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六）

　　她们傍离河岸不远处小心地曲折前行，有时摩托车一个转弯，就驶到了岸的最边处，下面是幽幽的河水，碧蓝碧蓝，无声无息，醉人，也让人恐惧，胆小的白洁不时发出惊叫。这时翟敏就笑骂她一句：“大白天，一惊一乍，见鬼了？”陶慧佳一边安慰着白洁，一边不住告诫翟敏慢点，再慢点。“鬼话，听你们的我们都得掉到河里去。”翟敏嘴上说着，脚下的速度一点也不减。
　　她们一会儿穿树林，一会儿从庄稼地边儿擦过，一会儿又行在有绿草和砾石的河滩上。陶慧佳和白洁兴奋得差不多要手舞足蹈起来，一个劲地叫：“太爽啦，太漂亮啦！”“大自然，我爱你！”
　　穿过一层淡淡的雾，她们停在一片开阔地上。这里有榆树、柳树、杨树和椿树，树林边上还偶尔可见一簇簇的灌木。白洁下了车，往地上一躺，说：“屁股颠得生疼——有四五里路吧？”
　　翟敏支好摩托车向远处张望，闻言，道：“没有，不到四里呢。”
　　“也不近，到这么远地方来种地。”陶慧佳口里衔着一根草棍儿，卧在白洁一边。
　　“正忙不过来，我二嫂又走了。”翟敏眼睛看着来路方向，嘴里不满地嘀咕道。
　　“为什么？”陶慧佳打量她的背影，问，“是不是又打架了？”翟敏点点头。陶慧佳又说，“这两只虎，他们还自由恋爱呢，这是何苦哪！”
　　“老毛病，我二哥还是想要一个男孩儿。”翟敏回过头来，“慧佳姐，你说女孩儿咋就不如男孩子了？前天我嫂子跳井了，幸好发现及时，娘家来了六七个人，把我二哥的商店砸了，接走了我嫂子。”
　　“啥年代了——这回他老实了吧？”
　　“好像还不死心——我妈说他都不听。”翟敏叹气道。
　　“吃饱撑的！”白洁用力拍了一下地面，也许痛了，咧了咧嘴，“孩子多有啥好处？多打的粮他吃，多盖的房他住，要穿衣，要生病，一个人有多少精力，一窝八口，几代同堂，有几家过得好好的，分财产，闹矛盾。”
　　“关键是没有生活质量嘛。”陶慧佳说，“就说我们家，六个孩子……”
　　白洁哈哈大笑，说：“你们家孩子有咱们乡的刘书记家的孩子多吗？他家有六个姑娘，四个小子。一个大干部，给共产党丢脸。”
　　翟敏向远处挥挥手，高声喊道：“哎——，谭香——这儿哪——”陶慧佳和白洁立刻立起身，也高声叫道：“谭香——月媛——”
　　她们远远地回应了一声。又过了好一会儿，她们终于喘吁吁地到了。
　　等候二人也稍稍休息一下，几个人继续前行，又过了一个开荒地，最后到了她们的目的地。
　　翟敏母亲和二哥已经钻到地里好远了，仔细听才能隐约听到从秸秆上剥玉米的嚓嚓声。一共九条垄，两个人带了六条进去了，给翟敏留下三条垄。翟敏撅着嘴说：“哼，这么平均。他那么大男人，干那么一点儿。”
　　“有法子治他。”陶慧佳笑着说，然后对翟敏一阵耳语。翟敏拍手喊道：“好主意，蝎子教徒弟——就这么蜇（着）！”立刻放开嗓子喊：“蛇，二哥快来！”
　　地里传出一阵哗啦啦响，翟敏二哥从里面钻了出来，边声问：“哪儿？在哪儿？”看见这么多人，他愣了一下，“咦，你们不是去登山吗？”
　　几个姑娘止住笑，翟敏说：“这是慧佳支农小分队，来帮忙秋收。”又向姑娘们介绍，“我二哥，姜山。”
　　姜山用夸张的声音叫道：“阿门，红色娘子军——蛇呢？”
　　乔月媛认识姜山，见问，说道：“小敏在引蛇出洞，不是在叫——蛇二哥快来吗？”众人又笑。陶慧佳说：“是调虎离山——两只老虎前天才掐完架嘛！”
　　姜山并没有难为情样子，见姑娘们大方，自己也上来了滑稽劲，忽然板住脸，郑重其事地问：“有一个问题，”姑娘们顿时鸦雀无声，望住他。“有一个句子，不知你们能不能对上来。”几个人中，只有谭香第一次见到姜山，可对他的性格也闻知一二，所以也并不拘谨，专注地望着他，等他说下文。乔月媛不屑地说：“这里可有秀才，别说是一句，十句八句，就是一百句，又能难得了谁，是吧，慧佳？”陶慧佳没说话，警惕地看着这个花花肠子的家伙要出什么鬼花样折腾人。
　　“就一句，你们谁能对上来，这地里的活儿就不用小敏了。”姜山笑嘻嘻地卖着关子。
　　“那不行，大老远来这儿，活不干可以，中午饭不吃可不行！”谭香说道，“不过我也提个条件，要是我们能回答出来，你就叫我们一人一声小老姨。”姑娘们无一例外捧腹大笑，几只水鸟在不远处的水面惊飞开去。
　　“要是你们回答不上来，怎么办？”
　　“答不上来，你回去，活计全由我们包了。”谭香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谭香毫不迟疑地回答。
　　“听着——龙游浅水遭虾戏，下句我忘了，你们告诉我？”姜山不无得意地坏笑着，挨个打量她们。
　　几个姑娘一听，傻了眼，敢情龙呀虎的都他占了，我们就有犬呀虾了，陶慧佳瞅瞅谭香，她还在费力地想着。乔月媛推了她一把：“还当小老姨不？我们可干活去了！”白洁忍住笑，拽了她一下：“傻啊，干活去了。”
　　翟敏使劲打了二哥一下子，说：“你损不损？人家好心好意来帮忙，你还骂人家！”
　　姜山装出差点跌倒的样子，晃动着身体，站定，对众姑娘一抱拳：“得罪得罪，有礼有礼！”
　　几个人嘻耍一阵，由姜山分配工作：几个姑娘扒苞米，姜山负责割玉米秸。
　　陶慧佳碰了碰翟敏：“你二哥好像挺明白的嘛。”
　　翟敏一撇嘴，小声说：“才不呢，拗得很，就为了孩子的事，民办教师职务丢了，全世界人都知道这事儿，砢碜死了。”
　　陶慧佳朝后面看了一眼，放大声音说：“小子不成器有什么用，还不是把爹娘管不了，顾不得？丫头争气，照样孝敬爹妈！”
　　乔月媛不知内情，说：“照你说，丫头比小子强了，那……”白洁拿玉米棒碰碰她，指了指了后面的姜山，呶呶嘴。乔月媛不明白，但还是停下来，不再说什么，只是疑惑地边干活边打量她们的神秘样子皱眉。谭香没注意到这些，陶慧佳的话又让她有强烈同感，说：“就是，什么男孩子，女孩子，只要有能耐，就一样。有人总是想要男孩子，结果怎么样，要来要去，一场空，孩子没要到，日子也耽误了。”
　　乔月媛又有了话题，说：“也对，我看报上说，一个人赌博输了，把老娘押上了，叫什么以物抵债——什么人嘛！这也是小子干的？”
　　陶慧佳接口道：“我表姑家——”说到这儿，她脸红了一下，好在众人没有看到，“水湾乡一个姓杨的人，不到三十岁，有活儿不干，净去舞厅，没钱就打粮食卖，他媳妇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他妈哭瞎了眼睛。儿子不孝，连低级动物都不如。”
　　姜山做着手里的活，耳朵里却全是姑娘们的谈话，脸上一会儿红一会白，动作也不觉慢了下来。
　　谭香费力地找到玉米堆，把手里的玉米棒扔过去，然后对姜山叫道：“快点干，磨蹭啥！”然后接过陶慧佳的话，说：“这还不算太惨。我有一个同学，结婚了，生一个女孩儿，他却封建，非得想要男孩子。小两口一商量，逃计划生育去了。也真争气，在外地生了一个小子。”几个姑娘手里的活儿都要不做了，听她说话，“他们住在一个要拆迁的废弃厂房里，靠弹棉花翻新被子生活。一天两人忙着赶活儿，把两个孩子丢到一边。等想起来要喂奶时，让丈夫一去看，妈呀！”谭香讲得声情并茂，这一叫把听的人都吓了一跳，姜山割地的动作则是完全停了下来，静静地听她往下说，“我同学听到她对象不是人声的叫唤吓得当时就要倒下。她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她赶紧跑去，哎呀，惨了：不到四岁的女孩脸抢地趴着，一只手伸向不远处的小弟，身边全是血，一块面包大的水泥坨浸在血泊里；旁边不到五个月的小男孩，头上捂着一只塑料袋，小脸憋得的又青又紫——一家四口人，一下子没了两口，我那个同学，疯了，二十五岁。”她的声音有点哽咽，说不下去了。
　　周围一片沉静，谁都忘了手下的活计，三条垄玉米，还没扒进去几米。姜山背过脸去，抱头蹲在地上。谭香不知自己讲的故事引起了姜山的伤感，以为他伤了哪里，要去看看。陶慧佳拉住了她，向翟敏轻轻招呼一声，说：“你二哥——”翟敏会意，笑笑，出去向姜山走去。这几个姑娘手脚麻利地又干了起来。
　　“明年四月，我们国家人口就11亿了。”
　　“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
　　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弦外有音，纷纷飘进姜山耳朵。翟敏已到了二哥跟前，两人低声说着什么。
　　白洁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慧佳姐，不对呀——他们哥俩咋不是一个姓啊？”
　　陶慧佳小声笑了，说：“翟敏烦二哥欺负她，不和他一个姓，随她妈姓了。”
　　几个姑娘哈哈大笑。
　　翟敏又回到了她们中间，脸上满是欢喜的笑意。
　　“说什么了？”陶慧佳问。
　　“我二哥，他，”翟敏向后面偷偷瞄了一眼，见姜山没注意，压低声音说，“我二哥想去接我嫂子，说家里人手太紧，嘻嘻……”
　　陶慧佳和白洁高兴地互相看了一眼。见谭香和乔月媛还是茫然样子，白洁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几个姑娘为自己的意外成就而庆幸，手下忙得更起劲儿了。乔月媛用玉米须子做成胡子，塞到鼻孔里，摇摆着身体表演道起来：
　　“九月过了十月朝，
　　霜打禾苗夜夜燥。
　　鸟儿无娘喳喳叫，
　　哥哥无妹嘛——心中焦！”
　　几个姑娘听了，逗得不行，白洁抓住玉米秸妈呀妈呀地叫，谭香放开嗓子尽情颤动壮硕的身体，陶慧佳边打着乔月媛边“你呀你呀”地笑，翟敏看二哥不好意思地在那儿憨厚地笑，心中快乐，跑到地的深处，告诉母亲去了。
　　
　　中午，姜山接回了妻子，顺便买了油条，简单做了几个菜一个汤，大家便算是用过了午饭。
　　下午劳动力增加，进度更快，不到三点，玉米全擗完，又过了二十多分钟，玉米秸也割完。姜山回去找车，顺路带走了妻——她要回去和婆婆一起给这些兵将们精心准备晚餐，中午在陶慧佳等人坚持下的将就饭菜，让姜山母亲特别不过意，唠叨许久。其间姜山一再给媳妇递眼色，叫她不要回嘴。这是他的多虑，他的媳妇可比他要大气多了，婆媳间的关系是用不上他担心的。但翟敏还是从他们二人的“眉来眼去”里看到了快乐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