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父盼女福禄富贵，女随郎夜奔水帘

　　话说那梨家花园里的莲花通情达理，很有灵性，主人这些日子的忙忙碌碌似乎都被它尽收蕊间，一天胜似一天的娇艳起来。莲叶儿也不安于清瘦，疯长得碧绿厚实，翠色欲滴。这下可把梨家老俩口乐坏了，私下里暗暗惊叹花奇，怪，也贵，是梨家家业兴旺的发达之兆，说不定闺女这回打彩真能打个王孙公子或者员外郎君呢。老婆子还真真确确的回起故来，把秀珍降生时做的哪个梦重温了一遍，说：“秀珍这女娃还真是月宫嫦娥降世呢，我那梦真真确确是只小白兔窜进家门，银光四射的，醒来后就生下了秀珍的”。
　　“女娃是福疙瘩，光这几日，咱店里的进银就相当一年的呀！”老头子眉眼里的虱子都笑裂了嘴，“再说这莲花吧，栽在那缸里十年了，突然开放，越开越艳，就没凋谢的意思。这征兆是不言而喻的。等着吧，有你老婆子享不完的富贵哩！”
　　生子望成龙，养女望成凤，平民百姓的这种奢望更为强烈，梨家老俩口的梦也就愈做愈高贵了，胜过当初被尉迟迥造访时的美梦。父亲天天掐着手指头子丑寅卯的算离择定的吉日七月十二还有几天。七月是个单数，七暗合着妻，没有儿子，他们当女儿择婿看成儿子娶妻，单加单不就成双成对了吗。而且，女儿生得出水荷花一般，又有那个梦，会不会是七仙女下凡也难说清，所以择定个七。十二是二六之数，又合六六大顺的吉语；十二又是满年的月数，最大的双月数，天有九重，年有十二月吗！
　　这几日的秀珍却也乖巧,日夜守在阁楼上不露面,倒让父母亲省心，也觉安稳，想必是女儿从尉迟迥身上吸取了教训，安分了，明理了，知道自己成待嫁的大姑娘了。可是秀珍呢，她在做什么，只有清风明月知晓。她并没绣那彩绣球。
　　她用秦城最好的蚕丝，绣了件莲花肚兜，几张莲叶，形状姿色和自家花园里的一模一样，不过没仿真的是多了一对戏水鸳鸯，图案惟妙惟肖，毕真极了。她思前想后，在这就要了断尘缘的时候，只有用这一种方式表达对尉迟的真诚了，肚兜是穿在胸前贴着心窝子的，脖带和系要她用丝绸辫的轻柔温存，她想那就是自己柔绵的手臂，永远搂抱着情郎，让他时时刻刻去体味。
　　七月十一的子夜，缺边的月儿皎洁明朗，热闹了一天的郡城除去偶尔那么两三声人语犬吠外，一切都在甜甜的梦乡之中。犁家呱呱铺早已关了门，忙碌了一整天的伙计躺倒身子就呼噜叠起，不里世事了。唯有秀珍爸妈翻来覆去睡不着，似乎那丝褥绸被上生了刺，弄得听使唤的丫头手足无措，策应不及。天亮就是吉日，梨家将赘门怎样一位女婚，是搬动莲花缸的武夫，还是对了对联的书生，或着是个文武双全的呢？“老婆子，你说是绣球打中文的好还是武的好呢？”他忍不住问老伴，老伴翻了个身，嘻嘻一笑，说：“看你女儿选中文的还是武的，选中谁谁就好。”
　　“选中了，要是搬不动莲花缸或着对不出对联呢？”他又多了一层心事。他这样设计，打绣球是给女儿一点自择权，万一女儿选中的他看不上眼，对对联和搬缸是他留下的退路。
　　“车到山前必有路，唠叨个啥呀，明日要早起呢，”老伴拉了被子朦了头，强逼自己眯上了眼睛。
　　也就在这个时候，秀珍的闺楼下有黄鹂的叫声，就见秀珍轻轻开了门，提个包裹，穿身粗布衣服，包了她那心爱的古筝，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来。那黄鹂鸣处站着个大男人，他就是尉迟迥的贴身随从王六，奉将军命令来送秀珍上路的。父母亲逼得太紧，还没使女儿想出个不让父母伤心的脱身法，这“吉日”就到了，她只有这样偷偷地离开梨家。
　　王六带的那顶小轿就停在梨家院子的后门，秀珍下了楼，轻轻地拉开门。这都是她早已准备好了的，夜定后，护院家丁查过最后一次门，她就偷偷地下了楼将那窄窄的门板上挂着的黄铜锁打开了，王六就是从这后门进来的。秀珍急急忙忙上轿，王六压低声音喊声“起轿”，小轿就晃悠着向前走了。缺边的月儿把它的光芒铺满四野，土路黄腾腾的亮，给她们免除了挑着灯笼打亮的惊险。秀珍就这样杳无声息的离开了自己的家，向另外一个可知而不可料的新家走去。而这时她的父母亲正带着难以抑制的亢奋在梦乡中甜笑呢！
　　去水帘洞的路是斜插进凤凰山脊梁的，尉迟将军骑匹枣红马就在半山腰等候。他知道是自己把秀珍逼上了这么一条路，要是没有它闯进这天仙般美丽、男孩般豪爽、水一样纯净的女孩的生命，或许她早已绣好了彩球，正揣在怀里甜睡，等天一亮抛出去，打中个如意的郎君，开始她幸福甜美的生活。偏偏就遇了他，一个将军，一个民女；一个高在天上，一个低在地上，酿成这杯苦酒让她独自品尝。而他上有君王，公务在身，不能因儿女情荒误了军国大事；又有父母健在，虽也抵抗了几个回合，但父命不能不从，又怎能因了儿女情毁了尉迟家的名声。他左右为难，思前想后，父亲的办法是折中的，秀珍不依，自己也于心不忍。正和偏是有差别的，虽说事在人为，到时候可以以偏居正，可秀珍太善良，不做妻妾之争的事儿，不伤害那位未曾遇面的姐姐，给她的生命酿造苦痛。
　　小轿晃悠着，秀珍的心也在晃悠着。尉迟，你就安安心心做个好刺史，为国为民建功立业吧。我永远是你的人，做一回情人和做一生伴侣有什么两样呢！我这命也就只有苜蓿丛中、红柳树下的那一丁点儿幸福，把我能给你的全都给了你，我已心满意足了。现在，剩下的是去禅释这不幸之中的幸福，为你也为我自己而空门对孤灯，忠守身心，用木鱼点击清淡的岁月。
　　小轿和战马相遇了，他们各自听到了对方的心声。一位民间平凡女子，有一位将军牵挂着，应该知足了。秀珍的表白让尉迟迥伤透了心，他却无能为力，就在这紧要关头，东部边境又有齐兵骚扰，圣上有旨，黄昏刚到的，命他在征东元帅帐前听调，她不想把这消息传给秀珍，他知道她虽身去佛门，心却和自己是系在一起的。
　　小轿从尉迟身边擦过，将军示意王六不要声张，机敏的秀珍还是感觉到了，问：“是将军吗？”
　　“是将军，将军一直在这等着你呢！”王六回道。
　　秀珍便隔着轿帘诵起一首诗来：“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梁，外历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屈周旋义，姿态愁我肠。”
　　尉迟听了，知道秀珍是借诗嘲讽礼教，正是那门第尊卑害了他们，但是这些圣人们遗留下来的规矩又有谁能削弱其锋芒呢？他半晌不语，低着头，尔后也借诗作答：“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又何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削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秀珍听着听着，泪珠儿就在双颊滚落了。她是黄雀投进了礼教的罗网，“拔剑削罗网”的少年啊，你在哪里呢？
　　月儿蒙蒙，山路蒙蒙，世界万籁俱寂，只有轿夫的脚步有节奏的响着，将军的马蹄声也倾注着悲凉。快到山顶了，秀珍让轿停下来，请将军留步，将军不肯，要直送他到水帘洞。秀珍无奈，只好随他的意了。既然又是相伴而行，各自的心里就都有话要说，又碍着王六和轿夫，都不能开口。
　　万物有常，惟这人心无常，天下尽有这样刚烈的女子。尉迟迥带着负罪的枷，渐渐明白了秀珍的执著。她是着实不想在这混浊世界做男人们的玩物，女儿家是和男人们一样的人，她的选择是对污浊世界的抗议，也是对尉迟迥的警觉，要是往后她纳妾招小，秀珍这颗诚心就被狗吃了。而秀珍这时什么都不想，内心空空如也，就如一页白纸。
　　能听到半山腰上的村庄里那雄鸡唱晓的声音了，秀珍再一次让尉迟迥回去，不然一夜之间刺史和民女双双失踪，那将是满城风雨的事儿，尉迟的名声就彻底地毁了。尉迟听了，也有道理，就打住脚步，道声“珍重！”而后回马扬鞭，向城里飞驰而去。
　　王六命轿夫加把劲，天亮之前翻越凤凰山，小轿就飞也似的晃悠起来。
　　秀珍夜逃，父母准备的打彩择婿之事又将如何呢？欲知详情，下回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