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第三十九章 风停雨歇

　　果然，不足二十来分钟，赵医生就领着刘伟重新出现在院子的尽头，正拐过弯向这边走来。正当何静喂完孩子，扣上扣子，扯平衣角，直起身来向外伸长了脖子瞭望时，一眼就看见刘伟和赵医生他们朝这边走来了。她赶忙站起来，抱着孩子走到门外。高玉魁看见刘伟出来了，也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招呼了秦彩花，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看着刘伟有点别扭地慢慢走过来。“感觉咋样，有哪儿不舒服吗？”何静还没等刘伟走到近前，就急切切地问道。
“没什么，挺顺利的，”刘伟苦笑了一下，淡淡地说道。
“刚下了手术台，有点紧张，歇一会就好了，像他这样的小伙子，手术完了，自己都能骑自行车回家。”赵医生在一旁乐呵呵地说。
“赶紧坐下歇一会吧。”等刘伟与赵医生进了屋，何静赶忙拉过孩子的小被子垫在连椅上，让刘伟坐下。
“你们也都坐下吧。”赵医生一面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一面对着高玉魁、秦彩花他们几个说道。
于是，大家又按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赵医生便打开紧锁的抽屉，拿出他那枚专用的章子，开具了计划生育手术证明，高玉魁赶忙接过来，用嘴吹了吹那鲜红的印鉴，然后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进自己的上衣兜里。
“赵医生，麻烦你了。”高玉魁跟赵医生客气道。
“高主任，看你说哪去了，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嘛。”赵医生回应着高玉魁，一脸的和气。
“到家好好歇两天，不要干太重的体力活儿。过几天就缓过劲儿来了。”赵医生接着又向刘伟吩咐道。
“那就啥也别弄了，直接在床上睡两天好了。”何静向着赵医生说道。
“不，不，那样也不好，该活动时还是要活动活动的，老躺在床上不动也不好，只要不干太重的体力活儿就行。”赵医生和蔼地对何静轻轻地说道。
“好，这事儿到这里就算完结了，我得赶紧把这手术证明送到镇政府去，彩花你和刘伟他们打车回家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回头别忘了给司机要票就行。”高玉魁看了看刘伟、何静他们对秦彩花安排道。
“魁叔，那你呢，恁俩是咋来的？”刘伟插嘴问道。
“我们早晨是骑摩托车来的，你们几个先走，我忙完了，自己还骑摩托车回去，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不用管我了。”高玉魁爽快地回道。
“赵医生，今天就到这儿，改天得闲了再来找你唠。”安排好刘伟这边，高玉魁又向赵医生客气道。于是，大家都站起身来，跟赵医生打着招呼，说着告别的话儿，走出了赵医生的办公室。
　　出了医院的大门，高玉魁骑上摩托车直奔镇政府去了，秦彩花便与刘伟、何静他们打车回了家。

　　初冬，陈家庄躺在黄河故道的肩膀里，享受着灿烂的阳光，依然显得那样的惬意，安详。几近正午了，村子上空袅袅地升起淡淡的炊烟来，远远地望去，整个村子蕴涵在氤氲的云烟中。知道儿子媳妇还有襁褓中的小孙女就要回来了，刘伟妈早早地起了床，把昨天晚上为侄儿刘胜准备的饭温热吃了，又给小孙女煎了鸡蛋、炖了奶，伺候小孩子吃了，满心欢喜地等着儿子媳妇快点儿回来。
　　等到太阳升高了，冷清的寒气渐渐地散去，刘伟妈便带着小孙女刘婷婷打开重重的大铁门，坐在门口晒太阳，等着亲人们的到来；对面的何家也无不时刻牵挂着马路这边的刘家，何静妈也早早地来到亲家串门，帮衬着亲家照看外孙女儿。听说刚刚躲出去几天的女儿女婿就要回来了，尽管感觉有点意外，还是显得那样的欢喜和兴奋，亲家两个拉着家常，等待着刚刚出去却又要回来的儿子和媳妇、女儿和女婿。小婷婷在奶奶和姥姥的身边来回跑着，她不知道爸妈妈为着什么到哪儿去了，却被告知爸妈妈一会就要回来了，她又可以见到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了。她一会儿问问奶奶，一会儿又问问姥姥：“爸爸妈妈啥会子回来呀！他们带着小妹妹去哪了？”奶声奶气地，仰着细嫩的小脸，瞪着明亮的眼睛。
“等着吧，一会你爸爸妈妈就从那边过来了。”奶奶和姥姥不耐其烦地用手指着村子西边的大路，温和地答应着疑惑的孩子。小孩子踮着脚，仰着长长的脖子，仔细地打量着路上的行人，盼望着爸爸妈妈快一点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晒得人身上热乎乎得。可能是坐得久了，刘伟妈站起来伸了伸身子，下意识地向村子西边的大路上望去，不见一个人来，只见一辆小汽车从村子西边的大马路上朝这边拐了过来，那不是镇子上经常下乡来的小面包车吗？怎么，又出什么事啦？刘伟妈心头不禁一紧，该不是镇政府的人又过来了吧？镇政府里有二百多人，总共才两辆小汽车，书记一辆，镇长一辆，一般工作人员下乡是难得坐上的，他们大多是骑自行车或摩托车，有急事下乡最好的待遇就是在镇子上租个面包车来。所以，镇子上的面包车，村民们大都是很熟悉的，老远就能看出来。今天这辆车又向这边拐过来，刘伟妈一眼看到，心就慌了。她怔怔地愣在了那里，眼望着那辆小面包车渐渐地开过来，慢慢地走近了。啊！前面还坐着秦彩花，可不就是冲着自己家来的吗！刘伟妈惊吓得一下子坐在了小板凳上，趔趄了一下，差点倒在地上，口里还喃喃自语道：“不是说好了儿子媳妇要回来吗？怎么他们又找上门啦？”何静妈面向着亲家，背冲着马路，没看见汽车，看见老亲家站起来长长身子，却一下子瘫坐下来，嘴里还喃喃地嘟嚷着，心里也咯噔一紧，回头一看，却见一辆小汽车停在了身后。她刚一愣神，就听见里面叫道：“妈！妈！”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传了过来。啊！原来是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回来啦。两个被惊吓了的老太太这才缓过神来。
　　“怎么坐了这么个车回来？”刘伟妈惊魂未定站起身来。在她眼里，坐这车的就没什么好人。刘伟与何静一前一后地下了车，一个怀里抱着孩子，一个提着长长的旅行包。
“刘伟，慢着点。”何静亲切地说道。
“照护着点，刘伟。”秦彩花也关心地搭讪道。
“再往前走一段，我还没到家呢。”秦彩花又向着司机吩咐道。她知道自己不受这两家人的待见，连车也没下，就让司机拉着走了。

　　虽然是才几天没见面，却像是分隔了多少年似的，老亲家两个都激动得流下了眼泪。看到妈妈这样，刘伟与何静小夫妻两个也跟着眼圈红红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刘婷看看豁然出现的爸爸妈妈，好像不认识了似的。良久才跑过去，用一只小手扯着妈妈的衣襟，另一只小手拉住爸爸的大手。
　　“快进家吧，别都在外面站着。”大家就这样相互看了好久，何静妈开口说道。
“就是，快进家，快进家！”刘伟妈也像大梦初醒似地重复道，赶忙从何静怀中接过孩子，带头领着跨进院门。何静妈顺手掂起来两只小板凳，让小外孙女刘婷手拉着小板凳的腿跟在后面，簇拥着向院里走。何静从刘伟手中接过旅行包，跟在刘伟身后，拥着他进了家门。
“咦！院子咋这么亮，好像少点啥？”
“咦，就是，厨房门口的老槐树咋刨了呢？”何静与刘伟两个一进门，就一前一后地问道。
“唉，到屋里坐下再说罢。”刘伟妈拉长了声音说道。
“别看你们走了前后不到五天，这家里的变化呀，就跟过了五年似的。”何静妈接着亲家的话茬感慨道。
“刨就刨了呗，还留恁高的树墩干啥？怪可惜的！”刘伟进一步说道。
“就是，这不屈材料？”何静也附和道。
刘伟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摘去门鼻上的小锁，首先开门进了屋，大家也都跟着一同进了去。何静走进堂屋就把旅行包放在地上，伸手接过妈妈手中的小板凳在地上放平稳了，又从婆婆手中接过孩子，让妈妈婆婆坐了，腾出手来，到里间屋拉过一把椅子让刘伟也坐了，这才自己解了怀坐下来。
“刘伟做的手术？”刘伟妈看到何静如此地照顾刘伟，舒展的眉头紧了紧，有些意外地问道。
“嗯，这是我表哥的意思，男的做手术恢复得快些！”刘伟兴奋地答道。
“咋不叫静妮做呢，这一大家子人家全靠着你呢？”何静妈似乎是觉察到亲家脸面上的变化，半嗔着对何静吵嚷道。
　　在农村，重体力活儿多是男人干，怕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一家人便少了支撑。所以，绝育手术一般都是女的做的多。
“我也是这样说来着，可刘伟就是不肯，说是跟表哥商量好的。”何静赶忙解释道。当然，也不便在妈妈和婆婆面前把刘伟跟自己说的那些理由说出来。
“那往后重体力活儿你可得多干点儿，让伟儿好好地养养，可别落下啥根儿。”何静妈有些歉意地冲着亲家吩咐着自家的女儿。
“谁做都是一样的，那个不是爹娘生的，闺女小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样的！”尽管刘伟妈心中有些不悦，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她也不便再说什么，就朗朗地开口说道，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兴奋。说着，又用双手把刘婷婷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唉，人家生仨生两的也不像咱，偏偏赶上这么个时候，抓得这么严。”何静一边给孩子喂着奶，一边忿忿不平地抱怨道。
“人的命，天注定。既然这样了，咱也别再抱怨了。再说了，看看你爷爷，儿孙一大群。该老了，谁也留不住他，还不是跟人家村南头的“五保”老王头一样，到北地躺着去了。咱也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往后好好地过日子就行了。”刘伟妈也附和着，像安慰儿子儿媳，也像安慰自己。她只把心中的前半句话说了出来，而后半句话则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刘伟爷爷死后，门庭若市、鼓乐震天、儿女哀号、魂幡招展，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站满了半条街；“五保”老王头死后，门可罗雀、静似夜阑，临出门连个摔盆的都没有，那个牢盆还是高玉魁用脚给踹碎的。宽慰着别人，痛苦着自己，也是一件不容易做的事。刘伟妈说完，心口还依旧似那样沉重。
“妈，你就放心吧，你的事还有我呢，我的事，您就甭管了。”刘伟开玩笑似地说道。
“院子的老槐树咋刨了呢？”刘伟为了岔开这个令人心情沉重的话题，轻轻地问道。
“唉，你看这恁高的树墩，能是好人干的事吗？……”刘伟妈与何静妈两人，你说一阵，我说一阵，把刘伟与何静走后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全都抖落出来了。

　　几天不在家，简直是恍如隔世。听完两位老人的叙说。刘伟愤怒地感慨着，站起身来，走到自己简直是有点陌生的院子里，四处查看起来，何静也跟着走了出来，轻轻地走在刘伟身后，手里还拉着自己几天没见着的女儿刘婷婷。经常跟在自己身后的老黄狗没了，给自己遮风挡雨的老槐树没有了，院子角落里让自己看了伤心的三轮车也没有了，刘伟心中空荡荡的。仰望着院子上面比往日宽阔了许多的天空，渐渐地蹙紧了眉头，随后，又对着天空发出了一阵狂笑。
何静吓坏了，以为刘伟出了什么事，“你咋啦？”何静大声地喊道，连两位老人也抱着孩子走出屋来。
“没什么。”刘伟笑了一阵，看见何静惊恐的样子，平静地说道。他似乎是瞬间得到了某种神奇的力量，感觉自己身上充满了使不完的劲似的，他笑着看着何静，走向两位老人身边，像一下子成熟了似的对她们说：“这辆三轮车早就该卖，老槐树也早就该刨了，只是老黄狗，让我有点舍不得。”大家感觉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觉得到底还是男子汉，心胸比较开阔。
“别老想这些让人不开心的事了，妈，做饭吧，把婷婷姥爷也叫过来，大家中午好好吃顿饭，我都饿了呢。”刘伟爽快地说道。
“中，中，我这就去做饭。”刘伟妈生怕自己的儿子看到这一幅颓废的景象转不过弯来呢，现在听得儿子这么说，心中豁然开朗了许多，欢快地应承着。
“来，婷婷，跟姥姥烧锅去，姥姥让你点火！”何静妈一边招呼着刘婷婷，一边从刘伟妈手中接过小二妮，与刘伟妈一起走向厨房。
　　看到院子里就剩下自己与老婆两个人了，刘伟把嘴凑到何静脸上，轻轻地跟她玩笑道：“往后我就和你爸一样了，都成了绝户头。俺爷俩儿今天得好好地喝两盅哩！”
“去你的，这种时候也没个正形，肚子不疼了是吧？”何静娇娇地嗔道，带着一脸的灿烂。
“不疼了，只要心情好，哪儿都不疼了，你就乖乖地等着给我生儿子吧！”刘伟朝着何静揶揄一笑，朗朗地说着，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何静的肚子。
“你弄啥，两位老人都做饭呢，在厨房门口进进出出的，当心她们撞见。”何静羞羞地说。
“这怕啥，又不是摸人家，摸自家老婆，岳母还不让咋的？”刘伟笑道。
“做了手术了还不老实，看你那个玩意儿还管用不？”何静向院子四周看了看，小声羞羞地讥笑道。
“咋着，还不信了，要不现在就去试试？”刘伟似乎是来了精神，男子汉气质又上来了。
“越说越没正形了，不跟你说了。回屋里坐下歇着去吧，我回俺家叫我爸去哩。”何静说着，高兴地向着门口走去。
　　望着何静转身走过去的背影，刘伟收起脸上的笑容。看了看躺在地上被锯成几段的老槐树，回想起跟自己相处几年的老黄狗，这都是自己为要儿子付出的代价啊！他仰着望着宽阔明亮的天空，心中暗暗地发誓道：慢说是刨了我家的老槐树，逮走了我家的老黄狗，就是扒了我的房子，翻了我家的院子，我也非要捞到儿子不中！他以为：唯有这样做才能对得起这爷爷亲手栽下的老槐树，对得起为了支撑这个家而早逝的父亲。他为自己能通过自己孝顺的心打动表哥，瞒天过海地躲过检查而感到自豪，他感到自己成熟了，他适应了身处逆境时的急流，他习惯了生活的磨难，他沉醉于对以后生活的无限向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