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府古塬上(二)
作品名称:金扑鸽 作者:村里人老农民 发布时间:2015-03-31 10:07:49 字数:11623
霍仁富听了老婆的话,觉得也不无道理,现在拓振华被政府关押,将来如何也不知道。虽说拓振华确实帮了我们家不少的忙,但要女儿终身受罪,还得好好考虑。霍仁富就看着女儿:“梅梅,拓宝你也看见了,你觉得怎么样?”
梅梅羞得满脸通红,半天不知说什么。她低着头,双手扣着:“女儿是父母生,一切由父母安排,古戏文中都说,人不能嫌贫爱富,那样父母在周围抬不起头。”
霍仁富知道了女儿的心思,回到窑洞,就说:“儿大当婚,女大当嫁。今天你们来提亲,我很高兴。拓宝我早就看中了,是个好孩子。拓振华有事我们不嫌弃,你们富贵也不要嫌我们穷。咱们既然结了亲就是一家人,什么话也不说,就商量怎么过事吧。”
张万有拿出拓宝家备好的礼物,一百大洋,三百万园纸币,还有肉、酒、衣服,不算前面还拿出的洋糖、纸烟,在坐的家门自己都知道拓振华出事了,可霍仁富不嫌,梅梅不嫌,别人还有什么说的。再一看拓家拿来的东西,确实是富裕人家,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起码不会受穷。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拓宝和梅梅还没结婚,县政府就把拓振华精心发展起来的八十多只羊全部没收,分给村里四户人家。拓宝和孙氏气得几天说话都没有力气,只有薛氏仍然高兴地又说又笑,督促孙子抓紧筹备婚事。“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有了人,害怕什么?”
拓宝和梅梅结婚时,薛氏高兴地喝了几杯酒。在梅梅见奶奶时,给奶奶做了一双蓝绸子,绣着红花的花鞋,当场给奶奶穿上,大小正和脚。薛氏看着梅梅高兴,就把自己手上的镯子抹下来戴在梅梅的手上,当时梅梅要拒绝又不好意思,只得接受。她又给奶奶倒了两杯酒,薛氏一饮而尽。第二天薛氏就感到身体不舒服,不到一个月,就告别了人世。霍仁富知道后,来到拓宝家,帮助拓宝按照乡村最隆重的习俗,埋葬了薛氏。
第二年清明那天,一个弯腰驼背,走路脸几乎和地面平行,满头白发端扎,穿一身又破又脏黑色夹衣的老头缓缓走到延州饭馆,他非常艰难的仰起头,看了看延州饭馆,犹豫着,看样子他想进饭馆,手下意识的在衣兜里摸了摸。这时正好饭馆的赵老板走出门来,和这个老头对了个照面,到街上走了。老头看了一眼饭馆,又看了一眼老板远去的背影,没有进饭馆的门,向西街走去。
这个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老头走到佛古塬时太阳已近山头,他快进村子时,坐在村口的一个土堆上歇歇,眼睛朝远处一照,发现自己的陵里有一座新坟,一下什么都明白了,自己争强好胜的妈妈到了另一个世界去了。
老头长舒了一口气,爬起来,来到坟上,他磕了三个头,然后默默地坐在坟前。
拓宝掏地畔回来,天麻麻黑了,走到村口,顺便向远处一照,发现奶奶的陵里好像有一堆东西,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给陵里放过什么,就扛着老镢,壮着胆向陵里走去。快到跟前,发现这团黑东西视乎在蠕动,以为是谁家的猪在旋陵,准备把猪赶走。走到跟前一看不是猪,是一个人。拓宝奇怪,这人天黑了在我们陵里干什么?他瞪着这个人仔细看了半天,发现是自己的大,一下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撂下老镢,跪在大的面前,想扶起大,怎么也扶不起来。这时拓宝嚎嚎大哭起来,哭了有一锅烟工夫。他擦干眼泪,站起身扶着大慢慢向家里走去。
拓振华回到窑里,谁也认不得,小红看见怕的直往孙氏身后后躲。孙氏、向红和梅梅都看着拓宝,似乎在问:“你引回来的这人是谁?”
拓宝哽咽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说:“这是咱大。”然后眼泪又哗哗的流下来。
向红看着大成了这个样子,扑到大的身上大声哭了起来,小红怕得不敢看拓振华,站在孙氏身后跟着哭,孙氏默默的摸着眼泪。梅梅在家见过拓振华出名宝,现在怎么也把这个人和高大壮实,总是昂着头,走路如飞,平时黑着脸自带一份威严的公公对不上号。他不知该怎么办,跟着一家人掉泪。
“梅梅,赶紧挖饭,大一天还没吃饭。”拓宝把大扶到炕上,对梅梅说。
“做好的饭是熬米汤热团子,要不要重做点?”梅梅看着拓宝问。
“赶紧把米汤和团子挖上来,叫大先吃上点,然后再重做点。”
拓振华虽然一天没吃饭,但他感觉不到饿。从进家门到现在他一句话也不说,他不知该说什么?拓宝给他舀得一碗米汤,他端起慢慢的喝了几口,才感到想吃点东西。他动手准备夹团子,拓宝看见,赶紧给拿得一块团子,递到手上,慢慢地吃着。
梅梅开始和面,公公曾在她家说过她做的面好吃,那顿面使她成了拓家的儿媳妇,可自从进门公公就不在,没有给他做过一顿面。现在她不要婆婆安排,就开始给公公做白面。拓宝看见媳妇和面,就说:“大,先少吃点,梅梅给你重做点面。”
拓振华口里嚼着团子,浑浊的眼泪滴在米汤碗里,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把你们害苦了。”
向红坐在灶火旁一边掉眼泪,一边烧火,到水烧好,梅梅的面也擀好了。梅梅让向红在火上把铁勺中的油敖红,倒在小盆中提前切好的葱花上,一股香味充满窑里。梅梅自己在锅中涮了两颗鸡蛋,用马勺撇得倒在小盆中。把面煮好后,先捞得一碗,舀上泼鸡蛋汤,双手递给拓振华。拓振华浑浊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看得拓振华吃上,梅梅给小红也捞了一碗白面,其他人也开始吃饭。
吃完饭,梅梅和向红很快把锅洗完,一家人都坐在拓振华周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拓振华问:“你奶奶是什么时候殁的?
拓宝把拓振华被抓后奶奶怎样判断,怎样让他进城打问,怎样决定让他结婚的事说了一遍。拓宝说:“奶奶临殁的时候说,你大肯定死不了,回来以后你告诉他,要他好好活着,帮助你。无论如何,要好好活着。”拓宝说着,哭着。
一家人都跟着拓宝哭。听完,拓振华擦去眼泪,“你奶奶说的对,无论如何我们要好好活着,我受了好大的罪,但我没亏人,他们要我说高团长的坏话,我没说。高团长以后如何我不知道,可在延州时没做坏事。他救过我的命,不说报恩,千万不能落井下石。”拓振华停了一下,继续说:“那时,我腰疼得像刀子割,一点都不敢动。我想到死,可我还有老人,就坚持着,终于活了下来。今天回来看见你奶奶的陵,我就想死,你奶奶死了,我再活着就是你们的累赘。没想到天都黑了,宝宝来了。老天爷还不叫我死。我要活,我还能帮助你们。”
拓宝给拓振华把脸、脚都洗了,把被子铺好,就和梅梅回自己窑里去了。晚上他和梅梅商量,今后家里的事要多担待些。梅梅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进了拓家的门,就是拓家的人,你放心。”
第二天,向红给拓振华寻得换了一身新衣服。吃过早饭,拓宝给把头剃了,胡子刮了,小红也敢到大跟前。
拓振华基本失去劳动能力,每天在家,帮助孙氏喂猪、喂鸡、喂牲口。拓宝和梅梅、向红到地里干活,什么也没拉下,到秋后,打得粮食比哪一年都多。
到奶奶的头周年,拓宝提出给奶奶好好过一下,完成大的心愿,和梅梅商量,梅梅没问题,她想也应该,奶奶殁时大不在,心里多难受,现在好好过一下,了却大的心愿。拓宝和拓振华商量时,拓振华坚决反对:“不要,咱们家还不富裕,有六口人要吃饭,我又指不上个人。我知道你奶奶你们埋好了,我很满意。你们的心意我领了,现在还不是咱们破费的时候。”这样拓宝只得作罢。
第二年收罢麦子,梅梅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不能下地劳动了,地里的活只有拓宝和向红干,拓宝只能早起晚睡,人也瘦了一圈,向红是吃罢早饭给哥哥带饭,然后一天在山里奔波,晒的成了个黑女子。拓振华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又帮不上忙,饭也吃得少了,走路一快就咳嗽得厉害,拓宝几次要引拓振华到延州城看病,拓振华都拒绝了,死活不去。一天尽量早些喂猪、喂鸡、喂牲畜。到了秋天,拓振华的病越来越重,拓宝和梅梅、向红多次劝拓振华到延州城看病,拓振华一提延州城就生气,拓宝没办法,就背着拓振华到延州城医院给抓得几服药,拓振华知道自己不行了,可他心疼儿子,知道儿子的孝心,就什么也不说,五付药吃完,觉得身体好多了,饭也能吃了,走路也有劲了,心里也高兴。可他每天都作噩梦,梦见多年不见得父亲,梦见母亲,梦见儿子虎虎,梦见他打死的那些人,常常半夜醒来,可眼睛一闭就能看见哪些死去的人。一个多月后,身体更加虚弱,基本不能动了,饭也只能吃一点。晚上一睡下,就开始说梦话,都是和死人对话。向红怕得不敢和妈妈在一个窑里睡觉,就和拓宝换着住,她陪梅梅,拓宝和妈妈大一起住。
拓宝和孙氏商量,找个法师来给大看一下。
贤孙洼有个张半仙会下阴曹地府,可以知道人的生死,在方圆几十里非常有名。第二天早上拓宝驮水回来一吃早饭就动身,赶到贤孙洼放羊的刚走。在村里人指引下径直来到张半仙家,走上他家硷畔,看见院子正中一颗老槐树下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者正在闭目养神。他一身黑衣打扮,身穿黑绸子夹袄夹衣,脚蹬黑面园口布鞋,头带一个黑色瓜壳帽,只有一撮一咋长的雪白山羊胡须随风飘扬。拓宝站在跟前半天不敢说话。
老者半闭着眼睛,声音象从远处传来,瓮声瓮气的问:“你是哪里来的?有什么事?”
拓宝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又不敢问,看见他嘴像是在动,肯定是在说话。就大胆的说:“我是府古塬的,我大拓振华病了,想请你看病。”
老者还是坐着,仍是瓮声瓮气,但能听清了一些:“我知道,我在路上几次碰见你大,被几个冤鬼缠着,我驱散他们,你大才回来的。你怎么今天才来?再不来就没救了。该还得债要还。”拓宝觉得这真是神仙,他怎么就知道了。嗫嚅地问:“要准备什么?”
“也没什么要准备的,你大是好人,这大家都知道。但冤鬼缠身,得给准备一些盘缠,好让他们上路。也就是一大升豌豆,两大升小米装在两个袋子里,另外就是烧酒、香纸、纸钱。你回去准备,太阳落山我就到。”
拓宝回到家里,大家刚吃过中午饭。拓振华还是那样,只吃了少半碗饭。拓宝吃过饭,把自己到贤孙洼请张半仙的事对拓振华说了。拓振华苦笑着:“宝宝,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不行了,你不要胡花钱了。”
“大,你不要这么说。张半仙说你没事,他到阴曹地府夜查过,你没事。”拓宝劝说。
“好,我现在不想死,如果能看到我孙子出世,我就可以闭上眼睛了。”拓振华说着,看了一眼梅梅。
一家人按张半仙说的准备好。太阳落山,张半仙还是那身打扮,肩上背着褡裢跨进拓振华家院子。
拓宝赶紧把张半仙让回家里,给熬了一壶茶。张半仙看着拓振华笑着说:“老哥,你没事。这几天我每天晚上夜查都能遇上你,有几个小鬼缠着你。今天我把他们捉住,送到云南贵州,叫他永远不得回来。”张半仙把对拓宝说的话大意思说了一遍。然后把拓振华年轻时的英雄事迹说了一遍。
拓振华当时感觉就好多了,叫拓宝把他扶得坐起。就把自己每天晚上做梦的事说了一遍。
一会向红就把饭做好了,是擀白面,鸡蛋汤。拓振华也吃了一碗,全家人都很高兴。
到大家把牲口都喂了以后,拓宝按照张半仙的要求,先到村里的山神庙关了香,烧了黄表纸,然后在大龙门、土地神、门口、灶神前分别关上香。
张半仙让拓振华睡好,从褡裢里拿出罗经和一个金黄金黄的铜铃。他先洗了手,拿着罗经看得关好香。然后对拓宝说:“得等半个时辰,现在不能看病。”
拓宝又给熬得一壶茶,拿出上好的水烟,张半仙咕噜咕噜的抽着。到烟瘾过好,拿出罗经又看,说可以了。
拓宝又重新关了一遍香。张半仙摇起铃子,嘴里念念有词,分别拿着豌豆、小米走向院外东西南三个方向,走出去也不知多远,反复了好几次,才回到家里,把酒噙在嘴里,用力向外喷。几趟下来,累得张半仙满头淌水。最后他站在罗经前,让拓宝把准备好得瓦罐拿来,张半仙对着灌口喊:“进去,快进去。”反复几次后,用手上的红布一把把灌口按住,叫拓宝帮助用绳子把罐口牢牢绑住。看见红布中间在往起跳。张半仙摇着铃子,碎的一声,红布停止了跳动,张半仙从褡裢中拿出一道符,封在罐口。然后张半仙抱着,摇着铃子,嘴里念念有词的向门外走去。
过了有半个时辰,张半仙摇摇晃晃回来,一进门就说“好险,我几乎不到回来,这些小鬼闹得厉害,送到半路他们不走,我只得施法,直交到云南阎王手里,要他们照好,我把该给他们的都给了,决不准他们再来纠缠。现在你大的魂在路上,你们儿女给你大叫魂。儿女叫,你大的魂在千里路上都能听到。今天叫头一晚上,连住叫三晚上就行了。”
拓宝和向红两个按照张半仙说的,先在十字路口,再在龙门口,门口,叫了三遍。拓宝在前喊:“大呀回来。”向红跟在后边应和:“回来了,回来了。”家里梅梅和孙氏能听见时,就也应和:“回来了,回来了。”
叫魂结束后,拓振华感到好多了,坐起来和张半仙拉话。拓宝看大高兴也很高兴,就拿出烧酒,叫向红用萝卜调得一个菜,炒得一盘鸡蛋。拓振华多少时候没喝酒,今天晚上喝了几盅。张半仙喝了二两多就不喝了,开始睡觉,说他明天鸡叫前得回去,大家不要送他。
拓振华身体好多了,吃饭也多了,可以拄着拐棍到村子了去转。一家人非常地高兴。
腊月初八放羊前后,拓振华家传出一声婴儿嘹亮的哭声,村子里好多人都听到了,这是男婴的哭声。拓振华在院子里听见,高兴得用拐棍在院子里不停的顿,“苍天有眼,我老拓家有后啦。”随着新婴儿的诞生,院子里有了笑声,有了哭声,有了争吵声,每天烟筒里也在不停的冒烟。
人逢喜事精神爽。拓振华的病好多了,腰也直了许多。过年那天,拓宝早早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向红和孙氏早早做得吃了白面饸饹猪肉汤吃了。往年他们家今天是吃荞面饸饹,向红问孙氏吃什么,拓振华听见了,大声说:“今天我们吃白面饸饹。”饭后拓宝准备上坟,拓振华提出自己也去,安顿拓宝浇添不要参水,全部用酒。拓宝一一照办。二人来到坟地,拓宝把所有那的东西和香纸由上到下给每个供桌前都敬上,然后和大一起跪在薛氏的墓前,把所有拿的供品都放在薛氏的供桌上,拓宝按乡村习俗,三叩九拜,拓振华跪在薛氏坟前久久不愿爬起来。拓宝心里也理解大,等了一会,扶起拓振华,把一长串鞭炮挂在槐树上放了起来。拓振华对着大和妈的墓说:“咱宝宝有儿子了。”说完,老泪横流。
坟地回来,拓宝就在门上贴上自己书写的对联,今年奶奶去世第二年,家不能贴红的对联,只能贴绿的。他给父母住的窑洞写的是:父亲坚强顶天立地,母亲贤惠村人称赞,横批是:幸福永远。给自己住的窑洞写的对联是:男耕耘家里能有饭吃,女纺线柜中常备衣衫,横批勤俭持家。大门上的对联是:先人勇敢威震县城内外,后世无畏名扬大江南北,横批是耕读人家。这个横批拓宝知道不好,但又想不下更好的,也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就写在这里。拓宝写好这两副对联,觉得对不起妹妹向红,但有编不进去。天一黑,他就把灯笼挂在龙门上和院子里。
晚上,向红炒了几个菜,把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拓振华让把孙子裹好抱过来,梅梅也裹好过来,全家一起过年。等儿女给拓振华和孙氏敬完酒,拓振华给了每人两万园压岁钱,四个孩子都很高兴。梅梅又给拓振华倒了一盅酒,双手端的递给拓振华:“大,你孙子太小,不会给你倒酒,我给你老倒一盅酒。大,你给咱娃起个名字。”拓振华浑浊的老泪夺眶而出,接过酒盅一饮而尽。他在身上摸索,什么也没有,就对拓宝说:“拿两块银洋。”拓宝迟疑着不动,拓振华有点生气,“老子说话你现在就不听了?”拓宝只得在柜子里拿出一个有一拃宽,一尺左右长的小木盒,拓振华从腰上拿下钥匙,打开锁子,取出两块银洋,递给梅梅:“今天晚上压在娃娃头低下。”
拓振华想了半天说:“今年是羊年,我孙子就叫羊羔娃。”一家人都觉得好,像羊一样,成群结队,多吉利。
大家高兴,拓振华和拓宝两个慢慢喝酒,喝了有一斤多,拓振华话有点长,又讲自己过五关斩六将。孙氏就让睡觉。拓振华怕孙子和梅梅着凉,就和拓宝到拓宝窑里睡觉去了。
正月初一,天刚露明,拓宝就背着柴回来。多年来,拓宝一直坚持正月初一寻柴的习惯,他不管起不起用,图个吉利。虽然去年他家里出了点事,可总体上家里是富足的,他是满意的。
正月初八,天气特别的好,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全村人都聚集在打麦场的阳崖跟下晒太阳。拓振华看着孙子国字脸,浓眉大眼,刚满月就会冲他笑,一高兴,就抱着孙子来到阳崖跟下,向众人夸耀。拓振华在村人面前出现过有一年时间,见他走来本来就很惊奇,等走近,见他抱着孙子,确实谁看冲谁笑。村里人都说这孩子将来不得了,和他爷一样是一条汉子。有些人说出口觉得后悔,拓振华近几年不好。拓振华也不计较,都笑着点头。
二月二,龙抬头。早晨起来,门前的喜鹊叫个不停,拓振华感到烦躁,就骂:“你胡骚情什么?老子能有什么喜事。”孙氏却说,“那说不定有什么贵人今天回来。”拓振华心里想,不是从前了,不要倒霉就不错了。
吃过饭,拓宝给儿子和大剃了头,拓振华也给拓宝把头剃了。拓宝出山开始干活,拓振华在家就是逗孙子,一天羊羔娃长,羊羔娃短,高兴得不得了。
快到中午,拓振华家院子里来了两个年轻人,每人手里牵着一匹马。向红怕得呆在院子里,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浑身打颤,两腿发软,“妈”喊了一声,还没有喊完就坐在了地上。
梅梅听见向红的喊声不对,赶紧跑出门,看见两战士站在院子里,向红在地下坐着,她不知怎么回事,就跑到向红跟前,扶起向红,看着这两战士。孙氏和拓振华也听到向红的喊声,跌跌幢幢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拓振华尽量挺起腰,大声的说:“我是拓振华,一切与孩子无关,所有的责任我一人承担。”
两个战士笑着说:“拓老,王书记和贺司令员要来看你,我们提前来告诉你。”
一家人都以为听错了,没有任何反应。战士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就说:“是地区的王大山书记和贺司令员要来看你。”这下拓振华听清楚了,就说:“你回去说,拓振华死了,让他们不要来了。”
两个战士笑着说:“他们和县委书记、县长马上就到。”
梅梅虽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看这两个战士的神态,想一定是大官,就让小红到地里去叫拓宝回来,说家里来了客人。她和向红开始烧水,准备做饭。
王大山和贺老大、县委书记、县长在拓振华家龙门前下了马,让勤务员拉着,他们依次进入院子。虽然县委书记、县长给王大山和贺老大汇报了拓振华的情况,但他们看见满头白发,脸几乎和地面平行的拓振华还是感到震惊。王大山走到拓振华面前,弯着腰,握着拓振华的手,不知该说什么。拓振华脖子向上仰起,看着王大山,也不知说什么,两个人都默默地站了很长时间。站在旁边看着的贺老大走过来,蹲在地上,这样拓振华看着省劲,他拉着拓振华的手,眼泪流了下来:“我们是鬼门关过来的人,老哥,你受罪了。”
看着贺老大掉泪,拓振华强忍着:“我以为你死了,多少年没消息。现在见到你,我死了也可闭眼睛了。”
县委书记和县长站着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上前向拓振华问好,也不敢劝说王书记和贺司令。这时拓宝扛着老镢从龙门外回来,他认识王大山和贺老大,见大家都在院子里站着,说“干大、阿叔,回家里坐。”招呼大家回到窑里。
王大山和贺老大都是年初调到地区工作的,一个任地委副书记,一个任军区副司令员。开工作会时他们遇到了一起,商定一起到延州县检查工作,看望拓振华。到了延州县,听取县委、政府、人武部的工作汇报后,他们提出到府古塬看望拓振华。这下县委书记和县长慌了手脚,就把拓振华的事大概做了说明。高团长事件他们都是受害者,不然他们也不会到这里来,他们想拓振华一个农民,能怎么样,就没当一回事。
抗战胜利后,王大山到了东北,有在延州土改的经验,工作非常顺利,避免了许多矛盾,多次在土改工作会上介绍经验,多次被评为土改积极分子、土改优秀工作者。五零年就是东北某地的地委书记,五一年成为副省长。没有想到,因高团长事件,曾停止工作,后来恢复工作,连降几级,回到老家当了个地位副书记,在张发奎之下。贺老大离开下寺湾后跟着董连长到了前线,正好发挥了他的特长,多次立功受奖。在太行山区,多次和日本鬼子拼杀,练过把子的他,挥着一把大刀,在敌人群里像虎入羊群,直到大刀卷刃。当然他的身上,也留下不少日本鬼子的刀伤。在解放西安的战斗中,升为团长的他,带队攻城,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部,和大脑插肩而过。他负了重伤,在医院里昏迷了几天,几乎丧命。伤好后,上级想把它安排在地方上,他不愿意,他怕地方上的人整人,就又回到部队。直到解放了新疆,贺老大升为副军长。全国解放后,他工作在兰州,派人把家人接去。他给拓振华捎了一些上好的水烟。听家人说,后来拓振华没有留在政府,回家当了农民。贺老大想也好,拓振华那儿脾气,在政府工作说不定哪天吃亏。高团长事件发生时,组织来调查,他老老实实的回答,经过几个月的折腾,虽说没有停职,有一段时间什么也不干。后来一纸调令,他回到老家当了个地区军区副司令员。他怎么也想不到,拓振华这么惨,会成为这样。窝着一肚子火,又无处可发。
几个人回到家里坐在炕上,王大山坐在中间,两边坐着拓振华和贺老大,再分别是县委书记和县长。拓宝坐在炕栏上,不停地为他们倒茶。
王大山和县委书记、县长都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里都明晃晃的别着钢笔。贺老大穿一身笔挺的黄妮子军装,戴着大盖帽。只有拓振华一身粗布衣,神态呆滞,手脚迟钝。大家坐在炕上半天想不起一句话,都觉得非常难受。
王大山知道拓振华好喝一口,就叫勤务员从提包中拿出两瓶西凤酒,“老拓,我知道你好两口,来咱老哥几个今天喝他个一醉方休。”
拓宝赶快端来盘子,让梅梅先调得一个过清明生的绿豆芽,炒得一盘鸡蛋,他寻得五个酒盅放好。他要叫勤务员,王大山挡住不让,说一会饭熟了让他们吃,都回来坐不下,拓宝只得作罢。
拓宝打开酒瓶,准备给酒盅里倒酒时,王大山挡住了。“拓宝,倒在大碗中,我多少时候没有在大碗中喝酒了。”拓宝把一瓶酒倒在五个碗中,王大山端起碗,双手递给拓振华,然后端起自己的酒碗,对大家说:“我们敬老拓一碗。”说完自己一仰脖子,把二两酒灌下肚子。贺老大也一口喝完,拓振华仰着头,双手颤抖着端着碗,送到嘴边,一口喝完。用手背把嘴一擦,“好酒,比延州饭馆的好。”书记、县长也只得一口喝完,辣的县长直淌眼泪。
拓宝把第二瓶酒打开,倒在五个人的碗里。贺老大端起酒碗,双手递给拓振华。“老哥,喝。”自己一仰脖子,碗底朝天。拓振华、王大山二话不说,咕嘟咕嘟一气喝完。书记县长就有点为难,你看我我看你,不敢端碗。王大山就说:“你们两个量力而行。”他们端起少少的抿了一点。
到现在他们没有吃一口菜。拓宝寻来自己家的酒,准备倒上,贺老大要喝自己带的汾酒。王大山说:“咱们今天喝老拓的,那两瓶汾酒留着老拓以后喝。”贺老大一想也对,就没有强求。
拓宝又给三人各倒了半碗酒,就说:“干大,你们先吃口菜。”王大山拿起筷子,夹得一块鸡蛋喂在拓振华的嘴里,拓振华也不客气,张嘴就吃。拓宝看着,不由得眼泪掉了下来。拓振华看了一眼儿子,什么也没说,端起酒碗:“来,王书记,咱再喝。”自己一仰脖子,来个碗底朝天。王大山、贺老大跟着来个碗底朝天。县委书记、县长跟着再抿了一点。
“怎么不见干妈?”王大山突然想起薛氏,便问。
“死了。”拓振华说。“一年多了。儿子倒酒。”拓宝只得再倒酒,他少倒了一点。
“我不醉,不要怕,过去我们三个喝三四斤酒,谁也没事。”拓振华对县委书记和县长说。他招呼大家:“吃菜,歇一会再喝,太猛了容易醉。”县委书记和县长看着拓振华直咋舌头。
梅梅和向红又炒得两个菜,变成四个菜。拓振华动手夹菜,也让大家,喝酒就停了下来。拓振华把薛氏去世抬埋过程慢慢的讲了一遍。王大山、贺老大几次用手擦眼泪,县委书记、县长也感到很后悔,跟着掉眼泪。拓振华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他说到中途,自己一个喝一口烧酒。
拓振华说完,王大山看着县委书记和县长:“你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真比亲兄弟还亲。”就把自己如何到延州城,如何受伤,如何找到拓振华,拓振华一家怎么为他治伤,到拓振华怎样参加革命,怎样在延州城里徒手夺枪,怎样进城侦察,怎样为油厂砍树、修钻机等全说了一遍。书记县长听得唏嘘不止,不停地用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由自己组织摧残成这样的老头,良心确实受到谴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溜下炕栏,站在脚底,一人端着酒碗,一人给添了一点酒,毕恭毕敬的对拓振华说:“请原谅我们的无知。”他们把酒碗递给拓振华,又给王大山和贺老大一人添了一点,两人端起酒碗,也是一仰脖子,碗底朝天。“算我们给你赔罪。”
拓振华端起喝了一点:“没什么,我死过几次的人。”
王大山见书记县长都当场承认了错误,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拓振华今天没有发火,给他们难看,也确实不容易。他想换一个话题,变得轻松点,就问:“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叫虎子吗,怎么今天不见。”
这一下又提起了拓振华的伤心事,他不知如何回答。王大山他们四个谁也不知道,见拓振华不说,又不好再问,都看着拓宝。
拓宝看了一眼拓振华,把虎子被杀的经过说了一遍。大家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深感这一家人付出的太多了。
拓振华打破沉默,“王书记,来,咱两个豁两拳。”
五个人把四斤酒喝完,拓振华提出不喝了,大家吃饭。
梅梅和向红做得白面饸饹和荞面饸饹,谁愿吃什么就吃什么。在他们喝酒的过程中,门外的几个勤务员就吃过了。他们吃完,在炕上躺了一会,等酒醒了,王大山提出要为薛氏上坟。和拓振华、拓宝、贺老大四个人向坟里走去。县委书记和县长也要去,王大山阻止了,“你们不要去,我们是亲戚。”到坟里,他们按当地风俗是三叩九拜。王大山跪在薛氏坟前,久久不想离去。
坟里回来,太阳偏西。王大山把孙氏、拓宝、向红、小红都叫来,和贺老大把给每人带的礼物都交给他们。然后对拓振华说:“我原来想把拓宝带走,到地区给寻个活干,现在看不行,家里离不开他。你好好活着,有机会我再来看你。”对拓宝说:“你多受些,让你妹妹小红早些读书。”
拓振华点点头:“我总算见到你了,死了也放心了。”
贺老大对拓振华说:“咱们能活到今天够本,不要想不开。我在延州城还得几天,如果你愿意,让我把向红带走。在地区给寻个工作干。我没有女儿,我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她。你们全家商量一下,如果同意,三天后宝宝你把妹妹送到延州城来。”
安顿完,王大山就开始向龙门外走,拓振华送出大门,勤务员扶得上马,拓振华突然问:“万县长活不活的,到了什么地方?”
王大山停住马说:“听说也下放到什么地区,具体在哪里我不清楚,等打问清楚了我告诉你。”
王大山骑着马,一步三回头,拓振华一家站在村口指照得看不见了才回去。
回到家里,全家人商定,让向红跟贺老大到地区去工作。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拓振华觉得心口憋得慌,让孙氏给他烧得一些开水,他喝了两口就不想再喝。在空酒瓶子中灌了些开水,在心口上放了一会,觉得好受一些,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吃晚饭时,拓宝叫醒后,拓振华说自己不想吃,就继续睡。到第二天早上,拓宝回来吃饭,见大还睡着,叫了半天,他才醒来,说话含糊不清。拓宝硬把大扶起,给穿上衣服,喂得喝了半碗米汤。拓振华就嚷着要睡觉,说得好像是梦话。
拓宝没敢出山,在家里守着,叫得村里老年人一看,都说不好。他就秧村里人到贤孙洼去寻张半仙。下午村里人回来,把拓宝叫到旁边说:“张半仙说他不来了,他看得了病,救不了命。昨天晚上,他遇见你大,挡了几次没挡住。让你准备后事。”听了这话,拓宝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拓宝没有时间哭。拓振华的后事什么也没准备。他叫来家门自己,大家分头行动,一个人到延州城去买一些绸缎,同时给向红打个电报。其他人赶紧分头刨树,为拓振华准备棺材。
后来几天,拓振华一直迷迷糊糊,只能喝进一点水。到第五天中午,拓振华忽然清醒了,他要守在旁边的孙氏叫拓宝来。拓宝回来一看大能说话很高兴,喂得喝了一碗糖水,拓振华也感到有精神多了。就对拓宝说:“这次我不行了,你不要难过,我知足了。死后叫几个人,拉得埋掉算了,不要大闹。你性格比我弱,以后该让人处就让人。我看见咱们窑背上冒火里,龙门上落着两只金扑鸽。记住,一定要让小红和咱的羊羔娃念书,即使砸锅卖铁也要叫他两个念书。”拓宝泪眼婆婆,大声的说:“大,我记下了,无论如何,我一定叫小红和咱的羊羔娃念书。”拓振华脸上露出了笑容。点点头,又睡着了。
晚上向红回到家里,她趴在大的耳边,哭着大声喊:“大,我是向红,我回来看你。”叫了几遍,拓振华再次睁开眼睛,看着向红,脸上挤得笑着,嘴唇在动,喉咙掌里发出声音,向红把耳朵等着,就听见拓振华说:“你要,招呼你哥。”向红大声的说:“大,我会的,我一定招呼我哥。”拓振华脸上又泛出笑容,然后慢慢的闭上眼睛。拓宝把手放在大的鼻子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会就没了呼吸。任凭拓宝和向红哭天怆地,拓振华没有任何反映。在场的家门自己劝住拓宝和向红,赶紧给换上新做的老衣,然后按风俗放在干草上,给脸上盖上麻纸糊的被子。
拓宝按照拓振华的要求,没有大闹丧事。在城里顾得一班吹手,杀得献了一头猪。由于天热,在第三天就下葬了。
薛氏的脚下,堆起一座新坟。
2009年5月8日晚上7点30分动笔
2010年元月26日凌晨1点27分完稿
2014年2月12日晚上23点16分修改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