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刘威末带着段岚下去熟悉一下，以后有什么事需要跑车间，比如发发图纸什么的可以交给她去做。
　　两人并肩而行。段岚怕走丢似的“粘”住刘威末，寸步不离。刘威末多少有点不自然，感觉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压迫过来。这种气势来自于段岚的身高。就绝对高度而言，刘威末当然比段岚高，但感觉段岚比他高。同样的身高女人看上去要高很多，为什么呢？针对这一现象，刘威末曾反复琢磨并与人讨论，结论是：女性优美的曲线更能彰显其高度。
　　大音希是做铝材的，铝材是干什么用的呢？刘威末告诉段岚，铝材是盖房子用来做窗做门的。以前用木头做，不环保，所以改铝材了。铝材比木头好，不会朽。段岚问什么叫不环保啊？刘威末瞪了他一眼，大声说：“大家都用木头盖房，树被砍光了，沙尘暴就来了，懂了吧？”段岚吐了一下舌头，心想姓刘的真有才、真能联系。刘威末又问段岚吃没吃过饸饹面，段岚一脸茫然。关于饸饹面，刘威末的记忆也很久远，他小时候在老家见过。一只底部布满漏孔、中号碗口那么粗的长木桶被架起来，把刚刚蒸熟、热气腾腾的红薯面或高粱面窝窝头扔进去，木塞（直径与木桶内径相当）塞进木桶，一个或几个大人用长木杠（一端用铰链固定）将木塞奋力下压，面条就出来了。铝材的生产原理跟饸饹面的做法相似。不过，相当于长木桶的铝材挤压筒是水平置放、水平施压。铝材的形状千奇百怪，而且一次一般只能挤一根，不像饸饹面都是圆的、一出一大把。
　　他们首先来到模具车间。这是跟他们工作联系最为密切的部门。他们画的图要想转化为产品首先得拿到外面模具厂开模。铝材厂一般都没有自己的模具厂。资金、设备等不是问题，而是一个中小规模的铝材厂其模具用量不足以供养一个模具厂。也不便管理，都是一家人，相互包庇或推卸责任在所难免。模具车间不具备模具制造能力，只负责模具的接收、检验、保管和维护等。
　　几个修模工，面对靠墙的铁案一字排开，每人面前都有台虎钳，各忙各的。铁案一旁，一个小伙子单手抡起短把铁锤，一下一下奋力砸向摆在地上的一套圆柱状模具。大锤与钢制模具碰撞发出尖利的声音，震耳欲聋、难听之极！段岚缩脖子捂耳朵不敢靠前。
　　刘威末走过去冲着轮锤的小伙子喊道：“连国安，停一下！”
　　连国安停下来，仍保持着蹲姿。几个修模工有的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大家“刘工、刘工”的叫。段岚也走了过来。
　　刘威末介绍道：“她叫段岚，新来的，跟我在一起画图。以后她要有事来找你们，都对她好点。”
　　这帮家伙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表情麻木，都不吭声。刘威末当初带那个白丫头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他们老远就发出怪叫！
　　刘威末懒得跟他们理论，转而问道：“杨秀呢？在里面吗？”
　　“在，在里面。”其中一个人答道。
　　当他们转过身来时，段岚小声问道：“刘工，他们干吗都戴着眼镜？都是近视眼吗？”
　　没想到段岚这丫头观察还挺仔细！戴眼镜是一种防护，防止模屑崩伤眼睛。大音希以前就发生过崩伤眼睛的事故。刘威末觉得解释起来麻烦，反正慢慢就会知道，于是答道：“他们才不近视呢，眼睛一个比一个好、雪一样明亮。戴眼镜装知识分子呗！”
　　“切！骗谁呢！”段岚知道姓刘的是拿自己开涮。
　　
　　杨秀是模具车间主任。
　　半年前，杨秀来到大音希担任模具车间主任。杨秀曾在一家省直属国营企业担任机动车间的副主任。那是一段让她感到骄傲和自豪的经历。当时她还不到三十岁，是全厂最年轻的女性中层干部。在杨秀看来，大音希的模具车间，就其规模和职能而言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班组。把她算在内，全车间一共才9人，比她在国企当副主任时的机动车间任何一个班组的人数都要少。藐视不等于拒绝，她接受了这个岗位。国企停摆后，她做过小生意、卖过保险、当过推销员，无论做什么她都很努力但却始终不能获得安定。她深深地体会到了生活之艰辛、人生之不易，不敢错过任何一次机会。
　　杨秀上任后发现，她这个主任比预想的还要窝囊。模具车间有四个修模工，其中两人是两家模具公司派来的，编制不在大音希，工资由模具公司发。这四个人可是公司“大爷”级员工。他们的薪资待遇之高，除了个别管理、技术人员或销售业务员外，其他普通员工难以望其项背。那两个外来的修模工，工资几倍于杨秀。这年头，收入决定地位，杨秀自觉矮一截、没底气去管他们。还有那个搞模具氮化的罗大壮，是从广西请来的师傅，工资多少杨秀虽没问出来，但她知道肯定比她高。这叫什么事儿？！身为车间主任，居然不能知道她的手下收入多少。还有，铝材模具与她从前所接触的模具根本不是一回事，同为模具差距咋就那么大呢？她这个车间主任实际上扮演的是考勤员兼跑腿的兼传话筒的角色，闲了还得打扫卫生、整理模具，简直就是个“妈”。杨秀打听到，她的前任工资可比他高多了。
　　人比人气死人，越想越不对，没干多久，杨秀就想打退堂鼓。
　　刘威末当初刚进铝材厂时也有类似的遭遇。正是刘威末的一番话让杨秀留了下来。
　　修模是门手艺或叫技艺、凭的是手上功夫、靠的是个人悟性和经验，学校没这个专业，书本上学不到。别看他们现在风光，他们都是从十几岁开始就跟着人家学徒，先打下手从煮模、抛光干起，吃苦、受累、挨骂，多少年才能熬到今天。修模工的手指，第一关节，比常人要粗壮好多，那都是抓模具抓的。这样的手一看就是干粗活的。谁一旦有了这样一双手，就意味着远离“儒雅”，这辈子若想改行去坐办公室、开空调、打电脑就难了。因为这双手恐怕连找对象都得打折扣，被这样的手抚摸跟锉刀有什么两样？人家姑娘能没想法吗？他们的手上、身上、脸上有谁没被碱水烧过、模屑崩过？如果有来生，修模工哪个愿意再去修模？还有那个罗大壮，广西人，也是从小跟着老乡学模具氮化。别看他文化程度不高，技术却是一流的。市里有一家国营大厂，有先进的离子渗氮设备，在外面接了活儿，结果弄出来的东西不合要求，没法交差，延误工期后果很严重！后来他们不知从哪打听到大音希有氮化炉，就把零件拉来请罗大壮帮忙，搞定！刘威末促成并全程参与此事，亲眼所见，外厂那个搞承包的老工程师感动得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刘威末劝杨秀要想清楚、算自己的账，如果觉得能够胜任这份工作，收入尚可、能够维持生计，就不要轻言放弃。你杨秀初次涉足铝材行业，还啥啥都不懂呢。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待一段时间，了解了解再做决定不迟。刚来就走像什么样子，好比打仗攻打一个阵地，没放一枪就撤了，逃兵嘛！再说了，谁一开始就能拿高工资呢？工资会涨的。你现在是带薪学习，多么难得啊！这一代铝材厂何止一家两家，有了在大音希的工作经验，将来跳槽也容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三思啊，杨秀同志！
　　经刘威末这么一开导，杨秀心里敞亮多了。杨秀问刘威末：“你是不是当过支部书记啊？这么会做思想工作。”刘威末说：“刘某自知思想觉悟落后，从未写过入党申请，现在连党员都不是。你呢？”“老党员了，曾经的车间党支部委员。没想到我这个老党员竟被你这么一个党外人士给教育了一通。看你口若悬河，这么能讲，难道是天生的吗？不到大学当教授你真是屈才啊！”“哎，你还别说，我还真当过老师，兼职的，在一个高考补习班教物理，反映不错呢！”刘威末心目中最理想的职业依次是：军官、教师和站柜台的商店营业员！可惜都无缘了。当年他高考成绩不是很理想，不够上军校。当老师也没指望了，门槛越来越高。那是一个多么尊贵的职业啊，一个人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拒绝他人插嘴，谁也别想打断！何等享受！至于营业员，他没有勇气去选择当营业员。如果他当了营业员，一定会遭到家人和亲友的强烈反对，有点以身试法的味道。
　　杨秀还问了刘威末现在工资多少，刘威末说恕不奉告。
　　
　　刘威末带段岚在里面办公室找到杨秀。
　　段岚眼前一亮，好标致的姐姐啊，一看就是城市人。
　　杨秀与段岚友好地握了握手。刘威末也把手伸了过去。
　　杨秀本不打算理他，但刘威末手举着不放，她只好把手伸过去。
　　刘威末抓住杨秀的手不松。
　　杨秀用力挣脱，笑着说：“在新徒弟面前，注意点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