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一、贺春节公署解禁令，忙过年合家乐融融
　　日月如梭，不觉半年结束。期末考试时，占峰、淑贤、雅琴在各自班级同时获得第一名。乃然先生乐得整日合不拢嘴。
　　寒假里淑贤去看母亲，这时杜聪敏已改嫁到丁家，老两口尽管日子紧巴一点，但很和顺。淑贤在横道川住了十天，又去沙尖子王淑清家住了两天，腊月二十一回到城里。
　　淑贤回娘家的十几天里，王静仪带领占峰、占岚忙着推黏米、包黏火勺、烙黏火勺。烙好一二缸黏火勺，又推汤子面，把汤面攥成一团团，放到盖帘上拿外边冻住，再把冻好的汤面坨打下来放到二缸里。
　　从一九三二年算起，桓仁人已有八个年头没正经过年了。在日本人的刺刀和枪口下，成天提着脑袋过日子的老百姓哪还有乐心过年？可是，年对于中国老百姓多麽重要呀？年是老百姓的盼头，是孩子心中的憧憬，是不断更新的希望。要是连年都不过了，那活着还有什麽意思？
　　日本守备队撤离后，桓仁进入一个相对和平时期，随着日本人政策逐渐放松，人们逢年过节，可以偷偷吃大米洋面而不被追究。
　　四一年元旦过后不久，县公署贴出告示：为弘扬日满提携东亚共荣，体现满洲国太平盛世，县公署准许市民百姓及商号于今年春节鸣放鞭炮、张灯结彩以示庆贺。国人当以此感念天皇洪恩，恭谨敬业，为中日亲善事业鞠躬尽瘁。
　　号令一出，长期被沉重精神枷锁压得透不过来气的老百姓如蒙假释，久被桎梏的心灵松弛许多。
　　放寒假不久，占岳从四河回来，告诉父亲，大哥二十九回家过年。
　　眼见小年临近，容家开始忙碌起来。容家过年一向老套而热烈。俗话说：忙年忙年，不忙不算过年。年猪早就杀了，猪肉存放在院子大缸里。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要上天”。小年上午，王氏取出一块肉与淑贤包饺子。白天，占岳用高粱秆扎成一匹马。晚上全家人吃完饺子，王静仪带占峰、占岳到外屋恭送灶王爷。占峰跳上锅台脖揭下旧灶王爷，占岳按照王氏吩咐，把马放在灶坑前，占峰把灶王爷用手提着放到马背上，王氏在下边烧了两张纸把灶王爷和马点火焚化。王静仪跪下磕头：“灶王爷呀灶王爷，您老到天上见了玉皇大帝，好话要多讲，赖话要少说，我们一家人全靠您老保佑了。”又命占峰、占岳磕头。占峰、占岳磕完头跑进院子，看着烟筒冒出的黑烟，占岳拍手叫道：“咳！灶王爷升天喽！”
　　“二十四、写大字”，这天是乃然先生写春联日子。每年这时候，荒沟与六河远近各支本家的春联都由乃然先生包办代写。周围邻居也有拿红纸求写的，乃然先生一概不拒。
　　早饭后他与占峰来到书房生好炉子，把屋子烤得热乎乎的，爷俩按各家要求，把红纸按式裁好。占峰研出一大盘墨，乃然先生打开皇历，参照上面现成对联，爷俩又改编几付，然后动笔书写。
　　这几年乃然先生见占峰书法越来越好，便让儿子写大门、房门、屋内过道门这些主要对联，自己写宗谱、仓房、畜棚、猪圈、鸡架对联及春条等。两人足足写了半上午，对子晾了一地。
　　写完后，父子互相欣赏对方的字，父亲的字苍劲老到，儿子的字活泼潇洒。看了多时，父亲又指教儿子一二，两人相视而笑。
　　父子坐下等着对子晾干，乃然先生问道：“占峰，这半年来你与淑贤相处得如何？”占峰躲开父亲眼光，想了想说：“我觉得淑贤为人稳重和平，举止谦恭有礼，一点也不张狂。爹，淑贤还会写诗呢。”他用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鹰图。
　　乃然先生微微笑道：“唔，我早就看到了，看来淑贤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你知道吗？她将来想考大学。”说到这沉吟一下，手捻胡须摇摇头：“一个女人念那么多书有什麽用？”见儿子在用心听，又说；“占峰，为父有个想法提前告诉你，让你有个精神准备。我想明年秋天为你完婚。”
　　占峰有些吃惊，抬头看着父亲:“那么快？爹，我们都还没念完书呢。”“咳，你呀，按说也不小了，该明白一些事理了，你哪知为父的心事？结完婚照样念书有何不可？为父心意已决，这事只许你一人知道，连你母亲我都没说，更不能让淑贤知道。你记住了。”“是，父亲，我不说就是。”占峰诺诺连声。
　　对子干了，两人收起来分户记上姓名等各家来取。走出书房，看见占岚、占岳在院内劈了一大堆柴火，两人干得满头大汗，棉帽子扔到一旁，棉袄纽扣也解开了。淑贤端盆走出屋子，往绳上晾才洗过的衣服，长长的晾衣绳快挂满了。
　　这天下午，容占海赶马车来到，拉来四麻袋苞米、一麻袋谷子、一麻袋高粱、一麻袋花生、半麻袋黄豆。格外还带来一坛黄酒。吃过晚饭把对子取了离去。
　　“二十五、做豆腐”。王氏头一天泡上少半二缸黄豆，第二天上午用热水把磨刷净，开始推水磨。占峰、占岚、占岳轮流抱磨杆，淑贤添磨，王氏用桶接磨出的汁水。人多好干活，中午时推完。王氏让哥几个合力打开磨扇，用水把磨扇、磨盘冲刷干净，抬到院内墙根放好。
　　撤去磨架，外屋宽敞起来。王氏把二缸刷净，放在锅台边，让占峰在二缸上方吊起十字木架，把豆腐包四角拴在木架上。一切就绪后开始烧汤子。淑贤在灶坑里架起干木柴，灶火熊熊燃烧，半小时后汤子开锅。淑贤立即从灶坑撤火，王氏把豆腐汤舀进豆腐包内，屋内瞬间热气弥漫。占峰、占岚轮流用夹板夹挤豆腐包，挤完一包把渣倒掉再挤下一包。
　　挤完包，王氏开始点豆腐，她取来一瓶卤水，让淑贤站在一边看着。王氏把卤水倒进勺内浇进缸里，边浇边用勺慢慢搅动。一次、两次、……勺内卤水一次次由多渐少，淑贤见缸内豆浆渐渐成脑。王氏说；“卤水不能放多，放多豆腐就老了。”
　　屋内传来容福祥咳嗽声。王氏说：“听没听见你爹叹嗓了？他这是着急了。水豆腐是他最得意的一口，我马上炒蘑菇酱打卤，做好了先给他盛一碗堵嘴。”
　　留足吃的水豆腐，其余都重新过包压成大豆腐。吃饭时根据个人喜好，有吃水豆腐的，有吃豆腐块的。
　　晚饭后，把一半豆腐用凉水拔上留着过年吃，另一半切成小块，一团团放在莛秆帘上，拿到外边冻成冻豆腐。占岚想把挤过豆腐的浆水倒掉，王氏不让：“这豆浆水澄清，留着洗头才好呢，又下灰又滑溜。”
　　“二十六、新裱旧”，这天是糊墙日。上午全家大清扫。占峰弟兄三人打开门窗，把被褥抱到院子里，王静仪与淑贤把缸、锅盖好，哥三个用旧毛巾包上头，挥起笤帚把里外屋、天棚、墙角旮旯积年的尘土、蛛网彻底扫净。王静仪烧了热水，和淑贤、雅琴把箱子、柜子、镜子、挂钟、茶壶、茶碗擦抹干净，把四铺炕的炕席抹得又白又亮，锅盖、缸盖重新抹了一遍。让占峰三人在屋外把被子敲打过后抱回屋内，与淑贤开始安排屋内物品。弟兄三人忙完屋里又去打扫书房。
　　下午开始糊墙，王氏打好一大盆荞面糨子，找出几大捆白纸，都是乃然先生平日积攒的办公用纸。这些纸很厚很光滑，一面有字。占岚干活细，负责刷糨子。占峰个子高，让他糊墙。占岳给递纸。糨子刷在有字一面，糊上墙后，无字一面就在外面了。
　　哥三个先糊天棚后糊墙，一下午没干完，吃过晚饭又点灯干到深夜，总算把东、西两屋糊完。
　　趁糊墙功夫，王氏与淑贤又洗了一些床单被罩等物。晚上，王氏、淑贤、雅琴用昨天挤过豆腐的浆水洗头，果然很滑溜。
　　“二十七、杀年鸡”。早上，王氏把鸡关在架里没放，太阳出来后开始抓鸡杀。这活一向由占岚来干。王静仪端出个泥盆放在院中间，与占岚一起抓鸡。王氏把鸡架拉开个缝，占岚右手伸进鸡架捞出一只，让王氏确认一下，王氏点点头关住架门。被攥在手中的鸡咯咯大叫，架里的鸡也乱叫起来。
　　占岚左手攥住两支鸡膀，并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住鸡冠，右手把鸡脖子的毛揪了几下，用菜刀一拉，鸡血滴到泥盆里，鸡蹬几下腿死去。全家人站在一边观看。占岚洋洋自得，像个将军威风八面，喊道：“占岳，过来给我挽挽袖子。”
　　占岚一气杀了两只公鸡一只老母鸡，与占岳把死鸡提进外屋。王氏打开鸡架，放出剩余五只母鸡，淑贤拿两棒苞米搓掉粒子喂上。几只鸡憋了一早晨，都饿极了，奓撒翅膀贪婪地啄着米粒，全然不知刚才的危险。
　　喂完鸡，王氏烧好开水，与淑贤开始给死鸡褪毛。乃然先生领三个儿子去糊书房。
　　“二十八、把面发”。一大早王氏和好一大盆洋面，放炕头用被严严实实蒙好。中午面发酵好了，开始做馒头。王氏先做十个大号馒头，馒头顶上插五个红枣条，又作了十几个小号的，各插上一个红枣条，插枣条的做完了，又开始做中号馒头。淑贤问：“妈，插枣馒头是做什么用的？”“上供用，大的供宗谱，小的供灶王爷和天地牌。”
　　馒头做完了，王氏又作了两条面鲤鱼，用剪子剪出鱼鳞鱼鳃，捏出鱼尾鱼鳍，用红枣做成鱼眼。王氏饶有兴味地做着，淑贤看得出神，嘴里夸赞道：“妈，你真巧！”
　　王氏把泡开的苞米窝摊到锅帘上，开始装锅，同时让淑贤架起柴火。两袋烟工夫，锅开了，又过了一刻钟，王氏打开锅盖：呵！馒头全开了花，大号馒头胀得足有大碗大，屋内热气蒸腾，弥漫着好闻的馒头香气。第一锅出完，接着蒸第二锅。全部蒸好后，王氏把插枣及鱼形馒头装到外面大缸里放好，其余的留作晚餐。
　　书房昨天没糊完，占峰弟兄三人又糊了一上午才糊完。下午，乃然先生领三个儿子去剃头馆剃了头，然后到店铺买回年画、鞭炮、蜡烛、燃香、烧纸等物。到家后让占峰给容月竹送去一方猪肉两扎粉条。
　　晚上这顿饭，洋面馒头炖猪肉，大家吃得兴高采烈，弟兄几人撑得直打饱嗝，乃然先生高兴得喝了二两烧酒。
　　“二十九、贴道友”。道友寓意是大道上的朋友，春联贴在门前恰如朋友把门。
　　快中午时天暖和不少，灿烂的阳光洒满庭院，远处近处不时传来孩童放小鞭的声响。连日来，各家各户已把对子陆续取走，剩下的就是自家春联。占峰拿对子，占岳端糨盆，占岚拿刷帚，哥几个由外到内贴对子。
　　先贴大门对：“祥光凝比户，春色入重帘”。门上方贴三张不同颜色挂钱，挂钱外边贴横批：“一元复始”。板门上贴两张门神：秦琼和尉迟敬德身穿铠甲手握兵刃圆睁双目镇守大门，令人感到十分安定。
　　进到院子，把仓房、猪圈、鸡架等处贴好。书房贴上对联：“入世须才更须节，传家积德还积书”，横批：“忘忧书屋”。房门对联：“谦恭和平传家宝，勤俭耕读教子方”，横批：“康乐宜年”。外面贴好后，又进屋把过道门贴好。
　　贴完对子，三人回东屋到火盆旁烤手，见父亲把年画铺在炕上，正指指点点给雅琴边念边讲。三人听得有趣，凑近前一起观看。容福祥见儿女听得出神，兴致益发高涨。他一张张念完了画，叫占峰往墙上贴，自己审视端正。东屋两张是封神榜和杨柳青，西屋两张是牛郎织女和哪吒闹海。
　　一切张贴完毕，容福祥戴上棉帽来到大门外，手捻胡须端详对联。看完大门对和门神，踱进院子，东瞅瞅西看看，在书房与房门前站一会儿，又进到西屋看了半天，然后回到东屋。他摘下帽子，坐在火盆旁烤了一阵手，装上一袋烟抽着，眯起眼睛看年画和春条。
　　新糊的墙纸已经干透，天棚和墙壁一片雪白，新鲜夺目的年画和春条给屋子增添了色彩和喜气。
　　容福祥抽完一袋烟，用手指敲着八仙桌，嘴里哼起小曲。雅琴扑到身边：“爹，你唱的什么歌？”“哦，这是烧香的太平调，那些走江湖的戏班子，跳地蹦蹦时都唱太平调。”停了一会儿又说：“雅琴你知道不？今年咱家的门对都是你二哥写的，他的字是越来越好了。”“哼，我就知道你是为这个乐，谁不知道二哥是咱家的大才子。等我长大了，字写得比二哥还要好。”“唔，有出息，这才是爹的好姑娘。”乃然先生把女儿抱在膝上，看着她的眼睛：“我老姑娘有志气，将来供你念中学、上大学，你要做一个很有学问的人。”雅琴揪着父亲胡须若有所思：“爹，我长大了要像你一样，也当老师。”“好，那咱老容家就成了教师之家了。”说完哈哈大笑。
　　傍晚时分天阴起来，纷纷扬扬飘洒着细雪。占山夫妻带孩子到家，给父亲买了两包果子。立本蹒跚到爷爷面前：“爷爷。”容福祥摸着孙子的头满脸笑容：“又长高了。”把立本抱起亲了一阵。
　　听春梅还阵阵咳嗽，淑贤问：“大嫂，你的病强不强？”李春梅干笑一下：“强什么？不死就不错了，活一天算一天吧。”王静仪说：“大过年的不许说死。大媳妇，你爹妈可好？怎麽半年多也不来串门？”“他们都挺好的。农村活多，一年忙到头，走不出来。”
　　王静仪让占峰挑水：“明天就过年了，今天得把水缸挑满，过年这几天不能挑水。”占峰答应着走了出去。占岚说：“我也去吧，井台太滑，提水太费劲了，要挑好几担呢。”快步撵出屋去。
　　晚饭后全家人聚在一起说话。乃然先生问占山工作情况，占山说：“还好。校长器重我，让我当五年优级班班主任，格外兼做学校会计。今年优级班开设日语课，每周三节。现在上面要求老师都得学日语，学校还定期请日本人到校给老师讲课。”他夸占岳：“四弟很用功，进步很大。”占岳说：“大哥每天晚上都辅导我数学，这次期末考试我数学考了九十六分。”
　　占山问占峰学校情况，占峰说：“大的变化没有，每天照旧课前三件事：向天皇遥拜，向浦仪皇帝御影敬礼，背诵诏书，人都变成木头了。日语和体育增加了课时，劳动时间也比以前增多，这学期共干了一个多月的活。体育教师体罚学生越来越狠，动不动就拿鞭子抽人。学校还搞了几次消防演习和防空演习，一共拉响四次警报。”占山说：“没法子，谁叫中国打不过日本？当亡国奴就得受人欺让人骑。”容福祥见二人言辞激烈，打断他们话头：“别谈这些事了，过年大家团聚一起，说点高兴的吧。”
　　王静仪起身，到柜里拽出个大包，打开白花旗包皮，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衬衣和袜子。衬衣是家织布做成的，全家十口每人一套发下去。众人接过衣服和袜子，纷纷往自身比量。
　　占山说：“妈，明年不要给我们做了，我们都出去过了，还穿你做的衣服，也太惭愧了。不算我们，这一大家子的衣服就够你辛苦的了。”王氏说：“占山，就冲你这句话，我再累也值。说实话，当初没带你们两口子的份，后来一想，你们头一年出去挺不容易，大过年的谁都有就你们没有也不好看。不过丑话说在前，以后过年就没有你们的份了。”
　　占山说：“爹，儿子不孝，分家另过，不能常在家里侍奉老人。儿子是看家中人口太多，母亲过于操劳，为减轻老人负担才作出的决定。儿子目前有工作，能养活起老婆孩子，我们这半年过得很好，请老人放心。”容福祥说：“占山，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树大没有不分枝的，早晚得有这一天。当初你们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什麽东西，如果需要什么就说出来，只要家里有的你们都可以带走，没有的也可以给你们买。”占山说：“爹，我们什么也不缺。”李春梅说：“我还需要个柳条包，两个水桶。”容福祥说：’行，等正月里走时一定给你们带上。”
　　雅琴把袜子套在脚上说：“妈，我的袜子怎麽大了一点？”“那是故意给你买大一号的，你的脚能不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