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一)
作品名称:五里雾 作者:雪峰枫竹影 发布时间:2010-09-04 20:44:04 字数:4235
第一章路遇
这簇群山,人称九泉莲花山。它向南远处面向燕山,向北远处直接大兴安岭,是两条山脉间的一段丘陵。在它的近旁,西部是大羊山,盛产一种可以制造棉花纤维和炸药的石头;南部是白狼山,盛产石灰和锰矿,隔一条歇狼河与它相望;东面是立龙山,不很高,却极险,所以香火特别盛大;北面是红山,多有铁矿石脉,远走秦皇岛等地,山也不高大,却绵延几百里,最高峰也在几百里之外了。九泉莲花山最高峰名为越秀峰,海拔473米,是莲花山中的一个伟丈夫。双乳山柔曼婀娜,在越秀峰的东南与它遥相凝望,似有无限情意。
这是一个薄雾的早晨。火车昂奋地吼叫着,拖了长长的车箱,咣咣当当向东驶去,很快变成一个黑点儿,在远处消失。“通知各单位,提库。”王维仁的目光对着火车消失的方向,说。
“上站?”马天龙问。
“嗯,上站。”王维仁仍然向着远处,头也不回地说。
“可是,这个月的指标没有了啊!”马天龙扬了扬手里的站台值班记录,说,“下个月的……”
王维仁拿过记录翻了一番,说:“我知道。”扭头看看不远处一个打扫地上散落水泥的老乡,微皱眉头,“搞计划外申请——黑龙江正大量需要,不能错过机会。”
“库存量——我是说达到库存时间的——不到两百吨了。”马天龙接过王维仁递回的记录簿,看着对方说,“而且,你知道,这些还要用于零售。”
“搭配出库!”王维仁手一挥,“三号库库存时间就到了,从这座库提货。”
“这……按规定……”马天龙还是迟疑。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王维仁双手叉腰,抬高声音,“活人让尿憋死?”
“王书记……”
王维仁转过身,见马天龙诧异的样子,他放缓了语气,说:“小马,货到大庆,库存期也满了,何况我们还有三天强度检验跟着呢。”拍拍他的肩,“通知吧,上三百吨。”
马天龙望望天,说:“预报说近日有雨。”
王维仁淡淡一笑,说:“嗨,那是小雨。”跳下站台,“我这就去申请车皮;通知,你马上发下去。”
朝暾正红,鸟儿们在叆叇晨光的树叶间跳跃,鸣叫。越秀村里早起的拖拉机突突地响着朝山里奔去。王维仁跨过铁路,顺着路基向西走,阳光在地上把他的影子推得老长,瘦长的腿明显弯成大大的“O”型,运动中就像两个括号,一前一后地不断摆动。他站住,并立双腿,握成的拳头从腿间伸了过去,他懊丧地自语道:“才四十六嘛,怎么就有了罗圈腿了啊!”
前面路坡上一群白鹅在吃草。他的到来惊动了它们,它们咝咝低啸,发出警告:你打扰了我们的早餐。王维仁也学了它们伸长脖子,猫下身子“呃呃”叫,鹅们慢慢后退,终于“嘎嘎”地叫着扇动翅膀逃开。不远处那个放鹅的小姑娘又是气又是好笑地对着他看。
上了月台,他看见前面一个女子在倚了铁栅栏看书,黑瀑般的秀发在微风吹动下飘然翕动。身后几株杨柳和一丛灌木更衬托得她袅袅娉婷。听到有人来,她抬起头,脸上现出一丝惊讶:“王书记!你去哪儿,这么早?”
他没有想到对方会认识自己,这一问让他一时有点发愣,胡乱地应道:“前面,车站——你在看书?”挺挺腰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走了几步,回头问,“水泥厂的?”
“嗯。”她还在看着他,见问,微笑道。
“哪个车间——我好像见过你?”他停下脚步,回身站住,亲切地对她望。
“制袋车间。”她说。
“你姓——”他在脑子里回忆着眼前这个漂亮女子的情况,然而没有一点清晰印象。
“我姓陶,叫陶慧佳。”她略有些拘谨地说。
王维仁恍然——她是厂医陶恨冰的同母异父妹妹嘛。他瞥一眼她手中的书,问:“什么书?大清早,这里不凉吗?”她的手真细腻,又白又长,是弹琴的手啊。
陶慧佳把书对着他展示一下,说“谢谢书记关心。”一张卡片从书中掉了下来,王维仁弯下身替她捡了起来,上面有两个字:靖坤。“这个名字好听,他是谁?”他脱口道。陶慧佳红了脸,头转向别处,轻声说:“我表弟……”
王维仁知道自己罗嗦了,自嘲地拍拍脑袋,走开了。
她是两个月前入厂的,可是印象中的她一点也不是今天的样子,难道水泥厂的粉尘和噪音反而出落了她?秘书穆标好像提到过她,说她的文笔不错,只是他实在一点没往心里去。草丛里蹦出一只蚂蚱,很响地打身边飞过,落到月台下面。铁轨上有两只蛐蛐儿相互追逐着爬动,然后跳下,一前一后钻进了石缝中。王维仁猛然想起陶慧佳写过一首《黑蝉之歌》,厂里的板报上、广播上都发表过。他自然地又记起陶恨冰领她到自己办公室时她一身黑色西装的打扮,厂里不少人都是这样的装束,这自然不会让他有特别的注意,谁曾想这个陶慧佳竟是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
他这样想着,不觉已到了车站候车室附近,再向前十几米就是调度室了。远处有一个扳道员在信号灯旁干着什么事,周围只有他那儿的一点声音隐隐传来。王维仁在电线杆子下停了一霎,开步迈上办公楼栈桥……
第二章审稿
七天以后,越秀水泥厂王维仁书记办公室。这是不很华阔却也十分气派的所在,两张长沙发是猩红色真皮的,在光亮的地板上映着厚重的黑暗,它们占去了并不很大的房间的多半地方,加上它们前面各两只钢化玻璃茶几,整个屋里就显得十分局促了,好在它们后面都安放了巨大的靠背镜,无形中似乎扩大了房间的许多空间。墙角是一张床,王维仁的办公桌就在床的近旁。
此时的王维仁正静静地坐在办公桌旁出神。桌旁放着一沓稿纸——全是他才从广播室里跟赵楠提检出来的。二十一份稿件中,陶慧佳的有五件,是七个通讯员中最多的。篇篇稿件个个出类拔萃,字里行间透着灵秀。但是他不明白,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厂里这个出水芙蓉呢?
他那里知道,淡漠了对他人品质和才气的欣赏,自己也便堕入了平庸甚至低俗,高尚的东西再也唤不起心灵的半点震动,这样的人肯定是一个只有呼吸和本能的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者了。他没意识到自己是在灵魂之蜕变中了。
上个月的计划外申请办的很顺利,三天之内又走了三百吨袋装水泥,作为越秀水泥厂厂长兼党委书记的他打算举行一个答谢宴会。那天清早散步时他忽然来了兴致,要再去车站一趟,亲自对有关站务人员做一个热忱邀请.巧的是,在前一次那个地方,他又见到了她——那个叫陶慧佳的女子。显然对方也很惊讶于这次邂逅:“王书记,真巧,我们又在这碰上了!”王维仁脱口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嘛!”话甫出口,他立刻知觉犯了大错,果然对方眼睛里满是疑惑,他难受死了,卑鄙痼疾瞬间剥光了他,灵魂露出了他出离泥潭的污秽和丑陋。“我看你经常在这里望,”他顾左右而言他,讪讪道。“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陶慧佳幽幽的道,目光放纵到无极的高渺处。王维仁竟然又自作多情,搜寻着对方的目光,探询的道:“你是说……”对方看也没看他,说:“已凉天气未寒时,这季节,我喜欢,所以常来,与自然对饮.”他像被谁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热,“难道她是一只高傲的天鹅?”他愠恼地想,“可她是越秀水泥厂的天鹅啊!在这儿,还不是我一手遮天么?……”
不远处水泥大库门“咣当”一声,震得王维仁一激灵,冥想中断了。
目光落到桌上迷你书架的一排书上,他抽出《领导科学》,掂掂,又懒懒地放了回去,随手拿了一本《小水泥企业条例》,“哗啦拉……”,飞速翻过,又懊丧地仍到了一边,“哎,立窑不产特种水泥,那是因为料烧不透;要是情感,怎样能升温呢?……”
电话突然响了,供销科詹科长请示可否动车去车站接客人。王维仁看看表,说“好,叫上荆厂长,一起去吧。”放下电话,他又要通了总务处,总务主任荆会文不在,管理员小秦告诉说食堂准备差不多了,就等客人到来了。
王维仁放下电话,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这时门被敲了两下,接着进来了广播员赵楠。“王书记,打扰你审审几篇稿子。”赵楠美丽的大眼睛忽闪着,递到他面前一沓字纸。
“晚上不行吗?快下班了吧。”王维仁说着话,手却不自觉地拿过了稿子。
“谁知道晚上你在哪儿,‘早晨十五分’可是雷打不动啊!”赵楠甩一下头,柔软的发丝撩着王维仁的脖子,清凉凉,麻痒痒的。他抬头看了赵楠一眼,说:“好,给你五分钟吧。”
赵楠手肘枕着桌面手掌托着下巴,傍在王维仁身边看他审稿子。她身上的气息撩得王维仁有点心旌摇动,目光游离到旁边的台历上:潮水十一时涨,四时三十分平。妈的,涨潮?涨潮了?他悄悄抠两下手心,痛觉神经把痛信号传到了脑体液,吗啡肽又把痛感应传输给大脑,心魂归位了。
这是一篇题为《露珠》的小散文。他看了看作者,哦,又是陶慧佳。“露珠死了,”文章一开头这样说道.王维仁不禁一笑,看看身边的赵楠,赵楠没有什么表示,目光专注在稿子上面,“露珠怎么会死呢?”他奇怪地问,又能像是自言自语.
赵楠想也没想,说:“露珠就怎么不能死,它也是有生命的嘛.”
“哈,有意思,它也有生命?”王维仁盯住她的脸,“你们年轻人都犯了啥毛病?楞是把死的要说成活的,真是.”
“拟人啊,不明白?”赵楠甩了甩头,发丝从王维仁脸上掠过,王维仁痒得用手擦了擦,边对着赵楠的秀发细细地看,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看稿子:“露珠死了,还是在早晨,还是在完成对酣睡人一夜轻柔的呼唤之后.阳光照射在它的遗体上,璀璨的光芒昭示着它曾有的短促生命最灿烂的辉煌.露珠死了,还是在秋季的天气里,还是在完成对勤劳者一季忙碌的催迫以后.蟋蟀噬着它冰凉的遗体,把深秋的离愁带进农户的灶间……”
他没有看完,他觉得这篇散文反而诗情是浓郁的,可是太过沉重.后面即便搞些升华,也不会太让人舒畅多少.
赵楠动了一下身子,问:“不行吗?”
王维仁双手拇指分别同时按住太阳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说:“陶慧佳你们很熟吗?”
“当然了,”赵楠有些疑惑地打量他一眼,“我们不是有这层工作关系吗?”
“她的经历是不是挺复杂的?”王维仁忽然觉得这话有点不着边际,解释道,”我看见她在自学外语.”他没有说出自己觉得她有点忧郁的气质.
“她当过英语老师.”
“噢?”
“后来辞职了.”
“为什么?”
“不知道,”赵楠低头想了想,说,“也许有她自己的苦衷吧——陶医生应该知道.”
王维仁把稿子推给她,说:“文笔还可以,主题嘛,”他顿了下,看着对方,似乎探询地道,“你认同吗?”他想起了陶慧佳的《黑蝉之歌》,调子好像也是这样忧郁,有一种殉道者的悲壮,那一篇是柏根审阅通过的.见对方犹豫,他靠向椅背,对赵楠望着,说,“你来定夺吧,青年人的心是相通的.”站起身,很自然地抬手拍拍赵楠的胳膊,“你看,超过三分钟了……”
赵楠埋头收拾好稿子,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王维仁看着赵楠的背影消失,插笔入袋,又抽出,摘下笔盖,在台历上写道:九月四日,宴请站务人员.想了想,又写下“陶慧佳”三字,在后面打了个问号,似觉不妥,问号后面补上“《露珠》稿子”几个字,掀过这页,是九月五日,明天的日子.外面车响,准备去车站接客人的面包车停在了门前,他整理一下衣服,推开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