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功亏一篑

　　我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树枝上偶有冰条掉下来，落在雪地里砸成碎冰，商铺的橱窗里已经摆上圣诞树，玻璃上喷着“MerryChriesmess”的字样，店员都戴上圣诞帽，似乎就有了一点圣诞节的味道。
　　我记得那个圣诞节是因为有郑凯。那天毕业班的学生都汇聚到了学校的大操场上，操场上早已经燃起几堆大大的篝火，风大，火势也大，把每个人的脸映得通红通红。校长说这是大家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过完春节后就是最后的冲刺了，大家心情就变得特别沉重。后来不知道是谁带头唱起了《朋友》，大家就跟着唱了起来。我唱得很用心，唱着唱着看见了郑凯，透过火光，他好象也正看着这边，我就看得发起呆来，什么样的朋友可以一生一世一起过呢？那时候贝儿问我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圣诞礼物，如果圣诞老人就在眼前，我想了半天说：钱，很多钱。然后，贝儿说服她爸妈，支援我大学四年的学费。
　　我终于理解那段话了：什么叫真正的放下，就是有一天，当你再次面对你过往的难堪、你憎恨恼怒的人，心如止水，不再起心动念，一笑了之。即使别人在你面前复述你过往的种种不幸时，你仿佛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心里一丝涟漪都没有。
　　放下，莫过如此。所以，当郑凯跑到学校来，拿出极大的诚意跟我道歉时，我毫不犹豫地原谅了他。在他说出一些让我们彼此尴尬的话之前，我跟他握手言和，说希望做回好朋友。我劝他不要辜负尹彩雯，不管怎么说，尹彩雯是真心实意待他。郑凯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马洛珊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就开始动手制作纸装，迎评晚会已经迫在眉睫。看她冷静地又画又量又裁，我也任凭她差遣。
　　迎评晚会定在元月11日在体育馆举行，在这之前，体育馆里里外外已经布置一新。小广场周围摆上了小盆栽的鲜花，写满标语及贺词的条幅从体育馆二楼垂下来，台阶的两旁摆满了花篮，是市内知名企业及教育局相关单位赠送的，门口的充气门头上赫然写着“CN喜迎本科教学评估文艺汇演”。
　　最后一次彩排，我们从体育馆后门进去，来到现场才知道，游珂宇出事了，他在校门口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了，肇事者看他伤势过于严重，不但不叫救护车，反而再一次从他身上碾了过去，游珂宇当场死亡，肇事者逃之夭夭。可恶的是，校门口的监控摄像头竟然是模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是个高瘦而阳光的男孩子，他是大一新生，是宣教部新晋的干事。他以前做过业余模特，对走台步有心得，常常教给大家一些要领。有人因出错而被导演训斥，他就帮忙开解，陪着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有人不高兴了，他就说笑话逗他开心。他是大家的开心宝贝。
　　有人开始呜咽，跟着就有两个三个都哭起来，后台一片凄凉。我帮大家抱着衣物，木讷地站在一边。主持人按部就班地缓缓地念着台词，表演人员按照往常排练那样，缓缓走向舞台前方。因为游珂宇的离开，大家的心情都异常沉重。游珂宇原本是压轴人物，此刻已经临时换上了另一个男生。压轴女主角出场了，灯光都聚集到了她的头顶，化的浓妆在灯光的照射下展现出很好的舞台效果。我记得，当她回过头时，游珂宇就会从后面走上前了，可是游珂宇已经没了，那个可爱的男生没了，她回头也见不到他了。
　　“注意力集中一点，现在开始转身，对，对……很好！”导演在一边大声地提醒着，压轴女生依言回过头去，我分明看见她的脸上淌下一行行的眼泪来。
　　彩排结束，我们都赶到殡仪馆。游珂宇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床上，如果不看覆盖在他身上的白布，如果不看他没有生气的脸庞，只看他紧紧闭着的眼睛，没有人会相信，这样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走了。父母辛辛苦苦把一个尺长的婴儿抚养长大成材，说没了就没了；游珂宇走的那一刻该有多疼……
　　我仿佛还能听见游珂宇就站在舞台后跟大家讲笑话：丈夫驾车出门，妻子在家听广播，听到一则报道，妻子连忙拿起电话说老公啊，我刚听广播上说，高速公路上有一辆车在逆行，你千万要小心啊。老公问哪是一辆啊，我看有好几百辆车都在逆行……
　　我想着想着就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听他们说已经找到那辆肇事的车了，只是，那是辆被盗了很久的车，线索中断了，现在暂时没法查下去。
　　这件事的影响太大了，就像一股恶臭，怎么捂都捂不住，不到半天时间，学校里都传遍了，还上了晚上的本地城市新闻。除了游珂宇事件，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写了匿名信，把学校过往的丑闻都添油加醋地揭露出来，“米斯特儿李”急得两鬓的头发都白了。学校的名誉，这次算是毁了。可是，生活和学习还得继续，我对徐良的思念还在继续，伤心也还在继续，我拒绝知道一切和徐良有关的消息。
　　杨彪来信息邀请我去学术报告厅参加他的辩论会，我没有回信息，但和马洛珊准时出现在辩论会现场，他高兴得直搓手，末了说：“还是你们够义气。”
　　我讨厌开会，不论是大会还是辩论会，一开会就瞌睡，原本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非要花上几个小时大家讨论讨论，交流交流。不过，很久没有感受激烈的辩论氛围，在现场体验，还不错。杨彪说产供销一体化是中国乡镇企业发展的必然趋势，说领导阶层素质的提升最重要……我听着听着就笑着睡着了，把书上那些大条款都搬出来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人，杨彪可不是一般的牛。
　　听完辩论会出去，杨彪约了几个兄弟，请我们一起去啤酒街吃烧烤。红白条纹相间的花胶布，把摊位一个一个地隔开，也阻挡了肆意乱窜的冷风。羊肉串的味道馋得我直流口水，烟雾熏得我眼泪直流。我去卫生间，出来后走错了方向，走到隔壁摊位去了，竟然看见了我日思夜想的那个男人，他的对面，坐着张阳。他看见我，站了起来。他走到我面前：“你喝酒了？”
　　“啊，喝了。”
　　杨彪过来了，我挽着他的胳膊，我看到了张阳眼里的不屑，看到了徐良握紧的拳头。我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那么难过呢？
　　我们继续喝酒，其实，啤酒哪算是酒，充其量不过是带酒精的饮料。我记得也没喝几瓶，但是走出烧烤摊，吹了点风，就吐了一地。
　　他们说，我那天晚上醉得一塌糊涂，但是没有哭闹，回去倒头呼呼大睡。我倒是不大记得这些，因为醒来的时候，除了感觉到冷和头痛，就是肚子里很饿。我没去学校上课，也没去观看迎评晚会，窝在房间里，打了两天两夜的泡泡堂，然后昏睡到自然醒来。见到冬日里明媚的阳光，整个人破蛹化蝶一般，似乎有了新生的力量。
　　教学评估已经结束，学校这次是功亏一篑，由此而失去了很多发展的机会。“米斯特儿李”大发雷霆，隔三差五地把教职员工抓去开会，检讨，再检讨，研究，再研究，探索，再探索，力求再一次整顿校纪、校风、校貌，为五年后再次参加教学评估做准备。私下里，他们都说没有被评上优秀的主要原因就是游珂宇车祸，面子功夫做到了，里子却一团糟，还有就是马洛珊流产事件，影响太恶劣了。
　　马洛珊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只给我们留下几个字：我走了，不要找我，我会好好的。
　　反正就要毕业了，说什么永远不分开，都是骗人的鬼话，我没有多少伤感。马洛珊离开后，房子退不掉，就我和姜秀两个人，住在这个大房子里，空荡荡的，往日里嬉笑打闹的场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马洛珊走后没几天，她爸找到学校来，听了前因后果，直唉声叹气，责怪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我这才知道，原来马洛珊从小就没了妈，她口中那个温婉贤淑美丽大方的妈，都是她杜撰出来的。马洛珊在做纸装的时候就说过，等我和林薇结婚的时候，她要亲手为我们做一套真正的婚纱，让那些设计婚纱的所谓的大师都喝西北风去。那时候我就说过，要一套简单大方、但看起来很高贵的礼服，马洛珊当晚就把图样给画出来了，看得姐妹竖起了大拇指。我想马洛珊如果真的做婚纱设计师，肯定会端掉很多大师的饭碗，可惜一直到最后，她也没动手去实践她的诺言。
　　林薇走之前就说过，马洛珊其实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坚强和无所谓，她需要爱情，她的爱情就像空气一样，没有了爱情，她的生命就只剩下黑色和白色，没有了空气的花儿，离凋零也就不远了。我又何尝不是呢？
　　马洛珊父亲离开之前，给我一封信，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给“米斯特儿李”，又说像陆泽轩那种人渣死不足惜。
　　“马叔叔，洛珊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但是，如果为了那种人一时冲动，您受到伤害，洛珊会更难过的。”马洛珊的父亲不理会我的话，说他自有解决的办法，他又叮嘱了我一番，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忙给马洛珊发信息，希望她一开机就能看到。
　　我把信交给“米斯特儿李”，他满腹狐疑地打开来，我悄悄退出去。没一会，一阵稀里哗啦之声，然后他大声吼道：“陆泽轩，你立刻到我办公室来！”毫无疑问，陆泽轩会受到他应有的惩罚，但是，即使他丢了工作，或者被马洛珊父亲打折了腿，怒气去了，我也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