能马上俯下身去,两臂紧紧地抱在身前。
  忽然,她感到他的手搭到了她的肩上,痛苦的感觉一下减轻了。她吃惊地抬脸看了他一眼,睫毛上还挂着刚才疼出来的泪花。
  “不用这么感动,”他干巴巴地说,“我只是帮你把疼痛移走了一些而已,别的都还要靠你自己慢慢恢复,我帮不了你,”他阴郁地补充了一句,“我毕竟不是妇产科医生。”
  “你说什么?”她喃喃地问。
  “我说什么?我说的是你!”他的态度一下变得很凶很凶,“什么叫‘和小朋友玩捉迷藏’,还‘玩了好长时间’?你自己都快当小朋友他妈了,还这样到处乱跑,这是要出事的,你不知道吗!瞧瞧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米拉贝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一定是非常生气,蓝色的眼睛都发黑了。她看到他把手从她肩头拿开,手掌上方渐渐浮现出一团火红色的光球,他一挥手把它用力砸到了壁炉里。随着一声爆鸣,炉中原本低落的火焰“呼”地一下蹿起好高。
  “那是你从我这里移出去的痛苦吗?那个红红的光团?”她轻声问,耳朵还在震得嗡嗡直响。她从前在书上读到过一种治愈魔法,好像就是这样的,只是她从来没有在生活中见过有谁实践它。因为那本书是一部小说,作者是异世大陆的一位魔法师,她一直以为他写的东西都是虚构的。
  安古斯没有回答她。他的怒气大概还没有消。他在她身边坐下来,牵起了她的一只手。这回她能看到疼痛像一缕缕红色的岩浆,经由她的手流进他手中。然后他把她松开,他的手紧紧攥起来,手心里那个新形成的光球也被捏得粉碎。她很想问问他有没有一种魔法能把他自己的怒火也移走的,但是看看他的脸色,她觉得还是不要多问比较明智。
  现在痛感不那么侵扰她了,她的头脑也冷静了一些。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她突然又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想想吧,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他的意思不就是:她……是个粗心的、麻痹的、大意的、不负责任的、不靠谱的……准妈妈,她不顾自己处在特殊时期,擅自乱跑,运动量超标,结果导致身体出现问题——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又是这一套,他怎么又来了?她怎么样才能让他明白,他们两个根本就没有什么孩子,因为女神曾经为她预言过别的命运……
  可是万一他说的是对的呢?她心里有个声音悄悄说,她不是也一直不能确定自己十五岁时得到的那个神谕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是一场梦吗?
  她的头又开始疼了。她倒是还没有像中古时候浪漫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那样,一遇到棘手的局面就心力交瘁、一头晕过去。可是这未尝不是一个遗憾。现在她清醒着,就只能清醒地体会此情此境之下的每一分窘迫、每一丁点无以言表的苦涩——是的,她这样坐着,手被安古斯攥着,听着一个又一个灼热的光球被摔到壁炉里,“噼里啪啦”乱响,担心自己可能真的因为贪玩酿成了大错,而且还不知道这个错误能不能得到补救……想起这些,她的心里能不七上八下吗?
  可是等一等,假如事情真的像安古斯所说的那样,那么当前这种局面的出现,难道就是她一个人的错,难道他就没有责任吗?他为什么只字不提昨天这个时候,就在这同一个房间里,他违反她意愿的那些所作所为呢?她觉得那远比她玩十遍捉迷藏的破坏力还大。如果他真的那么惦记一个小宝宝,那么当他想要满足自身欲望的时候,他为什么就把小家伙的安危抛到脑后去了呢?
  想到这些,她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她不想接受来自这么一个人的救助和恩惠。他好像是在这里忙着解决问题,其实他才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些问题的制造者。一个人先伤害了某种宝贵的东西,然后再去补救它,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真不知道这是他的个人特点,还是整个新氏族共有的行为方式。再说他还拒不承认自己的过失,把罪责全都推到别人头上。也许你可以说,他是真的没意识到自己也有问题,但那也只能说明他的糊涂。很显然,他并不像他自以为的那么深刻睿智、高人一等。
  这样想着想着,就在她的手脱离他掌心的一瞬间,从她涌向他的那股痛苦像一条被拽断的红蛇、“啪嚓”一声裂成了两半,分别涌回了他们两人的体内。他怔了一下,她则疼得一咬牙,却没有出声。
  “拜托你别再这么突然乱动了好吗?有些魔法中途被打断是很危险的。”他冷冷地告诫过她之后,准备再次拾起她的手。
  她却把手背到了身后,“不用了,我还没那么脆弱。这点疼我可以自己忍受,不需要麻烦你把它们全都移开。”
  “哦,是吗?真的这么坚强?”他的声音里顿时多了一丝嘲笑,“那么请问,从前有个人在我这里疼得直掉眼泪,那又是谁呢?”
  米拉贝尔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话里又藏着什么话。
  他微笑了,一个近乎温暖的微笑,“我说的是有一次,就是你第一次到我这里来的时候——不过那天的事你都不记得了,是因为你喝了魔药的缘故,那次我也帮你移除了不少疼痛呢。如果你都没印象了,我不怪你。”
  她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什么。他脸上的表情更温暖了,好像回想起了什么特别幸福的往昔。而她却只感觉自己比什么时候都更想打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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