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追源记》11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7-03 12:28:01 字数:4739
第三章屈庐与佛光的启示
显绍想显露一下家学渊源,压一压哈声猫的傲气,抓了一把茅草,用力在镬灶上一块被烟熏黑的大石头上面擦了起来。“看你也有几个字认识的,你看这两个字该咋念?”
哈声猫立即认出上面的字,不禁念:“屈庐。”
两个字狂草体,写得非常硬朗。哈声猫也说自己舞文弄墨的,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字。他怔怔地,一时回不过神来,竟问:“屈庐?”像是问显绍,又像是问他自己,眼里却是一片茫然。
显绍看他如此吃惊,解释说:“这原来在横峻出水口附近的,我爷爷看它适合做镬灶的汇头岩,就把它挪过来了。”
哈声猫竟然哽咽起来:“一定是学问高深的隐士住过的地方。”
这哈声猫低声饮泣起来声音倒跟平常人一个样,显绍觉得有趣。可是更有趣的事还在后头。哈声猫竟然跪下去,在油光发亮的大石头上抚摸良久,后来干脆抱着石头大哭起来。“我算得了什么啊,啊哈哈哈。”拍拍胸脯,“我一个兑糖客算得了什么啊,啊哈哈哈……”
他高声哭唱,有如厉鬼嚎叫。显绍被哭得全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劝说才好,心想,可不是癫了吧?在这里癫起来,一出山门外,准会摔死的。
哈声猫脑海里出现幻觉,看到自己10岁时光屁股在横坑溪游泳、在溪滩砂石上晒太阳的场面。他扪心自问:“人为什么要穿衣服呢?”
凭空的,见了石头与穿衣服扯上什么关系呢?显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兑糖客你可不是癫了吧?”
哈声猫不顾显绍的关心,又一次拍胸脯自问:“人为什么要穿衣服呢?”
显绍鄙夷地说:“畜生不穿衣服。”
“人与畜生有什么区别?人为什么不实实在在地做畜生呢?”
“人不穿衣服会冻死,不相信你脱了试试。”显绍逗他。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你不要拦我,我想脱光衣服在这里跑一圈。”
显绍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癫相,心慌了:“哈声猫你别吐天文,你喉烂可别乱说话呵。你喉烂了真的不好受就嗽一声吧,你真没什么话可讲就嗽一声吧,啊?”
“你不要拦我,我想脱光衣服在外面跑一圈。”
显绍看他的样子似乎说到做到,看来这哈声猫不是人出世的,连忙说:“你可别乱来呀。”
“不要拦我,不要拦我……”哈声猫说得又低又慢,完全像正常嗓音的人说的话。
显绍说:“我说呢,咱两个大男人在一起你脱了也没用的,光嘴上说说就行了。你是花癫,我晓得了,要是有个女的,你真会脱了。你这个花和尚!”
哈声猫说:“你带我去。”
“去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那个屈庐呀。”哈声猫见显绍还未懂得,就明确说:“那个原来放‘屈庐’石头的地方呀。”
“啊,那不用我带路,你去。你去水口那儿,那儿原有条廊桥,桥塌了,桥基还在的。石头就是廊桥桥头那块空基坦里搬来的。哪,你看那边,有个鹰嘴岩,岩像刀鹰的嘴一样的,就在鹰嘴岩跟前。”显绍想了想还是认为有必要打个倒柞,“出了事与我无关呵。”
哈声猫没有脱衣服,脱衣服冷啊。视线越过矮盘松树朝东边望去,但见春天的气息已在涌动。他心醉目迷,迈着醉步跌跌撞撞走向鹰嘴岩。站在鹰嘴岩上脸朝东,身后是横峻较平坦的山谷,前面山崖陡峭,远处群山更是气势磅礴。
一群鸟雀结队飞走,一下子没有了半点啁啾之声。一阵山风刮过,茅草呼呼,灌木、松林呜呜作响,却也都非常清晰——那是一种种独立的声音,不干扰,不嘈杂,也是从静中游离出来的,是另一种剥离尘世而独立的静,大约是仅次于天堂的那种至静吧。一股莲花般脱俗的明净从心头升腾、膨胀,而与眼前的景色融为一片。蓦然回首,一条山脉似游龙,自金子尖从横峻南侧逶迤曲折而下,原来正是一条生气充盈的龙脉,其止息处正是自己要寻找的屈庐原址。
流光易逝,不觉太阳偏西,东方云雾从谷底升腾,看上去一派煦暖朦胧。哈声猫站在横峻水口那个一年四季都可以照着第一道和末一道阳光的点上。奇迹出现了,他被一股温吞暖的光芒罩住,不远处,一个内青外黄的七彩光环将他的人影围绕着。看人影虚虚的微晃着,光芒四射,他心中畅快淋漓,有种飞升欲仙的感觉。他明白眼前的光环决不是幻觉,一定是神明的某种启示,一定是佛力带来的光明——佛光——突然意识到这是佛光。他期待着与佛光对话,与神明对话,让神明指点迷津。渐渐地,七彩光环变淡,外面出现一个更大的白色光环……
哈声猫不知怎样回到茅棚厂。他静静地坐了一夜,忏悔了一夜:“天啊,我这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啊!我真是畜生,连畜生也不如哪。在戏班里男女之事比较随便,我经常闹出风流韵事来。戏班通常都是在戏台间就地统铺男女混合睡觉的,我乘小姑娘熟睡毫无防备时猛扑在她身上把她强暴了,还不止一人。小姑娘一般都不敢声张,而且往往还有下次,下下次。个别风骚女人与我打情骂俏,直呼我采花大盗。后来我以兑糖客为幌子,以兑糖的名义既采宝,得人钱财,又采花;我是贼,是盗宝贼,骗宝贼,更是采花贼。”
显绍插嘴说:“这些你自己不说人家都知道的,不明摆着的吗?”
哈声猫用拳头砸自己的脑门,“茅棚厂里出美人,我专门哄骗山底偏僻地方那些美丽而无知的少女,曾用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玩意,用胭脂花粉、红头绳、番钱镜等女人喜欢的东西,哄骗了多少妙龄少女的心呵。”
“都有什么人啊?”
“不瞒你说,我曾将与自己好过的女人做了详细归类,分成三类:一类问肯,就是一问就同意的;二类拍倒,轻拍一下就倒下任你摆布;三类时辰钟,她自己会主动寻你的……唉,说这些事情也罪过呵,这些事情再这么想想都该五雷击顶啊。”他暗自忏悔:自从遇到紫燕就开始修心了。她对我来说是魔,她的魔力让人感到巨石压顶又无处可逃,抵挡不住只好走近,走近。最痛恨的是,那天晚上不该用闷香……我不再经受这种折磨,我要挣脱出来,希望通过神明指点迷津,借横峻,借横峻屈庐走出紫燕在我心灵投下的魔影。
黑暗中,哈声猫努力用目光寻找显绍,看他一眼又痛心疾首地低头忏悔,没头没脑地说:“……汤岙徐家一箧篮的刻章,全是我遭塌的;蓬溪谢家那几箱小棺材模样的木箱,尽藏着名人字画,也都是我贱买贱卖,都拿来哄女人了。总算陈虞之的黄金印已物归芙蓉陈氏后裔,也心安理得一些。世间钱财世间用,我可以拥有财富,也可以一夜之间将财富散尽。我还有什么意思呢?都说人死后,要捡回自己生前走过的脚板印,不论走多远。自己兑糖营生,走过的地方还真的不少,一路骗宝采花,所犯的罪恶也是罄竹难书,这辈子在横峻苦修还不知赎不赎得了前半生的罪孽。”哈声猫静静地思索:假设自己死了,想象自己捡回生前在楠溪流域留下的脚板印:黄南三早,鹤盛东皋,岭头梅坦,枫林孤山,廊下花坦,碧莲四川,茗岙白泉……每到一处地方都疲于捡脚板印,忏悔自己的罪孽,然后在横峻得到新生。
哈声猫从3岁稍有记忆时开始,直至现在,三十多年的光阴如一折折戏,重新在脑海里演了一遍,同时对每折戏以自己为主角进行编排,作了种种假设,最后回到现实中来,回到横峻这三间茅棚厂中来,回到镬灶上那个刻着“屈庐”的大石头上来。然后,又一次点亮了松明对着“屈庐”细细地观摩一番。冷冷地,他对显绍说:“你是对的,臭皮囊算什么?”
显绍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说过有关臭皮囊的话,不过不要紧,反正任他说那么一点意思。而哈声猫马上有点别的想法:我不该跟牛客玩深沉,可见我个人的私欲还是放不开呵。
这一夜两人没怎么睡,很难说得清是怎样度过的。新的一天开始,外面太亮,亮得有点刺眼,开了门后很久一阵,哈声猫的眼睛才适应过来。眼前景色如此清亮,朝阳下竟是一尘不染,眼目所见的东西上天全部赋予了玉的品质。茫茫一派黄色茅草,一条条水坑从横峻水口像树根一样叉开,水坑边水源充足的地方是一蓬蓬灌木。水坑中,细水从赭色的石头上长流,看上去绝对清,也绝对冷。这里的植物清清水水,半阴半阳的水坑边蕨类植物很多,兰花整片整片地长着。开阳的山垅,蓝杜鹃、箬竹、灯芯柴、香柴等互不纠缠,几乎没有山腰那种藤缠着树,荆棘缠着藤蔓的景象。一种绣球一样的白花,一簇簇正开得热闹,引来山蜂彩蝶无数。衰草丛中的小春花、龙胆草让哈声猫意识到真正清凉解毒的药材应该生长在横峻这样云雾经常笼罩的净界。
整个横峻诗情画意起来,横峻真的就云霓峻起来了,哈声猫站在一个半球形土墩上,看三间茅棚厂也倍感亲切,竟有一种归宿感。前一次上山咋没有这种感受呢?他把这里的景色比做书法,论景色这里像王羲之的字一样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而山腰及至山下的景色只不过初学书法的人所写的字一样,拖泥带水,毛糙浅薄而入野道。看来眼前这么清致的景色谁也画不出的,当然不论谁也画不出此刻自己内心的感受。
在显绍看来,哈声猫完全反常了。他丢了魂似地坐了一天一夜,像个木偶。看他像个久病初愈的人一样平静地缓缓踱出茅棚厂,显绍放心不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一声不吭。哈声猫问显绍:“昨晚香驴鼠逮了几只了?”
“才不到十只呢。”
“差不多啦,下山。”哈声猫嘴上与显绍这样对答,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真想对牛客说:牛客,我准备住在横峻了,我真想脱光衣服像鱼在水中一样自由自在地在横峻生活。怕牛客不甚懂,对牛弹琴,不说也罢。眼下最重要的是,下定决心住横峻之前要跟紫燕商量一下。这并不是征求紫燕的意见,他希望做出如此重大决策之前,能有个有识之士为他找到更多更好的理由,正如刘备想称帝时,故意推三阻四,为的就是别人多说点称帝的理由。更重要的是,经过人生的顿悟,横峻的七星八斗有更深一层的感受了,其布局似乎也有些眉目了,但还得与紫燕探讨一下。另外还有一种预感,有些想法不及时与紫燕探讨一下,似乎会使记忆的碎片很快丢失,并因没有明确的结果而将永远消失。
他抬了抬头,补充前面的话说:“到山下五尺、南岙一带村庄的边缘,咱们再打一两只野兔,再有野兔,这年过得就可以了。”
显绍完全赞同哈声猫到山下再打野兔的意见。于是,哈声猫在前开路,显绍断后,匆匆下山。显绍还富有经验地说:“这野兔看来总跟庄稼走。不过这里开春过后茅草发芽的时候肯定有。以前每年冬天都要放火烧山,烧了茅草来年嫩芽抽得早,各路野货都早早汇集过来。”
“有道理,不过你说的斗角大概不多见吧?”
“当然,哈声猫你想想,哪有那么多斗角呢?要是斗角多的话,山蜷也多,咱们就发财啰。”
山蜷是石蛙的土名。显绍谈起山蜷津津乐道:“那东西好,吃热,人吃它肉时,贪婪吮了它的骨髓,就会热得尿都拉不出来的。”
“听说岩坦、黄南一带与仙居、缙云县界附近山面上的蛇和山蜷多。你说咱们横峻的蛇和山蜷哪儿最多?”哈声猫不希望“屈庐”所在的地方有这类东西。
“其实,蛇类都喜欢阴湿地方,如果在干燥的地方,暴晒会晒死,冻也会冻死。倒是山半腰柴蓬大的,有箬竹的,水源好的,岩石峻峭的地方比较多。”
显绍这样说,哈声猫心也宽了。这时,一只长尾巴、白色毛羽红嘴甲的大鸟从他们的眼前掠过,哈声猫情不自禁地指点着叫:“好啊,白凤凰呐。”
显绍纠正他的说法:“长尾巴丁红嘴甲,带别人的男女没结煞。”
哈声猫这才注意到,脚下山谷,茫茫群山尽被云海遮掩着。太阳升起,汹涌翻腾的云海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芒。阳光彻底照亮了心扉,五脏六腑都沐浴在这金色的光芒之中,有如苞黍田被夏雨淋透塥一样畅快、充满。
路边柴草还有露水,白色山花在微风中摇曳,一种从未闻过的香气潮湿地弥漫在空中。哈声猫似乎悟到一个道理:“我懂了,你说景致好的地方这些怪东西也多,是不是?”
显绍极力向东方看:“其实什么景致不景致的,庄稼长得有力,穗头结得大就是景致;山上鸟兽多,一夜可以逮一担就是景致;树长得透直,可以锯个八尺段或可做正栋柱,就是景致;大石峰生一个倒吸悬挂着几棵生痂八厾、弯佝屌翘的老树,哪能算景致呢?”
兑糖客停下来审视牛客一张一合的嘴和他说话时一翘一翘的那撮山羊胡子,牛客却只管自言自语琢磨崖边那棵歪脖子树能做犁臂还是能做牛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