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与君初见

　　盛泽十三年，秋。
　　不知不觉中，新朝已建立了十三个春秋。
　　深秋时节，一切都本应该在萧瑟中染上哀凉，可是靖国皇朝从紫金城到各县无不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举国欢腾着，只因靖国最大的心病——浩国已被颠覆，真正地迎来了太平盛世的开端。
　　这一仗，不仅生擒了浩国皇帝，更将其皇室成员一网打尽。尽管这一仗打了近八年，尽管这一仗洒下了无数为国而存亡的将士的鲜血，可是能换来如今的太平盛世，不是很值得吗？
　　是的，对于活着的人而言是值得的，可是对于死去的人来说呢？对于活着的却在战乱中痛失至亲的人来说呢？那无疑是有苦不能诉，有痛只能忍的凄凉。
　　而司徒冰璃便是其中之一。
　　这一仗，有人名动天下，其中最为人称赞的无疑是靖国四皇子傲烨王——上官千辰，六皇子宁阳王——上官千月。这二人乃是靖国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更是盛泽帝的左膀右臂。一个骁勇善战，无往不利；一个智博无双，决胜千里。一个是靖国的宝剑，一个是靖国的智囊，这二人便是靖国的风流人物，声名鹊起。然而，教导出如今叱咤风云的两个人物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开国大将军——司徒善明。
　　街道上人来人往，百姓们都忙着张灯结彩，欢迎着即将由此回到紫金城的凯旋军队，更有无数闺阁女子忙着盛装打扮，期待大军路过的那一日，一睹两位王爷的风采。于是，裁衣店、首饰铺、胭脂阁，个个门庭若市。
　　可是这样繁花似锦的一幕落在阁楼上那一双清冷的眼中，却闪过一缕讽刺的幽光。
　　那是一双清澈而又淡漠的眼，一双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八岁少女身上的眼。是的，拥有这双好似看尽生死一般清淡如水的眼的主人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少女端坐着，双眸似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似乎能看透一切，十指纤纤，肤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红，着一袭白色长裙，腰束白色宽边腰带，外套一件半透明的丝质长衫，显出欣长高挑的身材，袖口和裙摆都有着梅花修饰，腰间垂着一个淡紫色，绣着梅的香囊，脸上不施粉黛，却清新动人，乌黑的长发常常不扎不束披于双肩之上。
　　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军司徒善明之女——司徒冰璃。
　　“小姐，我们回去吧。”
　　司徒冰璃身边站着两个侍女。一个一身青衣素裙，平淡的五官唯有一双灿若子夜的眸子极为吸引人，里面好像包罗了乾坤万象一般深而广，这是司徒冰璃的侍女之一——芸清；另一个一身红衣，青丝高束，手握一把长剑，惊艳绝美的五官绝对堪称绝世佳人，只是周身笼罩着一股寒冰冷霜之气，当真是应了那一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这便是司徒冰璃另一个侍女——红玉。
　　这略带恳求语气的话自然是出自芸清之口，双目看着冰璃无动于衷，于是又说：“小姐，今早芸清得到线报，庆元侯长公子会到附上提亲。”
　　原本径自饮茶的司徒冰璃听到这话，举茶杯的手微微一颤，随后垂下眼睑掩下从眼底划过的凉意，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不发一言的起身。

　　“让开！让开！边关捷报！捷报！”
　　就在此时，茶楼下的街道上远远传来男子的叫喊声，以及狂乱的马蹄声，一马从城门后疾驰而来，速度极快，路旁的行人纷纷闪躲。原本热闹的街道因为这突然出现的一骑而凌乱起来，每个人都自顾着自己争先恐后的逃命。
　　“娘……哇呜呜……娘……”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站在路中间，两眼挂着泪痕，探着小脑袋寻找着自己的母亲，尤不知危险已至近前。
　　四周避开的人群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忘记了叫喊，更忘记了救人。
　　“小孩！快让开！”马即将奔来，马上的士兵大声叫喊着。
　　可是如此小的孩子根本不谙世事，如何能听懂他的话。
　　“红玉！”阁楼上，司徒冰璃第一次出声了，淡淡的、轻轻的，就在所有人都闭上眼，不忍目睹幼子惨死于马蹄之下的悲剧时，一抹红艳似火的身影从天而降，凌空一脚将马上的士兵踢了下来，又是一个翻身，一拳狠狠的打在马腹上。
　　马儿嘶叫长啸的朝着另一边无人的摊位撞去。
　　“你是什么人？竟敢对军爷我动手，不要命了？”红玉控制了力道，那个被打下马的士兵就受了些皮外伤。但是乱世初定，边关将士在已经深受战乱荼毒的百姓心中地位崇高，也因此养成了一些士兵眼高于顶充大爷的坏脾气。
　　红玉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犀利的眼神竟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这一退之后，心中恼羞之气更甚。粗着脖子威胁，“你可知你延误军情，罪当问斩！”
　　“我不知道我的丫鬟延误了什么军情？可我知道你身为军人，却当街纵马行凶，置百姓之名命如草芥！”轻轻淡淡的声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势，从围过来的人群后面响起。
　　众人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司徒冰璃不算高的身躯笔直而立，淡淡的视线投视在士兵身上，她的身后跟着芸清和一个妇人，妇人一看到红玉身边已经吓得呆呆的孩子就立刻冲了过去：“小宝，我的孩子，你吓死娘亲了，小宝。”妇人冲上去，将小男孩紧紧地抱在怀里，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害怕失去，脸上满是泪水，在场的人看到这一幕无不为之动容，看那士兵的眼神也就越加的不善。
　　士兵自然有所察觉，硬是强撑着一口气：“圣上有令，凡延误军情者，杀无赦！”
　　“是吗？”司徒冰璃莞尔一笑：“你手上的军情不过是天下人皆知的一个形式而已，盛泽十一年，当今圣上亲自颁布谕令，凡王公士卒不得当街纵马，违令者，斩！”
　　最后一个字铿锵有力，如同三尺青锋直击那士兵的心门。
　　“红玉，带他到府衙，让穆府尹按律严办！”
　　此话一出，司徒冰璃身份尊贵已表露无疑，众人看她的表情不免又多了一丝敬畏。而那士兵也真的是怕了，他根本就不是红玉的对手，从红玉出手来看他就知道，而对方的身份明显很是尊贵，不是他一个小小士卒可以得罪得起的，于是只好乖乖地被红玉拧着，朝着府衙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惊呼：“她是司徒家的大小姐，是司徒大将军的女儿！”
　　“天啊，原来是司徒大将军的女儿！”
　　“果然是将门虎女。”
　　“……”
　　人群中，一浪浪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司徒冰璃却是面不改色，可是听到这话的士兵却推开了红玉，奔到司徒冰璃的面前，笔直地跪下恳求：“小姐，小姐，小的再也不敢犯了，请您看在已故的大将军面上，饶了小的一命。”
　　“你曾是爹爹麾下的？”冰璃没有掩饰她的身份，但是眼神却是冷了下来。
　　士兵却是没有发现，忙不迭地连声称道：“是的，是的，小的曾是虎啸营的将士。”
　　“咣当！”士兵话毕，一把精致的匕首便出现在眼前，冰璃冷冷地看着他：“爹爹一生行军，最重军纪，军法如山，你既然曾是爹爹手下的人，自然最清楚不过了，今日就自行了断吧。”
　　说完，也不等那人反应，转身拂袖而去。芸清看着冰璃孤冷的背影，对着那瘫倒在地的士兵摇头一叹：“若你乖乖到府衙受审那便好了，何必回头求我家小姐原谅，错就错在，你不该惹了我家小姐。”

　　庄严肃穆的朱红大门前，司徒冰璃久久地站着，秋天的凉风掀起了她的衣角，吹起了她的墨发，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恰似那门外随风摇落的枫叶。
　　威严肃穆的石狮子依然蹲在门前，高墙大院，门庭深深，水榭楼台，别院小桥，也一如当年。可是人能否像这些一样随时间的流逝而毫无改变？恐怕早已随着流去的光阴一去不复返了。
　　扬起脸，对着高悬的檀木漆金字的牌匾，大将军府！几个字让冰璃觉得深深的讽刺。这次能胜利除掉浩国这个心腹大患虽不全是父亲一个人的功劳，但若没有父亲从旁指点，巧施计谋，恐怕这仗也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平定。在朝堂上，父亲是开国将军，立下功劳无数，朝中文武百官都忌他三分。父亲虽极力将自己的功劳化小，但当今皇上是多疑之人，父亲的话，圣上又怎会轻信？经此一役，父亲更加看清了眼下的局势，为了避免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剧。父亲向皇上请旨，将他调离紫金城，戍守边关，昔日门庭若市，今日门可罗雀；昔日春朝欢笑，今日秋日冷清，这就是世态炎凉。

　　父亲本出身草莽，得皇上知遇之恩，一生立下战功无数，却一直孑然一身。母亲乃是名门淑媛，乱世中为了下嫁给出身卑微的父亲，不惜与家族决裂，如今父亲远在边关，家中尽是女眷，纵然家大业大，却是冰凉如水。
　　“咯吱”，朱红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缝，探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老管家看到司徒冰璃之后，马上打开门，提着衣摆，就匆匆迎上来：“小姐，你可是回来了，宫里来人了！”
　　司徒冰璃清淡的眼波一凝，没有说话，而是颌首示意她知道了。
　　老管家好像已经习惯了她的清冷，于是侧身让路，引着她进家门。
　　绕过青松翠竹林，走过迂回曲折的长廊，跨过卧波长桥，踩过悠然曲径，才走到将军府大堂。
　　大堂内摆设简洁大方，两排檀木椅绵延至主位，主位前背对着司徒冰璃站着一抹挺拔的身影，檀木椅后恭敬地站着统一穿着的丫鬟，她们都低眉顺耳地站着，见到司徒冰璃后，整齐地福身行礼：“见过小姐！”
　　丫鬟的行礼惊动了那仰头观话的男子，他闻声回头。
　　这是一个阳刚的俊美男子，约摸弱冠年华，周身笼罩这一股肃杀的战神气质，身着一袭蓝色镶丝的长袍，腰间围着纹狐蓝锦带，青丝由头顶上的银冠倾泻而下，浑身散发着逼人的英气和如影随形的冷漠，冷峻硬朗的面部线条如刀削般深邃，宛若寒星的犀利黑眸荡着点点幽光，刚毅挺直的鼻梁下是略显冷清的薄唇。
　　这人，尽管司徒冰璃从未见过，但是一眼，她便可以断定，此男子便是她父亲引以为傲的弟子之一，四皇子傲烨王——上官千辰。
　　淡淡地打量了一遍后，司徒冰璃垂下眼睑，缓步上前，两手交叠于左腰，微微福身：“臣女司徒冰璃，见过傲烨王。”
　　上官千辰寒星般的眼中惊异一闪而过，随即抿着薄唇，虚抬了抬手：“小师妹无须多礼。”
　　“多谢殿下！”虽然上官千辰口称她师妹，然而司徒冰璃却像未听见一般，依然持礼而待。
　　为此，上官千辰不免多看了冰璃一眼，但是依然清冷地说道：“本王与六弟此次微服前来，只为传父皇口谕，接落霞公主进宫。”
　　司徒冰璃听后，再次福身推拒：“臣女无德无能，担不起陛下厚爱，父亲功绩亦只为报答陛下当年知遇之恩，且臣女与庆元侯长公子有婚约在身，陛下若当真怜惜臣女，还请成全。臣女若以公主至尊下嫁侯府，必然会因着规矩与夫君、公婆疏远，臣女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惟愿日后能相夫教子，安度余生！”
　　一番话下来，上官千辰不得不赞叹：她不愧为聪慧无双的师娘之女，其聪慧远胜于当年的师娘。仅仅十八岁就将事情看得如此透彻，知道什么该舍，什么该得。
　　“小师妹有一颗七巧玲珑心。”上官千辰微微扬起嘴角，语气也变得难得的温柔：“这番话，我会带给父皇，我与六弟受业于师父师娘，若这是小师妹的选择，做师兄的定当成全。”
　　“多谢师兄。”此时此刻，她愿意承这个情。
　　“将军与令兄同去边关，如今师妹家中都是女眷，师兄不便久留。”上官千辰一边说着，一边取下腰间悬挂的一方黑玉，递到冰璃手中：“这么多年，你我师兄妹却是初次相见，师兄不知道女儿家喜欢什么，这玉就当是师兄给你的见面礼。”
　　然后也不给冰璃反应的时间，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冰璃转身时，上官千辰已经走到了庭院中间，庭中矗立着一抹白衣似雪司徒冰璃诧异，方才他从那里经过时并未见到任何人，是她大意了，还是那人原本就不在那里？虽然是远远望去，身影模糊，可是那修长的身影，亦如幽兰般清雅，无疑这个人便是六皇子宁阳王——上官千月。
　　两人低头说了些什么，冰璃见到上官千月抬头朝她看了一眼，那一眼隔着那么远，冰璃却依然感受到了那股温柔。
　　直到两人都已经离去，冰璃仍久久站立在大堂。

　　“小姐，这个是宁阳王殿下让老奴交给你的，说是送给小姐的见面礼。”老管家不知何时走到冰璃面前，将一个雕着兰花的檀木小匣子递给她。
　　司徒冰璃回神接过，伸手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白玉，冰璃不由得嘴角轻勾，将上官千辰送她的玉佩放进匣子，两块玉除了色泽不同，再无区别，同样正面雕刻着苍云龙腾，背面刻着麒麟踏祥云，底下缀着一样的明黄流苏，这就是两位王爷身份的象征，亦是如兄如父的一份温情。
　　“宁阳王是什么时候给你的？”虽然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可冰璃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问。
　　“回小姐的话，宁阳王一进门就交给老奴了。”老管家如实回答。
　　智博无双，慧眼透心，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宁阳王！
　　司徒冰璃不由得在心底一叹。
　　了解她身后无数双目光虎视眈眈，知道她背负家族荣辱却是女流之辈的无奈，洞悉她想要逍遥江湖却出身将门的悲哀，一早就料到她不得不屈服妥协于这可笑可悲的命运而选择下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