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四十四)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9-11 19:37:57 字数:4199
第九章移居横峻
调贴春兰康复期间,一个大清早雪燕在门槛脚收到一封信。信的笔迹东倒西歪,显然是左手写成,故意不让别人认出手迹的。信中抄写了前清一位词人的《谒金门》:
人未起,桐影暗移窗纸。隔夜酒香添美,鹊声春梦里。
妆罢小屏独倚,风定柳花到地。欲拾断红怜素指,卷帘呼燕子。
雪燕认定这是兑糖客搞的鬼把戏,无非就是催自己快快兑现诺言。
羊娘生了两头羊羔,雪燕满心欢喜,想起以前为带胎羊娘的事给哈声猫难堪,还真有些对不住。
她觉得不能再捱了,遂决定带着女儿投奔横峻,投靠哈声猫,并对云横说:“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算个种田郎了,我母女俩离开郑洞湾,你自己好自为之……这样,你大哥云轩或许会回来照顾你的。云轩落草为寇,杳无音信,我母女俩一走,或许会打动他的心。”
哈声猫叫云横一起上山,“我已将你郑家的田种都托好了,由昌福叔看管瓜山脚的两亩田。”
云横坚决不肯离开郑洞湾,“一个人生活怕什么呢?猪都就是一个人生活的,照样生活得很好,郑洞湾比筲箕湾还好。”
哈声猫哄云横:“听你冯叔叔一句话,你就算替雪燕姨与春兰妹妹送一程吧,到横峻住几天,等她们安身以后再回来也无妨嘛。”
这时雪燕也出言再三邀请他上山,云横不好推托,便牵着黄牛娘,一笼小鸡与换洗衣服凑担儿挑着跟他们上横峻,在屈庐住下。
哈声猫可不是省油的灯,当天午夜,确信两个孩子睡着以后,就把雪燕领到后山坡茅草地里亲热。他抱住她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大相信这是真的,颤声问:“燕,这样沦落山野,你不后悔吗?”
殊不知他唤醒了她沉睡几千年的梦,她叫:“啊,我要山野。不,我要粗野!”
他这才确认到手了,但还是有所顾虑地说:“嘘,轻点声。”
她竟大声叫喊:“不,我不要狗屁的‘卷帘呼燕子’,我要粗野!让做作的文雅见鬼去吧!野吧,野吧……”
云横闻声而来,他们的调情听起来实在跟吵架差不多。见两个老牌头粘在一起亲热,他既惊奇,又厌恶。
云横刚上横峻就觉得处处不自在,经历一个不眠之夜之后,更感这种家庭的凑合别扭。他依然管雪燕叫雪燕姨,春兰依然管雪燕叫妈,云横、春兰都管哈声猫叫冯叔叔。云横想,这家庭岂不像戏班中的散兜班?散兜班大都是草台班,总让人瞧不起。雪燕姨与妹妹似乎比以前傲气多了。妹妹老是与自己顶牛,屡有小磨擦,而雪燕姨总是护着她,自己的这颗心像横峻风中的茅草一样摇曳不定。
一天,春兰赶牛喝水时,将云横的黄牛娘抽了一竹枝。云横眼前浮现了枫林胖女人竹枝猛抽自己的情景,勾起了童年之痛,立即怒火中烧,扑上去要夺春兰手中的竹枝。春兰不知云横为什么会如此发疯,却也毫不示弱,拽着竹枝就是不放。两人推来搡去,难解难分,春兰还大声叫喊哭闹起来。雪燕过来拉架,拉开之后却也不知如何劝导:如果自己将春兰劝回屋里,云横一定会以为我包庇春兰;若是对云横苦口婆心的劝导几句,春兰又会委屈伤心。她一气之下没有好气地说:“这事我管不了啦,给你冯叔叔来解决。”
看两人的气稍微消了些,雪燕回头又来劝导。“横,一天吵家三天穷,你俩本来就不是外人,这里又没有别人,要好好相处。不瞒你说,你爸在世时就有君子协定,将来春兰要给你做老婆的。”
一提起老婆,云横梦境里多次出现的那个知书达礼、长辫、脸如桃花的大姑娘,又一次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犟了起来,心想老婆都春兰那样跟自己抬杠,还不如不要呢,便指着春兰说:“我这辈子打光棍也不娶你。”
雪燕从骨子里看云横就有一副无情相,女儿嫁给他肯定一世劳碌受苦,现在听云横讲了这话,既中意又感到羞辱,便尽量显得恼火地说:“你……你这孩子,现在这世道真是变了,”朝哈声猫说,“你看看,怎连孩子都会讲这些话呢?世道变了,世道……”
“臭美,”春兰截住妈妈的话,“妈,你别理他。我要是嫁给他,宁愿剁成肉块给狗配粪了。”
雪燕想不到春兰的话更恶毒,吃惊之余干脆哭开了。“啊哟,真是前世不修啊。”
一波未歇一波又起,早上,云横的先生陈震斋找上门来了。震斋一袭长衫湿透,一头雾水地站屈庐前。雪燕心里正乱着呢,劈面就问:“你来干什么?”
“老婆老是骂我没用,我说自己有用,雪燕的女儿春兰也是我生的!”震斋大明大道地说。
“那又怎么样?”雪燕不怕别人笑话,毫无顾忌地大声反问。
震斋见云横、春兰、哈声猫都围过来,却有所顾忌,话语也软了。“不管怎么说,咱们事先有君子协定的,你嫁郑家我没意见,只要我能够看到女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雪燕说:“郑家待我不好,郑家养不了我,我干吗要信守什么诺言?我要转嫁,把女儿带走。女儿的事,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云横听到“郑家待我不好,郑家养不了我”的话感到莫大的耻辱,你们把我郑家当什么看了?一下子就从内心恨起雪燕姨来,一怒之下摔了手中的碗。
震斋说:“人是要讲良心的,你当时肚子大了,是阿星婶给咱们指明了一条生路,是为了遮人眼目才权且投靠郑家的,现在你翻脸不认人了是不是?”
雪燕说:“我对郑家也尽仁义了,三个儿子没了娘,是我拉扯大的,你叫地方老人出来说说,我这到底有没有功劳?”
震斋说:“这些都不必说了,我要你回郑洞湾去。”
雪燕说:“你以为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吗?”
“只要你回郑洞湾……”
“你为了证明自己曾经有用,指着我雪燕对你老婆说,看哪,这就是曾经与我好过的女人,指着春兰说,看哪,那就是我亲生的女儿。你休做梦!”雪燕咬牙切齿起来。
“你不要这样绝情好不好?”
哈声猫听得有些难为情,走开了。雪燕鄙夷地说:“哼,当初你非要说‘同姓完婚,断子绝孙’,摆出宗谱家规来吓唬我。都怪我当时胆小怕出事,怕孩子生下来没名份,爸妈在芙蓉地方抬不起头来,只好嫁到郑家。我这一辈子算是让你这个流氓给毁了。”
震斋解释说:“我当时只不过一时冲动,捏一把奶而已,戏台下的后生儿都这样干的,谁知你这样认真呢?不过……现在我想通了,只有你才是我的结发夫妻,我与现在的老婆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个男人!你懂我的意思吗?”叹口气说,“欲拾断红怜素指,卷帘呼燕子。”
此言即出,雪燕猛吃一惊,哈,原来那封左手写的信竟是震斋写的,自己竟然错怪哈声猫了。想来也是,哈声猫才是胸怀坦荡的人,他用不着羞羞答答地写情诗,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即啐震斋一口:“你给我滚下山去,最好永远不要扰乱我们的生活!……”骂得激动,连头都一昂一昂的,直把震斋骂得狗血淋头。
震斋看看云横,企望自己的学生会对自己有所帮助,云横却怒目而视,只差骂他一句畜生。他很狼狈,自感先生的威严已在学生面前扫地,或者说先生之威已自绝于学生之前了。最后,他黯然看了春兰一眼,丧魂落魄地下了横峻。
第十章薄田失管
云横既惦记着猪都,也惦记着郑洞湾还有一个自己的家,心想我云横待在自己的家里,大哥云轩就有可能回来。他在横峻住了两个多月,便以到郑洞湾种田守业为名,下山了。下山时不忘带走黄牛娘与一笼鸡。
云横刚到郑洞湾,家里竟住着茂才、福球、太守等人,原来茂才与福球家因秋后缺棉被,两人夜里也睡在郑洞湾。茂才他们告诉云横:“郑家瓜山脚两亩田已被冯昌福种上菜头菜(胡萝卜)。这两亩薄田本不适合种菜头菜的,昌福给它灌水通田洇透后,菜头长得像胳膊腿似的,长势非常喜人。”
福球也说:“自家的田干吗要别人种呢?”
“依我们看哪,拔些菜头来咱们兜五吃,菜头杂牛肉,味道真好。”茂才说。
“我去弄一副牛脚蹄,”太守说,“这等好事哪里寻得着呢?”
云横刚到郑洞湾,头绪比较乱,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
太守鼓动说:“怕什么?现在是富有的人怕穷人。你穷的人硬,他要是有什么脸色给你看,你只管系上柴刀、穿上草鞋,只管到他家门口骂他的娘,我保证他不敢高声。人家越富声音越低。”
云横知道根本不是这回事,昌福一向是看人家的家势硬不硬的。三人不顾云横的反对,却顾自拔菜头去了。
三人来到田头,正伸手拔菜,猛听背后癞头昌福一声断喝:“偷菜吗?”
太守反唇相讥:“吆嗬,又不是你冯家的田,人家郑家叫我们来拔的,你有想法啊?你冯家湾小地方算什么?你不让拔我偏要拔。”三人示威性地每人拔了几棵大的菜头菜,大摇大摆地回芙蓉村去。
昌福眼睁睁地看着芙蓉恶少们拔菜离去,怒火中烧,却又不便发作,只急得将嘴里烟筒拿下来狠狠地在田岸岩上敲掉烟筒灰,然后转身直奔郑洞湾,去质问云横。云横不甚明白癞头昌福说些什么,什么菜不菜的,想问个明白。昌福以为云横怕他,才前言不搭后语了,扬起右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云横只觉左脸火辣辣地痛,痛在脸上,气在心头,自己到底与冯家前辈子结下什么冤仇,咋动不动就挨冯家人的打呢?
昌福点了一筒烟,心想云横这小子不应该种那么好的田,他不配拥有那么好的田。因为云横种的两亩田原本就是冯家的祖公爷业,而且该田离冯家湾不远,向来什么屋基地块都是龙门直出,天理就是这样,郑家手伸得那么长,来种这两亩田,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叭哒抽了一口烟,他又说:“你那田我也不种了,你郑家把陈租给我交了,那田就还给你种。”
云横以前听过郑家欠冯家陈租的事,郑家并没有租他家的田,只是荒年荒月的时候借他冯家一五升桶大麦救急解宽,后来父亲曾多次替他犁田减租减息,却还是连本滚息越欠越多,一直无力偿还。父亲去世时,哈声猫曾经从中斡旋,看在显绍为冯家打阴枪而死的份上,所欠的租以郑家二亩薄田租他种二年作为代价,一笔结清,不找不赎。昌福坚持要种三年,云横当时根本不会种田,遂表示同意。哈声猫提笔写了两造情愿的合同,瓜山脚两亩薄田三年之内悉听冯边之便,如有不解之事,郑家自行支解,不染冯边之事云云。昌福要郑家芙蓉娘舅过来圈个花字,后因芙蓉娘舅鸣蜩不屑一顾才把事情搁浅。现在癞头昌福这老贼旧事重提,一定有夺田之心,庄稼谁种谁有,这一季是断不能拔他的菜头的。而眼下自己孤身一人,要是有什么陈租的话,又根本无力偿还。云横忍着泪水,看着狼一样的冯昌福谨慎地问:“我家还欠多少陈租?”
“连本带息起码2石谷。”昌福加重了齆鼻声说。
云横似乎没有东西支付昌福的陈租。这两亩田既没有说种到什么时候归还,算是与陈租扯平,也没有说种一年的田租该算多少。双方都在憋气,没有把事情说明白,缺乏沟通。作为云横这一方来说,他认为自己不开口把事情挑明,看你癞头的心狠到什么程度;作为昌福这一方,他则认为你云横都一问不问,我还懒得跟你讨价还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