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32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8-10 16:35:33 字数:5825
第八章要挟先生
“星婆婆,你需要什么帮助就找我先生吧。”云横觉得这回震斋先生是他砧板上的肉,要把他放在手心里玩一玩。
“他又不是我的儿子,我自己的子女都不理我,怎好意思麻烦他呢?”
“他怕你,再说你不要管那么多,有人帮忙就行。”
“我看不出他会怕我,谁也不怕我,包括我自己的亲人,何况一个半羯先生能起什么作用呢?”
“半羯的就够了。”云横满有把握地说。
“好,你去找他,就说我找他。”这时,星婆婆也想到,毕竟震斋还欠自己一个人情,自己都快死了,还顾什么面情呢?
放学时,等学友们散去,云横就旋到讲台后,对先生说:“星婆婆寻你。她说了,这次你再不帮她,她就把你的丑事抖出来。”
震斋果然不敢怠慢,来到同丰堂,看瞎眼婆这副痛苦的样子,心生怜悯:“你要我怎样帮你呢?”
星婆婆说:“你去弄点油来,无论什么油,青油、皮油、茶子油、菜油都行。”
“去什么地方弄油啊?”震斋征求云横的意见。
云横感觉已经牵着先生的鼻子走了,回答说:“去继刁鬼的油车里弄弄看。”
云横知道星婆婆要弄点油揩肛门,润滑润滑,好拉大便。想起来实在龌脏相,不过为了救星婆婆的命,陪先生去弄点油也算不了什么。其实弄点油自己一个人就够了,要先生一起走是怕他把包袱卸给自己,而更精彩的事应该还在后头。弄到油后,下一步怎样调排先生最终解决问题,肯定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这时候先生还不知底细,不知道弄油做什么用,稀里糊涂被学生牵着鼻子走。
继刁的皮油坊坐落村南二房坳边的高坎上,云横比较熟。继刁平时教唆小孩子们去捡桕籽、桐子,用姜糖来换,名曰颗粒回收,实际上在他姜糖的引诱下,孩子们都去偷。云横也干过几次偷捡桐子的买卖。
阳光猛烈地晒着,师生两人来到油车棚。棚里竟空无一人,油车筒、油车柞、油车棰等都静静地趟着睡觉,巨大的花岗岩碾盘停在花岗岩碾槽上,碾槽里一点打油的粗料也没有,只有一些浸过油的稻草散漫地落在地上。油车筒里的油料被稻草包着,被油车柞打得坚坚的,无法弄出来。整个场地内,老鼠爬来爬去的,根本不把人当人看。棚内大概好吃的,好啃,有油的东西大都给老鼠们扫荡了。先生力气大,抡起油车棰打击油车柞,想在油车筒里挤出一点油,抡了几棰子也打不出丁点油来,他放弃了,想必这油车筒里的油早已被榨干了,自嘲说:“吃蛇的人还有鳗拉镬里?”
两人空手回来,星婆婆呻吟着说:“震斋啊,不瞒你说,我是想用油搽到屁股臀孔里打滑的,你去弄点肉油也行啊。真不好意思,我这副老骨头本该就应早死的,今儿算我求你啦。”
先生作呕欲吐,云横却若无其事,似乎习惯听这些话了。吃的肉油放到这个老太婆的屁股臀孔,那不罪过吗?云横尤其怕被雷击,阿婆说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饭粒掉在狗的头上,或者掉在茅坑板上,也要撮起吃掉,这是种田人的规矩,否则会五雷击顶的。
先生想溜开,星婆婆哭得悲伤了:“我造孽呀。一肚破出来没有一个有用啊!”
“星婆婆你不用担心,我先生说这就去弄,你等着。”
震斋不吭声走了,云横料他很快会弄肉油的。
“横啊横哎,你大恩大德,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了,我下辈子报答你,我做鬼也会保佑你的。”
云横倒不需要报答,看她那么多下一代真的一个也都没有来看她,心里着实有气。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受人冷落,星婆婆也受冷落。从这个意义上考虑,她与自己是同类人,因该惺惺相惜。
不一会儿,先生弄来一块盐腌制的肥肉。他把肉递给星婆婆时,把自己的头别开,不敢正视她。
星婆婆拿到肥肉就迫不及待地往屁股臀孔揩,她边揩边忏悔:“报应啊,报应啊,五雷佛你就击我吧。……想起来现在还可惜——现在我真的还可惜,土匪抢了我的一块做油的方块肉……”
第二天下午,追远书院落堂的时候,先生叫住云横,叫他以后代替自己多多帮助星婆婆。
“叫我上课也不要上么?”
“必要时可以不来。你放心,我会另开小灶为你补课的,再说你这样聪明,人又这样勤奋,心地又这么善良,少上几节课对你来说算不了什么。”
“我觉得还是吃亏了,那可是你先生的事啊。”
“你放心,你保证不亏,我额外教你肯定比课堂里的多,你是有赢门的。”
“赢门我也不想,正本当的事情我不想少,别人干什么我也干什么,先生不要另眼相看就行。”
“你说的意思我懂,不让你学武是你雪燕姨和你外公一致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的。”
“你有办法的,偷偷地教嘛,你又不是没有偷偷干过事的。”
震斋脸都气白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从今天起我教你武功,不过你不要让你外公知道,甚至不让其他学友知道,特别不能带棍,带棍练棍术太张扬了。”
云横点头答应,心想干偷偷摸摸的事自己可能还是先生的先生哩。从另一个角度说,也不能与先生搞得太僵,将来自己要是真的娶了带胎来的妹妹春兰,先生还就是老丈人哩。
临别时,云横自作主张说:“先生,星婆婆不好意思直接对你说,她叫你烧一镬汤,把她的身体洗了。”
先生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到了星婆婆家时,云横早已闪到。星婆婆的矮檐屋内阴湿,臭哄哄的。先生作呕几次,还是不敢违抗星婆婆的旨意,乖乖地去烧汤,摆开大脚盂。
云横脸上露出狡黠的一笑,意欲回避,悄然退出屋外,然后高兴得一腿一腿狗跳一样跳回活鹿园。
晚上,云横如约单独到追远书院,接受先生的单独补课和武术指导。
震斋首先教他调息打坐。“张三丰说,打坐须将神抱住气,意系住息,在丹田中,婉转悠扬,聚而不散,则内脏之气与外来之气交结于丹田。日充月盛,达乎四肢,流乎百脉……你要做到心不动念,无来无去,不出不入,自然常住。”
云横的书性极好,学武的悟性更高。震斋却很为难,一方面雪燕和她爸爸切切吩咐不能让云横学武,而云横却似乎苦苦相逼,提出的问题相当尖锐,又是非回答不可的。这小子总是想方设法抠自己的心思。原先,芙蓉地方与自己上下年纪的人中,云横的母亲紫燕是值得忌妒的,而现在从云横的身上看到紫燕刁钻古怪的一面。
云横并不满足先生教的打坐调息的心法。“先生,能否教些武学秘笈呀?”
“也罢,你听着。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你说鱼戏东南西北?再不要骗我了。”
震斋一巴掌扫过来,打得云横脸上火辣辣的痛。先生的把柄捏在自己手里,竟然这样大兴打人,大概真的恼火了,云横不敢表示异议,只得老老实实背诵这首汉乐府民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可是烦恼透顶的事!
回家以后,舅舅悄声问:“云横啊,听说你那个半羯先生肯教你武功了,都教些什么呀?”
“还不是鱼戏东南西北?”
“哦。”舅舅沉吟一会儿说,“震斋厉害,我不如他,我不如他呵。”
云横含胸拔背,双掌合什,做到圆通定慧,体用双修,细心参悟先生“反馈炼炉,顶天钉地,炼精化气,心灰意勤,碌碌有为,了了三心,回光返照,情静法生”的口诀,武功日夜精进,势不可挡。练了一段时间,云横最明显的得益是,看书再没有字眼两个影子的现象了,也再不会看错行了;认真看其他任何事物,竟都有些斑斓——啊,那就是人们常说的色彩!云横看到色彩了,只是稍微长点时间盯着看,眼前的色块变化还是较大的,不同颜色还会不断地互相置换,而且盯着看的时间久了,眼睛很容易疲劳。
他悟到了什么大道理似的,静默了。震斋见他心气比较平和了,便诚心再教他类似秘诀的东西。“日有三千散乱,夜有八百退息,不进则退,生命不息,故人也,头头皆是道。摇头摆尾熄心火,力入下腹潮肾水,陈抟蛰龙,龙侧虎卧仰瘫尸。捂印堂,按环跳,抵耳根,贴太阳,肌体随呼吸微动,精神脱万变内敛,我心即宇宙,有序功渐进。”
震斋感觉已经填鸭似地在极短的时间内教云横许多东西了,云横似乎还不满足,屡次埋怨先生有意克扣文武知识,并以星婆婆来威胁。震斋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贪多,贪多嚼不细;不要操之过急,过急等于拔苗助长,适得其反。安知‘草木不见其长,然日日在长;磨石不见其损,然日日在损。’”
云横倒认为先生在骗自己,简直是鬼话连篇。震斋有时甚至感到奈何不得他,对他爱爱不起来,恨又恨不起来。但有一点是可以想见,将来亲生女儿春兰要是嫁给这毛小子,也算是自己上代坟数塌了,或者自己前世不修。
放学时,云横去看望星婆婆,见她清爽多了。星婆婆叹气说:“横啊横哎,这可怎么办呢?死不了怎么办呢?我是否前世作孽太深重了?横啊横哎,我是因肚子饿还俗的,我是肚子饿受不了才转嫁的。这也算罪过吗?我想吃好一点,才养了十八个孩子的,养不起死掉的几个算在一起,一共生了二十多个。我从18岁开始就一直在生孩子,我都忘了生到哪一年歇的。总之,一圈嫁对匝,还是我的阿星好。”
云横暗笑,听说你有三个老公名字都带星字的,你的“阿星”究竟是哪颗星啊?不过说实在的,对我来说不论哪颗星都不重要,反正这三颗星我一颗都没见过。
“横啊横哎,我死不了怎么办呢?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我那个带胎来的女儿说得对,我应该早死。”云横不知如何插嘴说几句安慰的话,星婆婆顿了顿又说,“阎王不要我了,我一定罪孽太重。你把戒刀拿来。”
云横脑里嗡的一声,“星婆婆你想自杀吗?”
星婆婆说:“横啊横哎,星婆婆不是拿戒刀抹脖子,你放心。你替我打一碗水,放一撮盐,上面搁上菜刀,像杀鸡的场面一样,索命鬼过来说不定会像杀鸡一样把我带走的。”
云横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按吩咐备了一碗盐水,碗上放一把戒刀,放在床边,只等索命鬼前来宰杀索命。第二天云横大着胆子进屋里看,星婆婆依然未死。云横竟有了心事,就是怕星婆婆死了会把他带走。以前阿婆说自己痨丁了,是妈妈经常来看自己的缘故。阿婆曾对死去的妈妈说,你奈何桥上只管走,莫回头,以后不要来看云横了,还取了她的自画像,还叫了道士做法烧掉。
星婆婆死不了他也伤脑筋,她这叫苦连天的样子让人不好受,但归根结底又怕她死去。活生生的人变成鬼,毕竟是一件不妙的事情。她变鬼后,不知这老鬼会不会天天寻自己,与鬼打交道不知与人打交道有什么两样。鬼想必一定会害人的。
他打算不再来看星婆婆,让她自生自灭,烂死臭起来跟自己都没有什么关系。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呻吟的声音又像不散的冤鬼一样飘过来,穿过他的耳朵,他忍不住又要去看她。
“横啊横哎,我硬要把自己饿死,想不到连饿死也这样难哪。”
真不敢想象,把自己饿死需要多大的勇气,自己也饿过,那种头昏脑胀的滋味真不好受。云横安慰说:“星婆婆,你想什么吃你只管讲。”
星婆婆只是说:“做人太没有意思了,老了就不值半斤盐。前年我有几个人约好随队走的,结果未走成,有些人还放心不下世上的事。有几个人下代都吩咐了:孩子,阿爷要走了。孩子问阿爷去哪里,阿爷说自己去那个地方,孩子嚷着也要去。你看,这就去不成了。”
云横听到这里还听不懂星婆婆说些什么,下面的话却直白了。“你知道芙蓉有多少老人自行了断在盐卤与棕绳上么?多了,芙蓉人过做重,将来会报应的。我死后,希望下代把我的棺材搁在追远书院花园东面墙外,那里有一块地是阿星的。阿星的雨伞厝也搁在那墙边,我的棺材搁在他的雨伞厝边,一面是墙,只需搭上一领单檐撇的茅苫就可以,只要能够避风躲雨就可以呵。”
云横不知星婆婆跟自己讲这些有什么用,心想,这些应该吩咐你自己的下代啊。“星婆婆,你有什么吩咐你只管讲。”云横将话说出口连自己也感奇怪,自己竟会说出这等话来,这话应该是他至亲的亲人说的。
“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担心这棺材被我的短命儿卖了。”星婆婆想了想,又说,“我死后,这些衣服我自己穿一身去,其余的都留给你。这可是百岁衣呵,等你将来有了孩子,用这百岁衣改制睡衣、围裙和尿布,保他长命百岁的。”
云横看他的衣服又皱又黑,感觉脏透了,看她床横头的空棺材,又一阵心酸,再一次安慰说:“星婆婆,你想什么吃你只管讲。”
“你把镬灶间角那条竹冲担上的棕绳解给我吧。”星婆婆挣扎着说,“我要绳吃。”
云横脑里又嗡的一声响起,星婆婆一定是想寻死了,或者鬼附身了。她要做吊死鬼?通常自杀有两种简便的方式,一是喝盐卤,二是上吊。喝盐卤的叫盐卤鬼,上梁吊死的叫吊死鬼,就是戏台上那种口舌吐出一尺长的白面鬼。多少日子过来,自己都不把这棺材当真的棺材看,现在想起不久星婆婆就要装到这里面,真有些害怕。不过总算明白了,星婆婆惟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棺材了,她之所以要寻死,大概就是担心活人守不住空棺材,担心棺材被下代卖了。
灶头已积得厚厚的一层灰尘,看得出来已许多天没有开伙了。云横取下靠在镬灶前角竹冲担上的棕绳,又觉得不妥,心想,星婆婆这样爽快憨厚的人,自寻死路,不吃不喝,要吊死,恐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要好好地想一想。越想越觉得帮助她吊死是不对的,罪过。
“星婆婆,你做吊死鬼可别扯上我,要找就去找我先生呀。”云横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孩子,做德啊。你看我这么苦,死了不痛快吗?”
云横想不开,想不出一个什么道理来。
星婆婆求云横:“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横啊横哎。我做鬼会暗中保佑你的,绝对不会害你的,报答不尽呀。求你了……”
云横把手中的棕绳套回到冲担上,就要找星婆婆的下代去。待走到大路上,却又不知该找谁,突然改变主意找先生去。他心里突然冒出的念头是,即使是死,也要让她当饱鬼,于是就通知先生弄一碗白米饭来。
先生很快将一碗白米饭弄来了,叫星婆婆吃,她却坚决不吃。这岂不浪费了?云横说你不吃我就拿去倒掉了。星婆婆考虑一阵后说:“替我捏成饭团吧。”
“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喂给你吃。”
“不,你捏饭团给我。”星婆婆坚持说,说得很吃力。
云横拗不过她,捏了饭团放在她的枕边,怕她再有推三阻四找理由不吃的话,顾自退了出去,回到书院。
天地间静得只听见昆虫鸣叫声,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云横骤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回头踅进星婆婆的屋里,却见光头星婆婆滚落到床脚,眼睛突出,脸上挤出古怪的笑容,非常吓人。她手里拿着饭团,嘴里含着饭,却完全没有了声息,显然被坚硬的饭团鲠死了。云横感到头皮一胀,转身就逃,一口气跑到追远书院,对先生说:“星婆婆死了,星婆婆死了……”
“死得好。”震斋不禁暗自庆幸。远看崇德堂屋脊两端凌空卷起的草龙空花脊饰非常优美,心中愁云一忽儿散尽,并扬起一股冲天豪气。这下看你云横还拿什么来……要挟我?你还敢在我面前颐指气使么?还敢目无师长么?不过我不屑与你这样的人渣公然争斗,那样有失自己的身份,我要不动声色地让你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