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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作品名称:走出心的沙漠      作者:巧儿      发布时间:2015-05-04 21:24:50      字数:11567

  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尊心魔,只是有的人给了心魔以充足的阳光、肥沃的土壤和赖以生存的水分,使得心魔迅速膨胀、蔓延起来,直至派生出可以摧毁一切的魔力。而有的人却可以用理智战胜心魔,将它遏制在萌芽状态,使之夭折在襁褓之中。——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紫灵做梦都想不到,网友蓝天就是她心中的田榄。而田榄也是在偶然中,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在曾经走过的网络岁月中,田榄与玲玲(紫灵)在聊天时,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他对她的感觉就像家人一样舒心了。所以,聊天成了田榄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星期天,田榄等不来玲玲却等来了她的女儿。念榄,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却不知道是不是像他女儿思灵一样有深意呢?于是,他心中一动便要求念榄打开视频聊天,当视频里出现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时,他惊呆了。因为,这个女孩太像紫灵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他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不由惊喜地喊出了紫灵的名字。
  那边的小女孩,听到喊声,羞怯地一笑,就文质彬彬地告诉他,是紫灵的女儿。田榄听了,那扇紧锁的心门,被开启了,一声叔叔,喊得他像掉进了五味齐全的大缸里,无话可说了。
  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念榄,仿佛二十多年前的紫灵,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了。为了掩饰失态,他让思灵与念榄聊天,自己则默默地躲到一边,去咀嚼那份苦涩的回忆和落寞的甜蜜了。
  真是苍天有眼哪!田榄想,在苦苦思念二十多年不知音信的时候,却在不经意间,让他知道了最爱的人的下落,他不知道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还是对他的惩罚。只是,满脑子都是紫灵的图像,想她皱眉时的样子,想她流泪时的皱鼻子,甚至想到她孤灯独影下的凄凉。他觉得她的一切不幸都是他造成的,他对她生活的不如意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她的苦因他而起,她的恨因他而种。谁让他自毁誓言在前,弃她不顾于后呢?要是当初两人能走到一起,也许生活会一片光明,紫灵就能少点烦恼,他也不至于成天酒醉薰薰地苦度时光了。
  霎时,痛苦的思绪,将田榄带回到了那段刻骨铭心的青春时光……
  在篮球场上,田榄挥洒自如的表现,既博得观众的阵阵喝彩,也为健康的躯体划上了一个凄楚的句号。他在抢一个篮板球的时候,被对方队员一个犯规动作,给推倒在篮球架上摔伤了,头上血流如注,腿上肿起个大包。
  在县医院急诊科包扎好伤口后,田榄妈见田榄的伤势很重,就让他父亲给转院治疗。父亲二话没说,就用120急救车将田榄拉到省城,住进省骨病专科医院。
   在医院里,父亲动用所有关系,为田榄找来最好的医生治疗。主治大夫是位年龄与父亲差不多大的董大夫,他详细地检查了田榄的伤势,又仔细研究了他们带来的片子后,就悄悄告诉父亲说,这种情况传统治疗也行,但怕留下后遗症,手术治疗肯定效果好,但是得忍受剧烈疼痛折磨。因为,在处理骨伤的时候,麻醉用多了反而对愈后效果不好。
   父亲一听,田榄的伤势很重,就吓得浑身发软了。他怕儿子落下残疾无法面对生活,又怕儿子难以忍受疼痛,使手术不能顺利进行,犹豫了一会才在手术治疗协议书上签了字。
  董大夫边安排手术,边对他父亲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做这个手术倒不很复杂,只是后期护理可是关键哪。
  他父亲一听需要好好护理,头就大了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一再表示,一定要按照医生的吩咐去护理,一定要让儿子尽快好起来。
  田榄在半麻醉状态下,做了两个小时手术。手术做得很成功,田榄骨折部位用内钢板固定起来了,刀口缝了十几针。
  手术结束后,田榄完全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问董大夫,他能不能好彻底,会不会成为瘸子。
  董大夫就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对自己的儿子一样说,放心吧,一般没有问题。只要好好休息,不要随便走动,肯定能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董大夫的话像春风一样,吹进了田榄的心,给了他战胜伤痛的信心和力量,使他像在黑夜里看到黎明的曙光。
  手术后,田榄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生活不能自理。父亲因为厂里正是推销秋冬季服装的黄金阶段,只在医院陪了七天就走了,一切全靠母亲一个人料理。几天下来,田榄妈的气管炎又犯了,每天靠吃安茶碱来扩张气管,挣扎着照料田榄。田榄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他无能为力,只有尽量少吃东西以达到少上厕所的效果。因为他实在不忍心看到妈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拉他起来大便的样子。
  说实话,田榄妈这个半辈子身体不好的女人,整天靠药物维持着生命,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唯一的儿子,身体肯定更加吃不消了。可是,儿子是她的精神支柱,儿子的健康重于泰山。在她看来她的生命与儿子的健康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她宁愿牺牲的自己生命,也要换得儿子的健康快乐。
  闷热的天气里,田榄躺在床上真是度日如年。而长时间卧床,又最容易导致皮肤溃疡,所以每天给他擦洗身子,就成了他妈的必修课,而每一次的擦洗工作,他妈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完成。常常是用他妈的汗流浃背,换取他的清凉舒服。这天,他妈正给他擦洗身子,李艳艳与她父母就看田榄来了。一见这种情况,艳艳便忙前忙后地打理一切,高兴得田榄妈直夸艳艳是个好姑娘,两家老人便心照不宣地笑着聊在了一起。
  其实,艳艳的父母早就知道女儿的心事,他们见田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又在镇里当干部,所以非常支持她接近田榄。再说,这门婚事一旦成功,女儿不仅有了好归宿,而且两家人在服装生产上可以互通有无,销售上能取长补短。因此,艳艳父母在安慰了一通田榄后,便留下艳艳走了。这既解决了艳艳的相思之苦,也帮了田榄妈很大忙。虽然田榄心里一万个不同意,但身体不能动弹,也只能尴尬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病房里的病人,大都是出了车祸的年轻人。在进进出出探视的人中,来了不少女孩子,她们对探视的对象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有端茶倒水的,有捶肩揉背的,还有陪着抹眼泪的。每到这个时候,田榄就更加想念紫灵,已经快两个星期没有给紫灵去信了,她肯定担心得不得了。可是,他现在不能行动,即使写好信也邮不出去啊!
  时间在难熬中度过了二十多天,董大夫在田榄的刀口上,分了三次才全部抽完线,然后又拍片检查了受伤的部位。待董大夫看了片子后,就告诉田榄妈,照目前的样子田榄伤势恢复彻底的希望很大,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彻底治愈的伤,至少在八周内不能活动,到时再复查一下,看看恢复的情况如何,但一般没有什么大问题。
  本来田榄妈还想让儿子在医院多治疗几天,但实在拗不过田榄就出院回家了。
  回家后的田榄,不仅忍受着身体伤痛的折磨,更重要的是还忍受着心里的煎熬。因为他生活不能自理,而他妈身体又每况愈下,所以只得不情愿地让艳艳每天在他身边晃动。于是,他憋了一肚子火,每天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田榄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不见艳艳了,他的心才能渐渐地平静下来,感情的浪花才能席卷上来。这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全是紫灵秀丽的身影,俊俏的脸庞,一缕温馨就遍布了全身。但一想到不能动弹的腿,万一以后留下后遗症,他就心惊胆战起来了。一瘸一拐地怎能配上漂亮的紫灵呢?一想到这里,田榄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没有了主张,只恨打球时为什么不掌控好被摔伤了。
  再说,艳艳也很不容易,每天辛辛苦苦地伺候他,却看不到他一个好脸色。于是,田榄也时常沉浸在自责的漩涡中,暗暗祷告苍天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好起来。因为,他最不能忍受上厕所的尴尬,只好尽量少吃东西,以达到少上厕所的目的。同时,他让他爸在床前吊了个木杆,起来时尽量用力拽住,以减轻他们扶他的重量。
  星期天,镇政府秘书小赵来看田榄。他带来了镇里的二百元慰问金,也带来了紫灵的几封书信。田榄一看到紫灵的来信,脸上就洋溢起了笑容,说话的声音也高了几分贝,连眼睛都亮得像两盏灯。他真想马上拆开信,看到紫灵俊秀的字体,温婉的文字,火热的话语。可是,小赵却一个劲地给他说镇里发生的逸闻趣事。直到他打着呵欠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小赵才擦了擦两嘴角的白唾沫,有了离开的意思。当小赵走到门口时,又返身回来神情凝重地告诉他,田榄,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记住没有本钱一切都将是零,好好休息,等你恢复好后,咱们再打篮球。
  田榄目送小赵消失在门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眼睛睁得大大地,一字一句地读起来,惟恐读得不够仔细遗漏了紫灵的一片深情。
  榄子
  你怎么了?
  好多天接不到你的来信,我的心里像装满了刺猬寝食难安。
  这已经是石沉大海般的第五封书信了。得不到你的消息,我便不顾咱们的约定不停地给你写,希望能在不经意间,你看到其中的一封,给我捎来片言只语,以解我的相思之苦。
  夜,这个美丽的字眼,在以前我是那么地喜欢,那么地留恋,可是现在我却有点厌恶它了。因为,在这残酷的夜里,我像一只失去航标的小船,飘摇在茫茫海上,不知何去何从。
  榄子,你能给我指出个方向吗?
  在每个心痛的日子里,我只能一封一封地重读你的来信,企图从你的字里行间捕捉到一点令你销声匿迹的蛛丝马迹,可是缠绵的话语,诚恳的表述,总是让我在伤心绝望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哦,我的榄子。你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令你身不由己的事情,才使你不惜自毁盟约,弃爱你的紫灵于不顾,令她掉入痛苦的深渊吧。
  也许,我的这封信,带着希望被信使传递过去,很不幸就成了泥牛入海,根本到不了你的手中;也许,我的这封信,会像孱弱的迎春花,遭到狂风暴雨的蹂躏,但我仍然希望这残缺的花瓣,也能阻止我的榄子另结新欢……
  榄子,你真的忘记我们的一切了吗?你真的忘记给我讲的那个爱情故事了吗?你难道真的要让我做个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贞吗?
  ……
  你伤心的灵
  一九八三年七月十六日
  田榄读着紫灵的这封来信,心都碎了,他似乎已经听到紫灵孤独的哭声,看到她深情的眺望、痛苦的表情了。他感到前途一片渺茫、精神一片空虚、感情一片空白,整个人像虚脱似的,倒在床上起也起不来了。他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超脱一切的想法,他盼望着自己变成一粒粉尘,化作乌有,或者随风飘走,那样他就能远离眼前的尴尬,找到心灵的栖息之地了。他呆呆地看着手中还带着紫灵体温余香的书信,不禁抱住头痛哭起来了。
  面对他的痛哭,艳艳不知所措地靠着墙站在那里,也一脸无辜地哭起来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所爱的人走出痛苦的深渊,仿佛只有陪着他一起痛哭,才能减轻他的精神压力似的。
  田榄妈听到他的哭声后,赶紧跑进来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头不回答。他妈这个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年的女人,家务活虽然不能做,但是书却读了不少。她看了看田榄手中的信,就明白了一切,火便随着儿子的痛哭升腾起来了。她要让这个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幡然醒悟,进而达到娶艳艳为妻的目的。于是,拍了拍床板吼道,人得凭良心活,艳艳没白天没黑夜地伺候你,你连一个好脸都不给,一封信却让你嚎啕大哭起来,干脆让这封信照顾你好了。回头又安慰艳艳道,让他好好哭去吧,别理他。
  田榄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只管放声地痛哭。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下来。他抓着木杆坐起来,伸手拿了一块手巾,慢慢地擦了擦脸,又默默地把信叠好,轻轻地放在枕头下面,看都没有看地下的两个女人,就又躺下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就均匀起来了,他终于睡着了。这一觉是他受伤后,睡得最香最稳的一次,以至于在恍然中,又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紫灵,并破天荒地将他拥在怀里,第一次有了渴望发泄的冲动……
  八周后,田榄在父母陪同下,再次来到省城进行复查。不料,董大夫看完检查结果后,痛心疾首地责怪起田榄父母来了。他说,你们是怎么护理病人的?都这么长时间了,骨伤怎么还没有愈合呢?
  董大夫的话像一记闷棍,打得田榄晕头转向地插嘴就问,为什么没有愈合呢?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董大夫非常生气地将X片摔在桌子上说,一样的手术,别人都已经好利索了,惟独你恢复得这么差,怎么搞的嘛?是不是没有按照交待的去做啊。
  田榄母亲痛心疾首地说,一定是我没有护理好。这该如何是好啊。
  董大夫沉思了一会才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去加强营养、加强锻炼。否则……
  面对董大夫给出的检查结果,田榄像被麻醉了一样,所有神经都失去了知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到现在他才深深地后悔起来,暗自责怪自己不该不敢吃饱肚子,不该过早地下地行动。原以为这次复查后能带来新的希望,只要大夫说恢复良好,生活能够自理了。从此,他就可以远离艳艳,远离她的照顾,拒绝她的爱情,这样既减轻了良心上的愧疚,又免除了相对无言的烦恼。不料,事与愿违,腿伤治愈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这该怎么办呢?田榄躺在床上,呆住了。
  对于田榄的骨伤没有愈合好,艳艳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她又能天天守着心爱的人了,忧的却是假如他永远好不了,她真的就进退两难了。说实话,要一辈子陪一个瘸子生活,她还真没有想过。如今,虽然她脸上时常舒展着笑容,但是她也在暗暗地顾虑着呢。
  就在艳艳痛苦地徘徊的时候,艳艳的父母对田榄治好骨伤,抱的希望也是越来越小了。于是,他们开始反对艳艳的做法,甚至不准她再到田家去了。他们怕万一田榄留下后遗症,李家的女儿怎能嫁个残疾人呢?再说如果田榄伤好后,又坚持不与艳艳结婚,最终受伤害的还是女儿啊。李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艳艳是个争强好胜的姑娘,在困难面前从不低头,有着愈挫愈勇的个性。本来她还有点犹豫,但是父母的反对,反而激发了她对田榄更大的爱心。也许这就是父母与子女间关系微妙的所在,有时父母的反对意见,对逆反心理强的子女,恰恰是让他们走向极端的催化剂。于是,艳艳到田榄家更勤了。同时,她又偷偷跑到省城咨询了董大夫,甚至向董大夫请教了护理知识。
  董大夫被这个执着的姑娘感动了,在一一答复了她的询问后,还特别嘱咐她回去好好照顾田榄。他说,田榄那么年轻,只要加强营养,配合正确锻炼,恢复健康应该问题不大。不过,科学的护理必须跟上,要定时给他做腿部按摩,防止腿部肌肉萎缩。另外,千万不能让病人长时间站立,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艳艳听了董大夫的话,像久旱的禾苗得到了雨露的滋润,顿时焕发出了生机和活力。她感到幸运之神又一次降临到了她的头顶,整个人被希望之光普照得充满了力量。是啊,只要田榄能恢复健康,重新站立成一棵树,她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也像吃了一罐蜜一样,甜到了心底。
  那年的天气,季节变换得实在太频繁了。好像昨天是秋天,今天一下就蹦到了冬天,冷得叫人发抖。寒风呼啸着像一群饥饿的狼,狂奔在原野上,发出了一阵阵哀怨、凄婉的怒吼。街上,往日的繁华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了,一切笼罩了一层冷落与萧条。街上所有行人都缩着脖子,迈着急匆匆的步伐,在这寒冷的季节,向着温暖的家里奔去。躲在背风处做生意的小贩们,来不及辨别天气的变化,就让纷纷扬扬的雪花给披了一层白色的棉纱。
  ——哦!下雪了。
  这可是大港开发区,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洁白的雪花,起先像颗粒状的细沙子刮过,继而又像鹅毛一样纷纷落下来,大地就笼罩在了一片白茫茫之中。一夜之间,山上的树木都裹了一层厚厚的棉絮,挺立在了冰天雪地里。顿时,沉默的大山与沸腾的县城一下就拉近了距离。在田榄家不远处的空地里,放学回来的孩子们,打雪仗、堆雪人,玩得很尽兴。突然,一个小女孩被远处跑来的一个小男孩撞倒了,就坐在雪地里哇哇大哭起来。那小男孩看了看,就不好意思地伸手拉她。可是,小女孩就是不起来。没办法,小男孩便掏出一把糖塞进她的手里,她才擦了擦泪笑着站了起来。
  田榄拄着拐杖,站在窗前看到这里,心就随那小女孩的笑声,飞到了紫灵身边。口中也不由喃喃自语道,灵,对不起。是老天让我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产生了真挚的爱情,可是我真的不能在对不起艳艳的同时,去拖累你啊。灵——就让我这残缺的身躯,倒在那没有爱情的婚姻炮弹中吧。长痛不如短痛,你就忘了我吧……
  雪,整整下了一天,所有植物经过雪的洗礼,污垢便荡然无存了。在银装素裹中,寒风刺骨凛冽,大地洁净静默。
  时间刚刚进入腊月,人们便忙着为过年做准备了。
  此时,田家与李家的两位老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了。他们正积极地为儿女的婚事做准备呢,唯恐婚礼准备得不够充分,失了大人们的身份,委屈了孩子们的脸面。田榄的父母,更是积极行动起来了,雇人重新装修了房子,在新房的墙上挂了一个大大的双喜,顶棚上挂了闪着金光的吊挂,把过年的吉祥与结婚的喜庆溢了满满一屋子。艳艳的父母,则忙着为女儿置办嫁妆,双铺双盖,小大衣(比大衣小点的棉衣),自行车、手表、缝纫机,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高兴得两个亲家公,在一块儿喝了好几次酒,就结成了大港开发区服装企业的同盟军,都想通过精诚合作,引领全国服装新潮流。
  ……
  思灵离开电脑,扭头发现爸爸眼里含着泪花,望着窗外正在发呆,就不由脱口说道,爸爸,你怎么了?
  哦!爸爸不小心迷了眼睛,你做作业去吧。
  思灵的喊声,将田榄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中来。他目光凄迷地看着女儿苦笑了一下,匆匆看了看时钟,见已经十一多点了,便开始摘菜做中午饭。可是,心不由又随咚咚咚的切菜声,飞回到了从前。
  终于,田榄与艳艳结婚了。
  新房里,田榄面对笑容满面的艳艳,重新调整了心态,暗暗发誓决不亏待这位勇敢的姑娘。可是,洞房里的喜气还没有散尽的时候,艳艳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可能她认为驶进了婚姻的港湾,就像买了保险的车辆,安全系数得到了保障,就能自由地驰骋了。她不再是个乖乖女了,说话粗声大气地像个女主人似的,指挥田榄做这干那,甚至还骂骂咧咧地。她的这些变化,首先引起了同样要强的田榄妈的不满。因为刚结婚不久,老人家只好忍着,但喉咙心里却像哽了一根鱼刺一样难受。
  半年后,田榄再次去复查,身体的各项指标就都达到了正常水平,骨伤彻底痊愈了。董大夫说,只要再进行一段时间康复训练,就能行动自如了。艳艳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田榄却表现了极大的冷漠,好像想让身体一直残疾下去一样。因为,他知道身体上伤痛的痊愈,只能加速心里创伤的恶化,令他对紫灵的思念与日俱增起来。
  有一次他在梦里,正深情地呼唤着紫灵呢,就被怒气冲冲的艳艳给推醒了。于是,两个同床异梦的人,就一个脸朝向东,一个脸朝向西地各自想开了心事。
  本来艳艳是个很有心计的姑娘,在她的人生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服输两个字。因此,她发誓要融化田榄这座冰山,希望用自己的爱唤醒田榄的爱。用她的话说,田榄就是块石头,她也要在怀里捂热他。可是,她的美好愿望,在婚后不长一段时间,就被残酷的现实给击碎了。因此,她总是黯然伤神。
  一年后,女儿降生了。女儿既遗传了艳艳白净的瓜子脸,又遗传了田榄黑葡萄似的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巴。艳艳望着这个遗传了她与田榄优秀基因的女儿,那个封存起来的愿望,又像充满氢气的气球飘上了天空。
  当然,女儿的声声啼哭,也慢慢融化了田榄内心的坚冰。他在给女儿取名字时,倏地就想到了思灵这两个既富有诗意,又蕴含了难以割舍情愫的字眼。可是,思灵这个名字又像田榄感情生活的封锁线一样,一下让他封存起了对紫灵全部的爱。于是,他翻出紫灵的所有照片与来信,蘸着眼泪又重新看了一遍,便咬着牙横着心把信放在箱子下面,用一把铁锁锁了起来。他决心为了女儿要彻底告别昨天,重新拥有今天,在婚姻的草地上,饮下一杯忘情水,用心去浇灌那朵枯萎的红玫瑰,再让它开出娇艳的花朵。因此,他将一颗心全部放在了家庭上。虽然,他仍然夜夜在梦中与紫灵相会,但白天的谈笑风生,却让艳艳愁苦的脸上,灿烂出了幸福的笑容。
  转眼就到了一九八四年的二月。早晨,空气中飘来了泥土解冻后的芳香,一团团细小的迎春花,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开在了阳坡上,那黄灿灿的花瓣,正伸长脖子,张开嘴巴,吐露着春的气息呢。万物已经复苏了,欣欣然张开了眼,美好的春天正一步步向人们走来了。田榄的生活,也像这早春的天气一样,充满了希望。吃过饭,他看看可爱的女儿,告诉艳艳与娘一声,就骑自行车上班去了。
  二月的天气,寒气依然袭人。走进镇政府大院,田榄刚刚停好自行车,就见赵金秀副镇长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喊,田榄,刚才你妻子打电话说,你爸厂子出事了,让你赶快回去呢。
  田榄急忙就问,出什么事了?
  赵金秀说,你妻子没有说,听她的口气很着急,你就赶紧回吧。我替你请个假。
  一听说厂子出事了,田榄的心便紧缩成一团,赶紧骑上车子往回跑。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厂子里会发生什么事情,是工人闹事打伤了父亲?可是父亲一直以仁爱治厂,与工人的关系好得就差让他们签字了,不可能闹矛盾啊。是父亲去讨债时与债主发生了冲突?要不,就是这次加工的服装不合格,江阳化工厂与他闹事了。
  田榄根本想象不出父亲出了什么事,就骑车赶回了县城。抬头望,见父亲服装厂的方向正浓烟滚滚,连半边天都被烟雾遮起来了。起火了。他再也不敢往下想了,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到厂里,眼前的惨相就让他惊呆了。
  火,虽然扑灭了,但残烟依旧非常浓烈,厂区一片狼藉,烟尘飞舞。厂房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了,窗户上的玻璃全碎了,木制窗棂烧得只剩黑黑的一小圈了,所有窗户既像张开的黑色大口,又像一只只空洞无神的大眼睛。墙壁经过泼水救火,已经没有粉刷过的痕迹了,乌黑得像刚刚从锅底下拽出来一样。到处是表情复杂的收拾残局的工人,抬机器的咬紧了牙关,整理残损服装的哭丧着脸,他们一个个就像刚从井里爬上来的挖煤工一样,有的甚至连眉毛都看不见了。
  工人们见田榄回来了,都停止了手里的工作,像看到救星一样愣愣地看着他,那种无助的眼神让田榄的心更加沉重起来了。
  这时,田榄父亲与一位工人正抬着一部破烂不堪的缝纫机走出来,见到田榄先是一怔,然后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见到大人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了。他的母亲,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哭得就跟泪人儿一样,旁边是抱着孩子哭泣的艳艳。
  看到这里,田榄的心都碎了。他走过去,拉起父亲说,爸,别难过,只要工人没有受伤就好。说完,就投入到火灾清理的行列中去了。
  田榄父亲自承包服装厂,就开始扩大生产规模,引进先进技术,在单一生产西服的基础上,增加了休闲服系列。
  一年多来,服装厂在所有员工的辛勤劳动下,总算在服装行业占领了一席之地,他们生产的休闲系列服装,受到了客户的一致好评。但是货卖出去后,钱却一直要不回来,就使厂里的周转资金陷入了困境。为了维修厂房设备,田榄父亲只好向艳艳父亲求援,不料李家也正为资金运作不灵发愁呢,于是维修设备只好暂时搁浅了。
  前几天,厂里接了一批加工化工厂服装的业务,为了早日完工,工人们便加班加点干活。可是,厂里的线路老化了,漆包线风干风化了,一根根铝线与铜丝裸露在外面,如果不及时维修,超负荷用电,很有可能引起火灾。于是,分管安全的副厂长陈浩,就向田榄父亲汇报情况,要求停产维修。可是,田榄父亲听后,一边忙着催促加工进度,一边忧郁地告诉他,先加工完这批服装再说吧。尽管,陈浩强烈要求更新安全设施,可是见田榄父亲一直不答应,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田榄边收拾,边听陈浩介绍厂里的情况,以及起火的原因,左手中指就被玻璃给划破了。他一声不吭地摔了摔手,本来想止住血,不想血流得更快了。他只好用另一只手按住伤口,血才渐渐地止住。
  他不知道该责怪父亲,让急于求成酿成大祸,还是该怪罪陈浩,不坚持原则埋下了隐患。但是,他知道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慰父母,安慰工人。于是,他对围过来的工人们说,师傅们,辛苦了,我爸的厂子虽然毁了,但是田家人没有毁。我们不会在困难面前倒下去的。你们放心好了,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拖欠你们一分钱的工资。
  听了他的话,大部分工人脸上都露出了欣慰之色,因为他们早就穷怕了,这点工资对他们来说也许就是救命钱呢。只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工人,紧走了几步来到田榄身边,咳嗽了几声才说,大伙儿,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接着,伸手拍了拍胸脯又说,咱们得讲良心哪。厂子效益好的时候,大家没少领工资吧,现在厂里有难了,咱们眼睁睁地瞅着那几个工资不放,还算人吗?大家要认我这个老大哥,就别打自己的小九九,先把厂子清理好再说。他的话,像下达了一道命令,工人们听了哗地一下就又开始清理地上的垃圾了。
  失火后的田家,尽管使出了浑身解数,四处借贷想恢复生产,但是服装厂像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一样,令人回天无力。终于,服装厂硬撑了几个月后,就倒闭了。于是,工人散伙了,往日红红火火的厂区,只留下几排破损的厂房就关门了。
  这场大火,不仅烧毁了田家的全部资产,也烧掉了田家人的所有欢乐。债务像珠穆朗玛峰一样压在了田榄父亲的头顶,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全白了,脊背也佝偻了,仿佛大火断绝了他的中年之路,烧开了凄凉萧瑟的老年之门。
  这场大火,使田榄一家人真正沦为了穷人,无论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可是,贫穷并不能击倒田家人,而面对债主的讨债,田家人却自矮了三分。他们不敢看到债主的脸色,更不敢说出还不了债的实情,一次又一次地变卖家产,让债主们满意地走出田家。最终,在家里变卖得只留下四垛墙的时候,田榄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走上了一条布满艰辛的经商之路。
  艳艳对田榄停薪留职一事的反应,远比公公厂里失火一事强烈十倍,她爱丈夫更爱丈夫的身份。但是她的反对,就像沧海一粟那么渺小。虽然,没能阻止了田榄离岗,却让婆婆对她有了更大的意见。一个女人敢管男人的事情,这不是登鼻子上脸吗?田榄娘一想到儿子被别人管住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尽管艳艳在田家忍气吞声地抢着做家务,但是与田榄娘的关系却越来越紧张起来。因为,艳艳不仅敢管田榄的事情,还让田榄帮着做家务呢。于是,田榄娘只要见田榄洗碗涮锅或者抱孩子,就用眼睛狠狠地瞪住田榄不放,或者重重地踢一脚小凳子。可是,当家里来了客人,田榄娘总是笑眯眯地抢着替艳艳洗碗看孩子。艳艳见婆婆这么待她,心都伤透了,便暗骂婆婆是条变色龙。
  有一天,田榄做生意赚了钱,就让艳艳到街上买了一条连衣裙。当艳艳高高兴兴地穿着裙子走进院子时,正好田榄娘站在院子中央喝水,一群鸡也围在那里咕咕咕地找食吃。他娘一回头看见艳艳穿着新裙子,脸呼地一下就变了颜色,拿起扫帚狠狠地砸向鸡群,破口就骂,吃、吃、吃,吃不死你们啊。慢说家里穷得叮当响,就是有份好家当,也经不住你们这些畜生折腾啊。
  艳艳听了,真想回敬这个无理婆婆几句,可是想想田榄就忍住了。她怒气冲冲地把自行车扔在地上,一脚踢得鸡飞了一院子,便气哼哼地跑回家,坐在椅子上好半天也消不了气。到了晚上,田榄回来了,艳艳躺在被窝里,便把这事告诉了他。本想让他安慰几句,或者说一声别跟婆婆一般见识的话,她的气也就消了。不料,田榄却说,傻瓜,你干嘛在商店里就穿上呢,不能等上几天再穿吗?我娘一辈子都这样了,别没事找事啊。
  谁找事了?我在你家脏活累活抢着干,还赚不来一件衣服?你妈那么待我,你不说一句公道话就算了,反而怪罪起我来了。算我瞎了眼,跟你来受这份罪。本来,艳艳嘟囔几句也就计划睡觉了。不料,一下激怒了田榄。因为,他可以吃苦,可以受罪。唯独不能让人轻视他的才能,于是两个人便吵了起来。
  田榄妈是个吃过晚饭就得睡觉的女人,此时她睡得正香呢。隔壁田榄夫妻的吵架声,像惊雷一样震得她倏地一下就坐了起来。她侧耳听了听,就咚地一声跳到地下,穿上鞋子,跑进田榄房间,指着艳艳就破口大骂,你狗日的,活不下什么了?好吃好穿供着你,供下祸患了?你个断子绝孙的烂货,要敢再骂榄子一句,我就用这条老命顶了你。
  艳艳整天低眉顺眼地,忍受着田榄妈的指桑骂槐,无非因为她在娘家是独生女,到了田家第一胎也没有生下个男孩。可是,田榄妈这样赤裸裸的骂声,无异于在她流血的伤口上,又刺了一剑。她再也忍不住了,她什么也不顾及了,她要将窝藏在心里的痛苦全部倾泻出来,即使是失去田榄也在所不惜了。因为,她不能为了一个不真实的爱而失去尊严。
  田榄妈根本没有料到艳艳敢顶撞她,就呸地吐了艳艳一脸唾液,一头向墙上撞去。幸亏田榄冲上去抱住了,不然她妈准会撞得头破血流。田榄妈一见田榄抱住她了,就边哭边说,榄榄,妈上辈子干什么坏事了,怎就生下你这窝囊废呢,你怎就能眼睁睁地看着让老婆欺负娘呢。你这个不孝之子啊,为什么要拦我啊,就让我死了吧,省得让你媳妇天天欺负啊。我不想活了啊——
  田榄望着思灵那双漆黑的眼睛,无声地哭了,他既不想失去娘亲,也不想让天真的女儿生活在残缺不全的家庭里,就说,娘,你就原谅艳艳吧。她还年轻啊。
  艳艳一听田榄这话,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了,弯腰抱起思灵就走。因为,她一分钟也不想在这个没有一点温暖的家里呆了。田榄妈一见这阵势,像一头狮子一样,嗖地一下就扑了过去。她将从未抱过一次的思灵,从毫无思想准备的艳艳怀中夺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狠狠地一脚将艳艳踢出门外,关住门子对田榄说,你要敢开门,我就抱着思灵上吊。
  于是,艳艳穿着裤衩背心就伤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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