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让陈梦周日思夜盼的录取通知书,却迟迟没能来到。
作品名称:月牙堤 月牙河 作者:李超杰 发布时间:2015-04-10 17:55:23 字数:9718
王辉见讨好不成、打架不行,呜噜着嘴自己往起爬。说,不拉,他也能自己爬起来。
原来,供销社出来的那人,家是县城的,父母都是有背景的干部,眼角里根本不夹王辉这号人。王辉搂着人家的肩膀,嘴里兄弟、哥地叫个不停。要硬拉人家进食堂,说,他请客,弟兄俩再去喝两盅。人家哪里肯跟他走,极力地推开了他。让他该死哪死哪去,然后扬长而去了。王辉讪笑着,尴尬地看着人家走远后,才扶起地上的自行车,歪歪斜斜地骑跨了上去。
王辉要去的方向,正和梦周他们一致。梦周和佰能为了避闪王辉,都躲到了街旁的大桐树后。保成没眼色,紧贴着门面房的墙根站住了。王辉的自行车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拐着弯地愣是撞上了保成。保成不敢吭声,弯腰捂着被撞疼的迎面骨和膝盖,撅着嘴胆怯地看着王辉。王辉张嘴就骂保成眼睛装裤裆里了,问他不在家老老实实地吃憨奶,跑出来乱投的啥胎。
保成怯怯地眨巴着眼,不停地看一眼王辉,再看一眼不远处同样胆怯的梦周和佰能。
毒气正没处撒的王辉,见遇着个好欺负的,扔下自行车乜斜着眼睛、歪翘着下巴,过去劈脸就给保成一巴掌。骂说:“我日恁舅的大姐!你是从哪里窜出来的毛蛋孩子?撞坏了爷爷的自行车,你给老子赔个新的!”
保成捂着脸,脚尖着地、脚后跟蹬着墙,已没了一点退路。醉醺醺的王辉一把抓住他头发,没头盖脸地打起来。梦周和佰能不能眼睁睁地看保成挨打,冒险跑过去拉架,央求王辉别跟他们几个学生计较。不想,那不识好歹的东西,却一把甩开梦周和佰能。骂说,没见过大人夜里XX,白天从哪里跑出来这么多的小孩?!梦周和佰能无端挨了骂,脸上都挂不住,拉王辉的手都僵硬了下来。他们知道惹不起王辉,只希望刚才供销社的那人能出来制止住王辉,那人却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似的,迟迟不见出来。
平时,去郭店公社赶会的大人们都惧怕王辉,梦周这帮孩子更是从小闻之胆丧。他和佰能两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保成被打得学鬼叫。王辉打累了,又扭回头来,骂着问梦周和佰能是哪个庄上、谁揍的孩子,认不认得他是谁。梦周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辱骂,脸色十分难堪地用眼睛死盯着王辉。不料,从没吃过亏的佰能,却在喉咙里跟王辉还了一句‘你是我揍的’。那还了得啊!王辉撇开保成,一把抓住佰能的头发,咬着牙搧起他的脸来,还发了狠地骂:我今天非得要看看,你到底是啥人揍的孩子,胆敢跟老子犟嘴。今天不让你托生了,我改姓孙子的孙。
佰能嘴角和鼻子都在汩汩地往外冒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梦周再次冒险上去,让王辉消消气。说,怨他们几个年龄小,有眼不识泰山,放他们回学校吧。王辉乜斜着眼睛,不屑地说,雨下那么大,他们想往哪里走?不把他们的娘领来,让他白睡八夜,今个谁也走不成。被骂得极为恼火的梦周,觉得该跟王辉摊一下底牌了。也许,只有说出那个人见人怕的瓢书记,王辉才会放佰能他们走。
平时,瓢书记在陈梦集当书记的时候,总是一副驴上树惹不笑的脸膛子,社员听见他的声音都会浑身打哆嗦。
梦周于是正告王辉不要欺人太甚,他几个的家就在陈梦集。王辉打的人叫佰能,爸爸是当年的大队书记,现在是县城的白酒厂的销售科长。不想,王辉冷笑一声,鄙夷地说,瓢书记算个屌?今天就是小秃瓢在跟前,老子照样打他的儿子,敢吭一声,连狗日的一起打。
梦周原以为一提瓢书记的名字,所有人都会闻之胆颤。没想到在郭店街上,居然有人敢对瓢书记这么不恭,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把“小秃瓢”、“秃”字挂在嘴边。梦周反而不再那么畏惧王辉了,冲到跟前掰着王辉的手,厉声让他撒开佰能的头发。
王辉一脚踹开梦周,骂声“滚你个狗日的!”。说,裤裆没烂咋露出你来了?再往前一步,下边挨身上的就是你。梦周捂着被踹疼的小肚子,不躲也不动,冲吓得面如死灰的保成吼:“他不讲理,咱俩一起把佰能拉走。”
被打怕了的保成,不但不敢上前,还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王辉丢下佰能,过来一把抓住梦周说,往哪走?今天能让那两个走,也不会放走你。保成一听说准许自己走了,慌忙撒腿就跑。虽没听到后边有人追,他还是跑到两百米外,拉好随时撒开丫子跑的架势,才敢回头望一眼还在原地的佰能和梦周。
梦周虽被攥着衣领不得脱身,却敢怒吼着警告王辉,不要欺人太甚。
王辉搧着梦周的脸,说,他今天就要日梦周的亲娘、晚娘、婶娘带大娘,看梦周能把他怎么样。梦周仰着脸,任由王辉打了几下后。怒吼一声:今天跟你狗日的拼了!突然,他抓住王辉的手,往旁边猛一扭身,便把醉醺醺的王辉给别倒在了地上。王辉当然是有把子力气的,爬起来后又去拽梦周的衣服。梦周再不胆怯,跟王辉一替一皮锤地互掏起来。梦周毕竟年龄小,又不懂得打人的方法,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
这时,供销社的那人从厕所提着裤子跑了过来,踢了踢坐卧在地上的佰能,让他快去报仇。提醒佰能说,快去跟梦周一个抱腿一个拽头发。如梦方醒的佰能爬起来,从身后一把抱住了王辉的双腿。梦周也拽住了王辉的头发,一下把他薅倒在地上。旁边看笑话的见有供销社那人怂恿,也在旁边提醒说,他俩不能一个摁腿,一个骑身上。梦周和佰能一个骑着王辉的两条腿,一个骑在他的胸部。纵然有牛大的力气,喝醉了的王辉一时也使不出劲来了。
远处的保成,见梦周和佰能把王辉摁倒在地上,也敢慢慢地往回走了。梦周冲着保成嚷,他老表在公安局里挎盒子枪,他怕王辉这龟孙干啥!保成这才想到自己完全不用害怕王辉,咋呼着一路跑过来,咬着牙抬脚就往王辉身上踢、跺。保成边踢、跺边发着狠地说:“打、打、打,我咋忘了俺表哥是公安局的,叫你个龟孙打俺……”
王辉终于服软求饶了,说,他再也不跟梦周他们还手了。王辉认打,梦周他们还就不打了,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相互招了一下手,自顾自地走了。
供销社出来的那人,挑着下巴羞臊王辉。说,能啊!咋不能了?人家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这回杆草包老头子——丢大人了吧!
有人怕王辉爬起来报复,让梦周他们快跑。保成一躬腰又窜出去几十米,佰能也跑了十几步。他们回头看梦周时,见他四平八稳地走着,一点也不惊慌。佰能神色慌张地问他咋不快跑,梦周反问,跑啥?光腚戳马蜂,敢戳就敢撑。王辉要打,就跟他再打一场。保成见梦周和佰能都不跑,心里虽有余悸,却也试探着敢慢下来了。
新华书店的营业员一边给他们拿参考书,一边笑问他几个是哪庄上的,怎么那么有种。保成摇晃着头耍腻歪地说,他表哥在公安局挎盒子枪、开小包车,王辉居然敢打他、骂他!这顿揍是轻的,下次再逞能,送八股子孙(螃蟹)到监狱里数砖基去。
梦周他们回头再路过打架处时,看热闹的还有不少人没走,他们纷纷对梦周三人指指点点。笑说:这就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梦周和佰能装作啥也没听到,自顾走自己的路。保成听了议论后,大步跨到梦周和佰能前面,摇头晃脑地闯起膀子来。他看着街两旁的人傲慢地说:“敢打俺?还不知道俺是谁呢!俺表哥是公安局的……”
毎到逢年过节,保成娘看到别人家亲戚,带着鸡鸭鱼肉地你来我往。骂自家是“人穷衣衫破,狗日的亲戚没一个”。不成想,那一年她的话音刚落,家里就来了几个开着小包车,穿戴体面的亲戚。其中一人穿着洁白上衣,蓝色裤子的警服,就是在县公安局里干大事的保成表哥。
保成娘都不记得自己有一门这样的亲戚,他们是保成娘表姐家的孩子。表姐去世前,想起了保成娘这个小表妹,对儿女念叨说,这世上还有她一个老亲眷,不知小表妹是否命大,还能不能留活在这个世上。她想让小表妹知道,她从那个噩梦般的旧社会熬了过来,如今已是一大家子人家了。人家为了了却母亲的这个心愿,经过好几年的打听、寻找,才终于找到了陈梦集。他们一家大小六、七口,从小包车上提下来几个大篮子,能看见的,就有整只的山羊肉。
表姐家来的两个妇女,让保成娘只管负责烧锅,喧宾夺主地把她们带来的羊肉,劈劈啪啪地一阵砍剁,然后全给摁锅里炖了。
大家在饭场上说话的当口,老畦手里提着几个空篮子,跟在客人身后出来送客。他家客人脸色都不咋好看,从大家身边走过时,小孩撅着嘴埋怨没吃饱。说,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
老畦等不得人家的吉普车调好头,就慌慌张张地往家走。众人听见人家的小孩说没吃饱了,问急匆匆往家走的老畦,客人咋这么急着走。老畦也不顾得停留,叹着气说,客家的小孩子闹人,非要走不可,留也留不住。
原来,保成家锅里炖了满满一大锅羊肉。保成娘一想,那么多客人,要是都照着肚儿圆地吃,就给她家剩不下多少了。饭还没出锅,她的孬心就生出来了,出溜一下坐在厨房门口的地上,手搦着脚脖子,扯拉着长腔地哭嚎起来。她哭自己命苦,一丁点大就没人怜惜、没人疼了……
想到什么,保成娘就爹一声、娘一声地哭什么。害得两个女客,陪着她拧了好几把鼻涕。客人越拉、越劝,保成娘哭得越痛,咋都劝不好了。
饭做好了,老畦咋也得给客人舀碗盛饭。客人被她搅得心里也不好受,大人嗝嗝噎噎地勉强吃碗菜、咽个馍。小孩子却不管那么多,吃不饱就张嘴还要。保成娘从垂着的蓬乱头发缝里,看到有人想舀第二碗,忙用脊背靠住厨房的一边门框,两只脚蹬在另一边门框上,两手举过头顶再拍到脚面上,不停地拍打着,更厉害地哭爹叫娘起来。
客人大概也看明白了,小声嘀咕这个表姨大概不是真哭。互相使着眼色,故意让人拿着碗去厨房,其他人则偷眼看她。果然,保成娘的眼睛始终是盯着人家饭碗的。一见有人端着空碗去厨房,她就老牸牛撒尿般地,一股子、一股子地往外挤眼泪。还把自己的眼泪鼻涕,故意往人家身上抹,硬拽住人家不让往厨房里走。哭说,她舍不得、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她是真舍不得让人家走……
老畦送客人走的时候,保成娘也没从地上爬起来。她担心客人走了再回来,头低着、脸歪着、喉咙里哼哼着,还在牢固地堵着厨房门。目光却犀利地从头发缝里探出来,看老畦的身后。老畦走进院子,刚说句“送走了”,她便再也忍耐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捋了一下头发后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两只胳膊架在腰间快速地摆动着,在厨房门口边冲老畦笑,边扭着屁股、丑态百出地唱:
小擀杖、两头尖,
老畦娶了个美人仙。
不见老畦她不扭,
见了老畦扭得欢……
老畦被搅和得也没吃饱,又见保成和宝妮在案板旁,不管天塌龙叫唤,一人把住一个大碗,只顾“呜哇、呜哇”地啃羊肉。老畦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无奈,老绵羊叫唤似地长“嗨”了一声,不顾看保成娘扭来扭去,到堂屋拿来自己的碗筷,想从她身边挤进厨房,再弄一碗羊肉吃。保成娘哪还顾得扭?一膀子把老畦扛了个趔趄。自己忙去锅里舀了个尖山冒流一大碗羊肉,嘴里跟保成、宝妮似的“呜哇”着,头一歪一歪地啃起来。老畦嘻皮涎脸地说着“弄碗汤、再弄碗汤喝!”想往锅台前凑,保成娘用身体挡开老畦,说啥也不让他再盛碗。保成娘边大口吞咽,边含糊不清地说,没吃饱吃馍去,老小舅子吃罢一碗了还不过瘾?!她还得留着晚黑和明个、后个吃呢。
老畦近不到锅台前,只好垂下拿着空碗筷的手。保成娘趁机夺过他的碗筷,“噗嘟”一下给丢进了盛满污水的洗菜盆里。老畦见锅里肉真没想了,“嘁”了一声,数落起保成娘来。让她看看自己出的憨症,好不容易续上门有钱的亲戚,就让她一棍子给磕闷了。说,人家注定不会再来第二趟了。
保成娘边啃骨头边腾出嘴来,不屑地说:管他们以后来不来呢!表姐骨头快沤朽了才想起我。跟我亲咋不给我弄几十、几百块钱花花?咋不给我盖三间大瓦房?难道还能指望他们给老畦弄个公社书记当当?除了俺保成、宝妮,我跟谁都不亲。
在公安局做事的表哥一家,虽然没再来过陈梦集,但保成想,只要找到表哥,总归有那份亲情,人家怎么也会向着他,不会帮腔王辉的。他懊悔当时没能一下子想起表哥来,要再回郭店揍狗日的王辉一顿。梦周拉住保成,让他别把给自己长胆量、灭王辉威风的话当真。真打坏了人,他表哥是国务院的也不行!
走出郭店二里外,梦周和佰能、保成才找了个池塘,洗去脸上、胳膊上的血污。佰能望着梦周,率先笑出声来。说,他还从没服过人,这回服梦周了。保成也笑了,说,别看梦周长这么大还从没跟人打过架,这一戳就戳了个大家伙。没想到,一旦事临到头上,梦周比他和佰能都有种。
佰能兴奋起来,向着旷野喊:
陈梦集的人,
拖拉、拖拉出来一大群。
说话也怪好,
就是好揍人。
打了胜仗,又想起表哥在公安局上班的保成,逞能地把《下定决心》给加上后缀语。学着佰能笑着冲远处喊:
下定决心去偷瓜,
不怕牺牲摘掉它。
排除万难咬一口,
争取胜利吃完它!
梦周也不愿再去想刚才的尴尬事,吼起了拉魂腔戏班子唱的颠倒歌来:
八月十五黑咕咚,
树梢不动刮怪风。
石滚刮得绕天转,
水井路西刮路东。
白菜刮成大杨树,
萝卜茄子刮成葱。
后地一棵弯腰树,
一下刮成直隆筒。
忘记那是哪一年了,老百姓文化生活开禁,准许唱老戏了。陈梦集来了个服装、道具和演员配备都很不咋样的拉魂腔戏班子。从没有见过的表演形式和唱腔,让陈梦集及其周围村庄上的孩子,对戏里的古人有了一种亲切感,甚至还学会哼唱几句。
3
预选分数公布出来后,梦周的预选分数是整个郭店公社的第一名,他和班里十几个预选上的同学留下来,一起备战两个月后的中考。老师对梦周抱有极大的希望,认为以他的成绩,完全能轻松地考上县重点高中,将来也会很顺利地考上大学。
如果再上三年高中,梦周家的负担将会更大,他想走一条捷径——考中师。一旦考上中师,就可以马上吃商品粮,也就能早早地挣钱给父亲看病,使自己的家庭一下子从困境中摆脱出来。
有一年,国家为治理淮河水患,征用了大批的劳动力,扩挖、清理、疏通淮河的干支流。就是那一次,梦周父亲成举累倒了,他浓痰里带着血丝,咳嗽得厉害。稍动一下,两肋处就如刀攮般地疼痛。大队赤脚医生美甜,给打过无数的针剂。他的病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以干些轻来浮去的活。一旦重下来,则只能趴在床上伸着头剧烈地咳嗽。
美甜劝成举去县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找到病根了才好对症下药。成举却固执地认为,自己没美甜说得那么重,县医院又是喝钱的老虎。他的命没那么娇贵,一点小毛病能扛得住。他要等梦周长大赚钱了,再正式地去大医院瞧病。
急于摆脱命运的梦周,学习抓得异常紧,连周日上午都要上课。周日上午放学后,他到家匆匆吃顿饭,锅底下掏把火似地,再背着一周的干粮赶回学校。
这个周日,梦周吃过午饭,手里拿着本书,边琢磨上边的问题和答案,边背着一篮黑馍独自回学校。由于几个月来都没见到过孟桐花、段香织等人,梦周放松警惕走了近路。刚过孟段庄的村口,却抬眼看到前方路旁树凉荫下,孟桐花和段香织那群小姑娘坐在草篮上,学着拉魂腔戏班子,在哼唱:
送哥送到大路东,
一畦韭菜一垄葱。
镰割韭菜茬茬发,
刀切大葱两头空。
匆匆走去是过客,
厮守才是长久情。
哥哥可愿留下来,
多畦韭菜不种葱。
梦周心里一惊,想,坏了!回头望了望来路,两眼里只有陌生,一个能帮他的人都看不到。心里忐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两步,犹犹豫豫地想,还是干脆绕几里路,躲开这群小姑娘算了。就在这时,那群小姑娘却突然挎上各自的草篮子,互相咋呼着“走、割草去了!”。快速离开大路,向远处走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梦周听到一下安静了,发现路上空荡荡的,早已没了孟桐花和段香织等人的影子。停下望了一会,也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心想,孟桐花和佰能的婚姻没说成,八成她们也是忌讳见到陈梦集任何人的,看见了他觉得不好意思,才都忙去割草了。于是,就又大胆地走过来,径直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突然,梦周的身后一阵响,段香织和几个小姑娘从梨园里跳出来,截断了他的退路。前边不远处,孟桐花则带着人堵在了梦周前边,她们一边走,一边学那戏班子唱戏。
那个拉魂腔戏班,不知是哪一天到的孟段庄。大概这里因为有梨树这个副业,生活比较富裕,留他们多唱了几天。别处没唱过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在这里却连孟桐花这样的小姑娘也学会了唱。也不知是那拉魂腔戏班学戏不精,还是孟桐花她们听错了。孟桐花她们学唱的《十八相送》,有几段和电影《梁祝》里唱的并不一样。
孟桐花和段香织们学唱的是:
走一洼、又一洼,洼洼地里好庄稼。高的是秫秫,矮的是棉花,不高不矮是芝麻。棉花地里套打瓜,有心摘给梁哥吃,还怕梁哥心急连秧拔。
走一庄、又一庄,庄庄住着好木匠。木匠做得巧嫁妆,高是描金柜、矮的描金箱,双桌斗椅扣板箱。有心抬到梁家去,还怕街坊邻里笑短长。
走一坟、又一坟,坟坟里头埋死人。他比死人多口气,死人比他强几分。死人生前掀花轿,爱见轿内俏佳人。日也思来夜也盼,怀抱佳人度光阴。
孟桐花等人在前面,慢慢地边唱边回头哧哧地坏笑着偷看梦周。后边,段香织等人,则把挎着的草篮挪到胸前,迅速追上梦周,一起推着他往前拥。待把梦周挤在中间后,段香织嬉笑着拉过孟桐花,把她推到梦周跟前。大胆地问:“大学生,俺给你说个俊媳妇你愿意不愿意?”
梦周浑身颤栗着,脸像从血盆里捞出来一样,紧张得连喘气也喘不均匀了。
孟桐花却一本正经地问梦周,是说好媳妇了,还是想以后在学校里找。梦周的血往脑门涌,心往腔外边蹦,盯着地上无数的脚尖,找不到一点退、出路。段香织带着那群小姑娘则嬉笑着对梦周唱:
你上东来我上西,
姐弟遇上路太挤。
恰巧又到最窄处,
谁要相让也不依。
让不开呀心欢喜,
就此相望不分离。
姐姐眼睛会说话,
弟弟害羞把头低。
脸不羞来头别低,
抬眼细看你的妻……
孟桐花见梦周羞得只低着头、不说话,把目光转向了梦周的馍篮子。嬉笑着往前凑上一步说:“叫俺看看、俺家的大学生都带啥好吃的了,能让俺尝尝不?”
梦周再不顾得害臊,急忙去护背后的馍篮。梦周越是紧张,孟桐花她们还就越想逗他,七嘴八舌地说:“梦周,你咋恁小气?是不是陈梦集的人都跟你一样小气?
“就是!让俺看看怕啥?谁还能吃你多少咋的!”
“要是在俺家,俺好酒好菜,让你吃得狗饱、狗饱地,然后再给你背一篮子撑死狗豆……”
梦周见事不妙,猛然挤开后边的段香织等人,没命地往回跑起来。但,他背着的是重篮子,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扔下草篮,奋力追上来的段香织扯去了盖馍的毛巾,露出了一篮子的黑馍。
梦周不再跑了,愤怒地抱着篮子站在原地。段香织却不知深浅,伸手去篮里抓了个黑馍,故作惊讶地问那是啥东西,说:梦周,恁家咋这么穷?至今还吃那狗屎一样的黑馍。此时的梦周,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了。那群小姑娘则纷纷过来拿起他的黑馍,故意夸张地咬着牙、跺着脚地使劲撕拽。嘲笑着说,那样的黑馍,喂鸡能把鸡气得清清眼泪往下掉;喂狗能把狗吓得跑没影;喂猪能硌掉猪大牙。
梦周再也按捺不住,把剩下的半篮馍重重地放地上,发疯似地追上段香织,一下把她推翻在地。愤怒地问她到底要干啥、她们都想干啥。小姑娘们见真把梦周惹毛了,都不敢再闹下去。段香织也不敢再嘲笑梦周,还躺在地上,就忙把黑馍递还给他,求着饶地嗔梦周说:“还给你、还给你,小气鬼!”
梦周用泪眼盯着段香织,咋都不肯接递过去的馍,倔强地站在那里一遍遍地重复:“欺负人、你们欺负人!”
孟桐花为给梦周挽回面子,忙过来安慰他说,这有啥啊?人家是跟他闹着玩的。谁家不是从吃黑馍过来的,自己家那么多白馍,做馍的时候,她还喜欢在锅里做几个黑面的吃呢。孟桐花招呼那些小姑娘,都把馍给梦周放回篮子里。小姑娘们边把黑馍还给梦周,边赔着礼说,跟他开玩笑的,又没谁真吃他的。要是不够吃了,她们一人从家拿几个来。孟桐花哄劝着梦周,让他别那么小心眼,说,男子汉大丈夫,哪能真生人家女孩子的气。人家姑娘是看他脾气好,才跟他闹着玩的,有的人想让闹,人家女孩子连搭理也不愿搭理呢。
可,无论孟桐花她们说什么,感觉受了奇耻大辱的梦周都一言不发,只任泪水在脸上恣意地流。
“好了、好了!只要不再生气,赶明俺做一大锅白面馍赔给你。”段香织也向梦周说起好话来。梦周还得去上学,不能再和她们耗下去,愤懑地收拾起馍篮背上肩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孟桐花见梦周并没有原谅她们,跟在他身后自我解嘲地,一遍遍地问梦周:陈梦集的人咋恁小气、恁尖子杵?
尖子杵是豫东、淮北一带,对抠门、吝啬人的称谓。有首民谣,起唱为:尖子杵、杵子尖。
孟桐花她们就跟在梦周身后,有些尴尬地唱:
尖子杵、杵子尖,
关上门子熬米饭。
蝇子吃他半拉米,
掂着小棍撵十里。
要不是蒺藜扎着脚,
再撵十里也不多。
要不是家里晒着场,
一直撵至麦黄芒。
要不是秋后娶媳妇,
撵到来年砍秫秫。
要不是家里门没关,
一下撵你到四川。
老娘家中等仨月,
书没捎来信没传。
请个先生算一算,
算卦先生按卦断,
伤财惹气赔盘缠……
望着梦周刚毅的背影,孟桐花讪笑着问同伴,是不是谁把他的黑馍沾上土了。同伴们都赶忙摇起了头,孟桐花有些失落地说,随便他干啥,不管他了。她们一路走,一路默默地割着草,不久后来到了一座桥上。
突然,有个小姑娘想小解,她们就一起去了桥下。虽然经常来这里,她们却很少打量过桥墩和桥梁。她们看到桥梁下有个铁鼻,不知谁指着桥梁下的一个铁鼻,说了句:只听说世上有吊死鬼,谁知道上吊是咋上的?孟桐花在一旁冒失地说,没见过上吊的,咱几个干脆学人家上吊玩呗。
姑娘们都觉着新奇好玩,嬉笑着解下了裤腰带。孟桐花把那些裤腰带接到一起,跐着割草篮子,栓到了桥梁下的那个铁鼻上。上吊的套子系成后,桐花一只手抓着上吊套,一只手指着问谁先上。小姑娘们攥着裤腰盯着桐花和上吊套子笑,畏缩着并没人敢上去尝试。桐花的手指着谁,谁就嬉笑着反而后退一步。桐花骂她们胆小鬼,说,有啥好怕的?要是在上边觉着勒得慌,下边的人就赶紧把她松下来。
在孟桐花的一再鼓动下,段香织让几个小姑娘扶着割草篮子,两只手紧紧抓住上吊套,嬉笑着把下巴放了进去。香织并没把整个脑袋真的伸进去,她的下巴刚一挨着上吊套,伸舌头、翻眼做了几个鬼脸后,就赶忙笑着缩回下巴,从割草篮子上跳了下来。
桐花嫌香织没种,也不让人帮着扶割草篮子,就强筋地跐了上去。她双手抓稳上吊套,慢慢把整个脑袋伸进去,试了试松紧后,让旁边的人都走开些。然后,她慢慢松开了双手,轻轻平伸着手臂,再一点点垂至裤兜处。突然,桐花双腿打颤、脚底打滑,脚下的割草篮子一下子被蹬跑了。只见她牙关紧咬、悬空的四肢乱蹬、脸色紫涨、眼睛渐渐向上翻去。
关键时刻,还是段香织反应机敏,上去一镰刀,割断了紧勒着桐花脖子的上吊套。桐花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方缓过那口气来。然而,她的脖子处,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瘀血勒痕。桐花双手抱膝,脸捂在大腿上,坐了好大一会,才扬起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香织叮嘱那些小姑娘,任何人回家都不许告诉大人。
尽管姑娘们当时都点了头,当天傍晚,整个孟段庄还是跟炸了锅般地沸腾起来。大人们除了担心和后怕外,孟桐花的婚事,也成了孟段庄火烧眉毛的头等大事。
中考成绩出来后,梦周依然是郭店公社的第一名。全公社共有五个中师招生的名额,上级规定,从报考中师的学生中录取前五名。一旦收到录取通知书,梦周就能如愿地去读中师了。
这是一个炎热的暑季,也是一个让陈梦周充满自信、对未来无限憧憬的暑季。他甚至想到了孟桐花和段香织,她们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孩。她们并不是真要吃他的黑馍,他也不会舍不得。当时,那被揭了短处的尴尬,实在太伤他的自尊了。
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他考上中师,吃上了商品粮,自此有了国家给提供的生活费,三年后就能参加工作拿工资了。梦周一想到很快就能改变家里的境遇,觉得自己能跟孟桐花、段香织可以互补,有资格娶她们那样漂亮的姑娘了。他甚至在大胆地想,一旦接到录取通知书,就去孟段庄找桐花。他要亲口告诉孟桐花,自己今生娶定她了。
然而,让陈梦周日思夜盼的录取通知书,却迟迟没能来到。他打算去学校里看看,也许正值暑假,学校里无人值班,邮递员无法把通知书送达?再次路过孟段庄时,梦周向庄里望了望。尽管这次,他刻意地放慢了脚步,用平常两倍的时间路过村口。但,他依然是失望的。村里不但没有孟桐花和段香织的影子,就连那些小姑娘的身影,也没让他看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