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刘威末接到了老板娘的电话，让他去一下。
　　老板娘——大音希铝业有限公司总经理漆亚贤——正忙着给刘威末张罗助手。工作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不允许某些重要岗位一个人独当一面，大音希离了谁都得照样转，所以要“备份”。这是她的作风。刘威末是她从南方挖来的，而非“自投罗网”，经验和能力毋庸置疑。毋庸置疑的恰恰要质疑，哪里会不需要经验和能力呢？
　　刘威末，大音希技术部主任、工程师，麾下暂无一兵一卒，是个光杆司令。无人可管不等于无事可做。事实上，在大音希包括老板娘在内恐怕还没有专职管人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摊子事儿。刘威末也有自己的具体工作，并且时常感到压力山大。大音希是一家铝合金建筑型材生产企业。刘威末的主要工作是画图，画铝型材的截面图，即所谓的产品设计。然而，刘威末心里清楚，“鸭梨大”并非来自画图。对他而言，画图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刘威末过去在国企搞机械设计，也画图，但那图比这图不知要复杂多少倍。铝型材制造行业普遍存在严重的抄袭现象，这可能是产品本身决定的。绝大多数中小型铝材厂不愿意在产品开发方面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奉行“拿来主义”，“产品设计”就变得异常简单，照葫芦画瓢而已。问题是，不光画图，刘威末还要做别的，做资料，诸如认证、许可、资质、荣誉、安全、环保、宣传、投标等等方面都要做资料。做资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其间夹杂着许多创造性劳动，说白了就是弄虚作假，否则就过不了关。这些看起来像是兼职的工作才真正让他费心劳神。他需要帮手。尽管老板娘的定位是帮他找个画图的，但多个人总是好的。
　　刘威末来到大音希已一年多，他曾经有过三任助手，由于种种原因，先后走人。最后一任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儿。那丫头长得漂亮、白得让人不敢直视。一时间，技术部这“一亩三分地”变成了一帮居心叵测的男性员工的热土。有条件要来、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来。有男朋友了？不是问题，只要没结婚，该追还得追！就算是已经结婚甚至生子也得设法接近，交个朋友总行吧，傍美丽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好在，那丫头不过是昙花一现，没来多久就辞了。直到现在，辞与被辞仍然两说。搞卫生的陈九妹请假——这样的岗位老板娘绝不肯重复用工——老板娘让那丫头打扫洗手间，遭到坚决抵制。
　　刘威末来到老板娘的办公室，里面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好高的个子！刘威末暗自惊叹。坐着的老板娘介绍时甚至要仰起脸。这女子叫段岚，来应聘。听口气，老板娘这关已经过了，现在去留决定权在刘威末。刘威末认真打量此人，有了“白”的教训，不敢掉以轻心。肤色相当过关，模样也还行！刘威末心里差不多已经有主意了。
　　遵照老板娘的吩咐，刘威末把段岚带到他的办公室，让她用电脑画画图试试。段岚的表现超乎刘威末的想象，相当潦草！她仅用鼠标拖出两根线，便没了下文。
　　段岚跟电脑僵持着，脸色泛红。她坚持不下去了，不得不妥协。她索性把绘图界面关掉，打开word，在上面打出一行字：“我真的学过CAD，但都还给老师了。希望您给个机会！”
　　段岚起身，站在一旁搓弄双手，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刘威末看到了那行字，忍不住笑了。
　　“你什么毕业？”
　　“大专。”
　　“什么专业？”
　　“机电一体化。”
　　“哦。”
　　刘威末带着段岚去见老板娘。
　　“怎么样？”老板娘问。
　　“还行，不太熟练，带一带应该没问题。”刘威末答。
　　“那好，小段啊，一会儿刘工带你去办一下手续，尽快来上班吧。”老板娘对段岚说。
　　“好的，谢谢老板娘、谢谢！”段岚内心真正要感谢的应该是刘威末。
　　刘威末不是因为那行字，即便段岚表现再差一点，或者说根本就没学过画图，他也会把她留下。不就画个图嘛，多大点儿事儿啊！刘威末学电脑画图也不是在学校，那会儿学校还没有大量的电脑。他记得自己学电脑画图可以说是无师自通。那是在他跳槽到大音希之前打工的另一家公司。公司突然要跟澳大利亚做生意，人家要电子版图纸，怎么办？老板买来一台新电脑并从协作单位请来了一位小姑娘帮忙画了一天的图。刘威末就坐在旁边看，晚上熬了一个通宵，行了、会了！那晚的效率真是超级高，说能顶在学校里的一个学期也不为过。刘威末每每想起那晚都觉得不可思议。
　　刘威末自有打算。他必须尽快找到助手，老板娘的心思他懂。再者，据老板娘介绍，段岚来自郊县农村，父母以及已成家的哥哥都是菜农。从段岚的家庭条件、个人条件判断，她应该会珍惜这份工作，应该能呆得长久。来了走，又来了又走，别人还以为他刘威末不能容人。
　　
　　次日早晨。刘威末打卡上班。他就住在楼上，一向都很准时。他走到办公室门口、习惯性地去腰间摸钥匙，但他发现门锁已被打开。
　　“刘主任，早！”段岚先到了，正在里面忙活。
　　“你早！你怎么进来的？”刘威末问。
　　“隔壁那个房姨昨天给了我一把钥匙。”段岚答。
　　段岚所说的房姨，在公司担任办公室主任。房主任管的事挺多，杂七杂八，包括人事。
　　刘威末环顾四周，也不知段岚动了哪里，感觉办公室清爽很多。刘威末想到了一句话：“没有女人的家庭是不完整的。”办公室虽不是家，但就那意思！刘威末进而又想到了另一句话：“家有丑妻是个宝。”挨得上吗？异曲同工吧。刘威末有点走神。
　　“你刚才喊我什么？”刘威末忽然问道。
　　“刘主任啊，不对吗？”段岚有点疑惑。
　　“别这么喊，难听。”刘威末说的是真心话，不是谦虚。在私企，称呼职务就意味着疏远。刘威末刚到私企打工，还有点不习惯，什么姨啊姐啊哥的，这是工厂，像什么样子。慢慢地他知道了，所谓的职务不过是老板一句话，出了门什么也不是。政府有备案吗？社会认可吗？私企的职务与国企的干部是两码事。
　　“那我喊你师傅吧？”
　　“也不好。”
　　“怎么了？你不愿意收我做徒弟啊？”
　　“不是，感觉有点像修单车的或修鞋的。”
　　“不是吧，电视里警察都喊师傅，孙悟空也喊师傅！”
　　“唐僧是孙悟空的师父，父亲的父，不是师傅。”
　　“那我喊你师父？”段岚。
　　“还师爸呢！我有那么老吗？就喊刘工吧，别人都这么喊。”
　　刘威末对别人喊他“师傅”的确也没多少好感。“师傅”一词已被用滥，在他的观念里，“师傅”是与“修理”、“手艺”、“做饭”联系在一起的。而他大学本科学历，从事技术工作，大小也是个知识分子。然而，此时他不让段岚喊师傅，似乎另有别的的原因。难道他不希望段岚做他的徒弟？怎么说呢，反正段岚与刘威末心目中的徒弟好像有点差距。
　　段岚拿着抹布到处擦，连墙上的插座、开关也不放过。
　　刘威末插不上手，静静地坐着，看段岚干活。他注意到了段岚脚上穿的鞋，一双浅黑色帆布鞋，很“男孩”的那种，有个性。这鞋与一条紧身牛仔裤相配看上去相当和谐，不像很多女人牛仔裤、高跟鞋，不伦不类。这个高个子年轻女人身材不错啊！刘威末从不跟人讲，因为他评判女人的标准有点羞于启齿。他更重视身材，女人屁股太小或形状不对，脸蛋再漂亮也无济于事，在他这儿也就与美丽无关了。他说不出段岚是胖还是瘦。这会儿她正穿件紧身毛衣在干活儿，看上去上身纤细、骨感强烈；臀部则反其道而行之，浑圆、饱满。一双长腿尤为出色。一般女人一脱掉高跟鞋，立马就变成了矮脚虎。而此时段岚脚上穿的鞋，鞋跟可以忽略，显然她的长腿是不掺水分的，绝非修饰而来。刘威末想到了体操运动员。但段岚绝不适合练体操，个子太高，应该超过一米七了吧。有一个项目叫高低杠吧，她挂在上面脚肯定要着地，没法做动作。
　　段岚绕到刘威末背后去擦椅背，刘威末连忙起身配合。
　　技术部办公室在二楼。刘威末走到窗前，透过窗户他看见大音希老板褚德福正朝办公楼走来，身后跟着“两大金刚”。褚老板身背一只横窄竖长的皮质小挎包，刘威末看着别扭，感觉有点不搭。所谓“两大金刚”，一个是当地一家小型铝棒厂的小老板霍成平，人送外号“和珅”；另一个是做包装纸的包龙根。员工们谁都知道，这两个人是被大音希给养着的，他们常像影子一样跟随褚老板。当然，褚德福给人的印象是个甩手掌柜，在大音希真正管事的的不是褚德福，而是他的老婆——老板娘兼总经理漆亚贤，那才是公司的“天”。霍、包二人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他们对大音希了如指掌。他们自称也是大音希的员工，送货的时候甚至穿着大音希的员工服装。但是，他们总不能整天围着老板娘转吧，那成何体统，男女授受不亲啊！
　　褚德福不是天天都到公司来，他爱跑、爱玩，喜欢打鸟，经常一连好多天见不到人。这次不知又是从哪儿回来的。然而，褚德福也绝非等闲之辈，他在大音希所起的作用无人能够替代。他在外面结交了不少很有来头很厉害的朋友，其中不乏政府机关的头头脑脑。他们在一起吃喝不论、称兄道弟。这些朋友可不是白交的，关键时刻用得上。比如来公司拉货的车，因为超高或超重在哪儿被拦了，只要不出市，褚德福一个电话，立马放行。
　　
　　一楼销售部的小叶子倚窗而坐，她也看到了褚德福一行三人。小叶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她知道褚老板路过她的办公室时一定会进来。果然，不一会儿褚老板等三人鱼贯而入。
　　“小叶子，最近单子怎么样？”褚德福问，他指的是客户的订单。
　　“还行，够做。”小叶子答。
　　“机器都开了吗？没闲的吧？”褚德福又问。
　　“没有，都开了。”说着，小叶子欲起身去倒茶，被褚德福一手按住肩头。
　　褚德福的手依然按在小叶子的肩上。小叶子能感觉到在她锁骨上敲击的手指。小叶子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