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15

第二章龙母的传说
“牛客，”哈声猫把显绍从梦乡里叫了回来，“牛客，张剪啰。”
昨天傍晚两人一起放的竹剪，早上要去看一看，遇有野兽剪牢要及时逮来，否则野兽死了烂掉也不知道，竹剪也等于白放了。有些竹剪放在人们经常出入的路口，白天要收起来，免得人们不小心踩着机关，让竹剪剪着脚踝子。
通过一段时间的打猎训练，显绍的枪法也好起来，积累了许多经验，也惯于夜行了。哈声猫发现显绍的嗅觉特别强，嗅坦能力不比猎狗差，判断力绝对比猎狗强。显绍不仅善于嗅坦，而且嗅得非常勤，一路走过，稍有可疑的地方他总是一头钻过去，狗嗅骚一样绝不轻易放过。哈声猫觉得与显绍搭档打猎，收获平分也并不吃亏，再说显绍看起来呆头呆脑，又实又执的，与他谈点什么却也出乎意料地有些真知灼见。
郑家三间碓茅棚的东首石岭，踏步级密密地一直沿山边往上延伸。显绍回头看哈声猫上岭时透着粗气，有意停下来等他两步。显绍说：“只见过鸭子长卵巢时要往屋顶上飞，却未听过女人怀孩子也要爬高。”
哈声猫不知显绍说谁，只是嘿嘿一笑。
“紫燕快生了，嚷嚷着要上横峻。”显绍希望哈声猫拿个主意。
哈声猫愣了一下，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拼死上横峻吗？”
“我就是搞不懂。”
“她是不是吃过什么古怪东西？比如蟛蜞？”哈声猫旁敲侧击，希望找到紫燕要上横峻的真实动机。
“蟛蜞？”显绍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对。原来特怕蟛蜞，现在虽然不怕，但她还是不敢吃的。”
“成精了，成精了。”
“成精不成精我倒不管，她腆着大肚子上山真是个大麻烦。”
“你别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别什么都‘任他娘的脚’，不得了，不得了啦。她一上山就会成精，她一成精你全家都会被吃掉。”哈声猫虚张声势。
显绍恼火起来：“你他妈的说她会吃人？”
“克死，一个不剩。”哈声猫果断地说。“她想上山？其实是她肚子里的鬼想上山。你千万别让她上山。”
“啊呀，你这话说得有点蹊跷了。紫燕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鬼，你也说她肚子里有鬼。”
“啊呀牛客，你真笨，我说的意思不是孩子是鬼，我是说紫燕有个鬼附在身上，这孩子么……将来倒也是个人物，有出息的。你听过苍山尖周氏娘娘的故事吗？”
“那是神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不想想，周氏娘娘怀上孩子的时候不也是想爬高吗？”
“那是吞了龙卵，怀上龙种。”
“我细想起来觉得事情大着呢。”哈声猫神秘兮兮地说，“你想想，紫燕脸上有乌星……”
“这你还不知道？”未等哈声猫把话说完，显绍又恼火起来，嘲弄人是不是？
“听我把话说完嘛。”哈声猫觉得冤枉。“你也知道的，苍山尖周氏娘娘，她是吞了龙卵，才生乌龙的。”
显绍仰头看着山峦的剪影，立即有了朦胧的感觉，大概“乌龙”与“黑胎记、乌星”有某种联系。
“我还是相信她吃过什么古怪的东西，或者有什么奇遇，可能有神迹要显现了。”
“你讲直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牛客把兑糖客看成指路明灯。
“你真笨，我说有可能是龙种什么的，像过去许多皇帝一样，都是母亲在荒野里与龙或其它神兽神交生下来的龙种。”
显绍猛吃一惊，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做乌龟不成？一阵恶心，但马上否定地摇摇头说，“不，不是的，她好像不想要这个孩子。”
这一说，哈声猫怔怔地站着，竟连脚步都挪不动了。
这一天的事情算是黄了，两人都心不在焉。所有的竹剪都没有剪牢野兽，一个早上他们总共响三枪，只打三只松鼠，哈声猫开玩笑说：“这都是紫燕的缘故。今天她要是生孩子的话，一定生只松鼠。”
“你放屁，我才不信这个邪呢。”
“你不要什么事都不当一回事，嗯？”
哈声猫这话显然触动了显绍的某根神经，显绍怔怔地看着他。哈声猫叹了一口气，说：“天黑了咱俩一起到芙蓉找我方三叔。”
哈声猫怎么会扯上“我方三叔”呢？他与方三是不是叔侄关系姑且不论，显绍倒知道方三是个有名气的道士。方三法力大，也许他有解救之法，能指明一条可以走得通的道路。显绍感激的同时点头采纳哈声猫的提议。
天未十分黑，显绍就相约哈声猫去找他的方三叔。方三叔住在老屋里。那屋名叫老屋，也真够老的。五间造得方方正正的二层木屋，层高较低，楼札只比大床高一点点。东面一座新屋紧靠墙上，已被遮掩得看不出原貌。南面没有双扇大门，正屋很大的一个大房间当灶间，三眼大镬灶就打在南首窗边。偏偏在四季晒不着太阳的东北角缩进一个方正的小水池，水池边上是凵型游廊；堂屋双扇门、边门都朝水池，捣臼、麦磨都放在游廊里，房屋竟是朝北的。西、南两面各有一条二尺多宽一尺多高的阶檐坎，坎下是一条一尺宽一尺深的水沟，檐水正好滴进水沟。屋的柱磉都是木头的，柱子都斜得厉害。屋内屋外的隔栅木板又大又厚，板缝开得很大，木板的棱角都磨圆了，有些地方被老鼠啃得可以塞进拳头。远远地，房屋西头的板缝里漏出灯光，哈声猫说：“我方三叔还在做学问哩。”
哈声猫嘎的一声推门进去，方三架着老花眼镜正趴在八仙桌上写字。显绍立即闻到一股墨臭，细细嗅一下这烂墨臭里还夹着老头的体臭。“老老头，虼虱臭，一分对三头”，紫燕就是这么唱着哄孩子睡的，那种虼虱臭大概就是这种气味吧。屋里最显眼的是一张道士符——黄纸黑字朱红点点的一张镇宅符。显绍预感到这老头是能够替自己消灾的，值得信赖。
方三却没什么反应。他缓缓抬头一看，哈声猫后面还站着一个瘦个子，借微弱的灯光匆匆打量，大体上可以认定是郑洞湾的牛客。方三很快把目光收回去，心想哈声猫夜里带个人来一定有生意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嘛。“呐。”方三开口示意坐在桌边四尺凳上，然后吃力地将自己的身体挪到桌后竹矮椅上躺下。
方三想快事快办，说：“我看你家东面下宅山挡了日出，”说了这话他却立即觉得自己唐突了，顿了顿，语气装得迟缓，同时眯眼看牛客的反应。“你家日出比咱芙蓉起码迟一个时辰，阴气太盛了。怎么跟你说呢，凶多吉少啊。”
牛客眼往上翻，回味着方三的话。下宅山不高，却生得比较陡，平时半筒烟的工夫就可以爬到顶，要是赶野兔雉鸡什么的，一口气就可以跑到，自家三间茅棚厂紧挨下宅山脚，因此看到的日出特别迟，阴气确实盛了一点。不过说我阴气太盛，如果因此紫燕生个女孩倒也是一件美事。紫燕对云轩、云楼两个儿子这么在乎，这么宝贝，怎么就不要肚子里的孩子？她原先不是想要个女儿吗？兴许肚子里的是个女儿呢。可紫燕干吗不要这孩子呢？前段时间，小姨娘雪燕问过我，大姐这回生个种田的，还是兑饼的？要是生个兑饼的，自己一定把她打扮得天仙一样。雪燕这话中听，有个天仙一般的女儿，让我牛客将来做做老丈人，也威风威风。
方三见牛客脸色平和，竟有一丝微笑，心想真是活见鬼了！他欲言又止，似乎等显绍开口说句话，表个态。他心里巴不得显绍说：先生可有解救之法？想象中显绍还应像戏台上一样向他作揖求救，然后自己替他掐算掐算屋前屋后是否有什么枯死的桃树或其它什么树，屋的某个方位有否白骨埋在地下。见显绍无话可说，便说：“近来我路过你家，看你家还有一股红色祥和之气透出来，是泛财之象，看来家财尚可。”
显绍简直听不懂他的意思，一脸的迷惘，好像说方三叔你看着办吧。方三从细处着手：“牛客，屋前不栽棕，屋后不栽茶，这两条你犯了没有？”
这话正搔着他心头的痒处，他说：“我早就想砍光屋前的棕树的，都是家中那些……”他本想说“老媵客”，但一想把母亲也纳入老媵客之列却是大大的不孝不敬，改口说：“屋前屋后的棕树、茶树都有，只是比较远，改天你亲自去看看，需要砍的话我保证一棵不留。”
方三企图以最快的速度安抚安抚牛客焦虑的心，紧接着说：“如果离屋远，特别有水坑相隔那是没多大事的，气遇水则界止。只是你老婆犯星宿，病体难以好转，平时肯定怪怪的不可理喻。”
显绍不知该说什么，方三唔了一声又说：“鬼附身哪，体格就是好不了的，她肯定活不长了。”
哈声猫在方三耳后压低声音嘀咕一阵，方三立即从竹矮椅上弹了起来。他也不说话，连忙开了箧篮翻弄一阵，最后找出一张写有红字的黄纸。方三印证性地问：“他屋里的不就是茂罄哥家里脸上乌星多的那个大小姐紫燕么？”
“嗯，是个大才女哩。”哈声猫说。
“紫燕她快生了，要爬高，爬横峻？”方三这问话其实是多余的。
哈声猫与显绍都未作回答，同时向方三望了望，以目光作了肯定回答。
“喏，你们看，这是我前个月刚刚抄来的苍山尖周龙庵碑文。”方三将碑文念给他们听，“窃思山有仙则名，水有龙则灵，既有仙水有龙，使庶人建造宫庙，以表仙之名，显龙之灵，恐迹之湮没而不传，是以周龙之圣母者，该当垂美于后。”
显绍听得云里雾里，头都听晕了。方三念的一套几乎全然不懂。“方三叔你就用白话说来听听吧。”
“好。话说苏州一户周姓人家，因避残唐之乱，逃到咱们楠溪苍山脚下。见这里东有长龙山脉，南有乌龟山屿，西有纱帽之岩，北有龙头宝石，当中还有一口井，此地一定人杰地灵，便住了下来，取地名为周家岙。到了后汉四年八月十四日，周家姑娘与嫂嫂到水井抬水，见井里有个卵，她随手拾起放在口袋里。水抬到田头，口袋里的卵不见了，回到井边一看，又见卵在井里，她索性就把卵含在口中。卵很滑溜，结果不小心把它吞到肚子里去，吞卵以后便怀孕了。姑娘怀孕后就要往高处爬，爬高就舒服。到了后汉亡周兴，即后周元年五月二十日早晨，她离别父亲，登上苍山尖，并相约父亲在七七四十九天过后来探望。父亲思女心切，未到一七就登上苍山尖顶上。只见女儿被群龙绕体，父亲大惊，赶紧用竹枝驱赶。众龙飞舞腾云而去，只有一条被竹枝格断尾巴的乌龙潜入苍山尖一峰洞中。姑娘要回家时，走到高岩边沿，跳崖化神登仙而去。父亲叫天，岩裂，这岩后人就取名叫天岩。都说圣母生龙化神，邻里乡民都争相推戴，遂名之为龙母，说能够生龙必能兴云致雨，逢旱就去求雨。而每当有人求雨时，就有乌龙出现而大雨甘霖。另外又有乡民向她求男得男，且能消灾免难，并且祈无不应，感无不通。于大宋年间，地方官上表奏闻宋帝，就将她所居之庄改而为庵，即周龙庵，册封龙母为乌龙圣母娘娘。”
未等他说完，显绍心里就开始想，这些芙蓉人真是的，与紫燕一样，也是一个饼印里挤压出来的米饼。芙蓉人说话真有名堂，唱弹词一样，认得几个字就拿些古怪的事来吓唬我，真不是东西。
哈声猫却听得脸色发白，事情似乎闹大了，事情闹大了显然自己也有份，也有责任。相传周公看见女儿升天，周氏娘娘真身顿时成为一副白骨，其中一条真骨被后人拿来塑成金身，放在芙蓉岩上某个秘密的洞穴中。这个洞穴只有两个人知道。为了不至于塑像失落或寻找不到，这两个知情人不准同时外出，若其中一人亡故，便马上物色一个新人，并传授塑像藏身秘密。这些都是非同小可的事。
此刻，显绍也勾起一些求雨的朦胧记忆。大旱时，用轿子请下藏在芙蓉岩的周氏娘娘真骨塑像求雨，当天傍晚，雨果真下了起来。
哈声猫一时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专心孜孜地想，紫燕，或者她即将出世的孩子难道就是乌龙投胎转世？按这样说，郑洞湾的三间茅棚有望改成陈氏娘娘宫了，这真是他郑家祖宗的福祉啊。
“你横峻有什么带鸟字头的地名吗？”方三问。
方三这一问，两人都回过神来。哈声猫首先感觉不可理解，随即说：“这有什么关系呀？”
显绍极力地想了一回说：“没有，牛角垅、狼衔山这两地名倒有些来历，但与鸟都不沾边。”摇摇头继续说，“从北坡上去黄金凹、米筛洞、吊船岩，从南坡上去下寮、上寮、凹头、珠冠斗、金子尖，从当中牵牛岗走有板障岩、狗爬岩、老鸦窝，对了老鸦窝算不算？”
哈声猫认为太牵强了：“那怎么能算呢？老鸦窝在山脚呐，不过这老鸦倒跟紫燕脸上的乌星……”
“你放狗屁哪。”显绍听哈声猫提起有关乌星的话就烦。
方三对此不置可否，说：“跟你说啊，南朝梁武帝时，天下流传‘鸟山出天子’的民谣。为此，梁武帝派许多兵马四处寻找鸟山，只要逢上用鸟来命名的山峦，就毫不留情的地凿断地脉，破坏风水。咱们郑洞湾西面有座凤凰山，你猜怎么着？皇帝派人在山上挖了三丈三深的地洞，然后杀了白狗，让白狗精的血流在地洞里，损了龙脉。所以，我们芙蓉人知道郑洞湾一带地脉已经损了，都不敢住人，你牛客一家人旺到现在这个程度也算祖宗有德。这叫熟地怕鬼，生地怕水啊。话说回来，梁武帝时长江下游东南一带各种名称的鸟山，没有一处不被破坏的，只有长兴的雉山漏网。后来咱们的祖先陈谈先的兄弟陈霸先自立称帝，建立陈国，他的祖坟正是修筑在雉山上的。”
哈声猫小声问：“方三叔说那么多，这些跟横峻有什么关联呢？”
方三很有把握地说：“我曾在横峻踏了风水，那里若出奇鸟，必出奇迹。”
“这跟紫燕更没关系了。”哈声猫想把问题弄清楚，大胆反驳说。
方三一拍大腿，“对了，紫燕，紫燕就是神鸟，她上横峻必生奇才。”
方三跟哈声猫与显绍讲了许多玄之又玄的东西，他俩只听得一头雾水，总的来说，只知道紫燕生孩子非同小可，却又无可奈何，无法解救。其实也可能根本淡不上解救，如果是好事，是神迹的话，凡人还能谈什么解救之法呢？显绍说：“走一步算一步，捱一天算一天，船到埠头自然直。”
哈声猫说：“听天由命吧。也许是我们错了。紫燕去横峻并不是想得到什么金子，她可能估计自己寿数不多，为了实现童年的梦想，一个天堂般的幻觉，也证明自己不是俗人，洗刷洗刷自身的尘气……唉，怎么跟你说呢，一个大家闺秀下嫁给你牛客，为了填饱肚子乞求婆婆锅里多放点粮，想起来我真为她感到伤心。她上横峻总有她的道理。”
碰到这等棘手的事，方三认为自己法力有限，就尽往好的方面说。显绍与哈声猫见方三有意退却回避，也不勉强。他们最后商定，不帮紫燕上横峻，如果她是神仙或肚子里的孩子是神仙，你不帮她，她也能飞上山的，用不着凡人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