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雨后第八十六章　坎坷人生

第八十五章　雨后
　　春天，特别地冷。在绿色主宰世界之前，一树树绽放的桐花，粉红的，雪白的，一簇簇，一片片，连成花的海洋，把北国装扮得格外美丽。料峭的寒风，刮在川里，扬起层层黄土，既而平静下来，悄无声息。河畔一座小城，树上还没有绿意，到处光秃秃的，街道也显得格外冷清。一条背街小巷，往里走六百米，有一家挂着“福音”的诊所，静静地守在路旁。
　　里面，一间不大的病房住满了病人，吊瓶碰着吊瓶，药管挤着药管，在门外就能听见病人和陪护凑在一起说话的声音。穿过过道，后面是一个院子，沿着旁边的楼梯来到二楼，走廊上静悄悄的。中间的一间病房门窗紧闭，既没有寒冷，也没有声息。月月几次从昏迷中醒来，看见白花花的墙壁，问：“这是在哪儿？”“在医院。”大海凑过来。孩子小产了，她也可能被感染，那天他俩从乡下回到城里，大医院的医生说要给她切除子宫，说话间女人好像把手套都戴上了……他们从那里出来，她努力，坚持走过长街，来到了诊所。
　　她长长地叹口气，望着窗外的树枝。秃枝乱舞，没有一丝绿意。想起家乡的桐花开了，妈妈不在的时候，满树的桐花，那样地冷。她打了个寒噤。大海在旁边，没有看见她的眼泪。她迷迷糊糊又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大海还在床边，他不说一句话。在她的身边，他找不出安慰的话来。月月也没指望过这个，一结婚，他就远离了。像一朵飘远的云。
　　三天后，大海的母亲赶来。刘巧灵一进病房，看也不看媳妇一眼，就和临床唠着家常。别人问：“这是你儿媳妇？”她说：“这是小儿子的媳妇。”“怎么成了这样？”大海母亲压低了声音，说：“她妈不在了，只有一个女儿……不让去又不行。”月月很清楚地听到这句话，怎么自己流产和母亲不在挂上了钩？自己怀孕出血已经很久了！流产胎盘四个月大，可孩子只长了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里，她还天天小心地保护着他。“你从老家来？”旁人这句话好像刺痛了刘巧灵的自尊，她马上说：“我在家里呢！我就不上这儿来。”为了表示强调，她还特意加重了后面的语气。月月总觉得婆婆在对自己说话，可自己又没招惹她。刘巧灵大概是觉得不和媳妇说话有些尴尬，又说：“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现在又没你妈了。”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剜在媳妇的心上，她一阵阵痉挛。
　　婆婆从诊所的老医生那里得知，媳妇病情很严重。这是她的小儿子，一方面她为儿子担心，另一方面，她又不给予资助。她觉得母子是母子，金钱是金钱。每当想起儿子，她都会把感情和金钱划清界线，投资感情不投资金钱。感情用好话换，金钱，给了别人自己就要受苦！她端坐着，什么都要等儿子来请示。大海以为把母亲请来，万事都解决了。母亲坐在家里凡事都不闻不问，大海买好了菜，她极不情愿地伸出手去，还没有拿到，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大海在医院，不敢离开月月，生怕一眼不看她就走了。他才刚刚开始生活，生活还没有展开。他看着她，希望她说几句话。她好像睡着了，身体很沉重。再不能奔跑，欢笑――她健康的时候他也没有好好照顾她！
　　一星期后，她慢慢地爬起来，坐在床边。感觉脚下轻了，床也不沉重了。大海搀扶着她，生怕她会倒下。她好像没有了异样，径直起来走了几步，回头奇怪地看着大海，为什么不出去呢？大海还没回过神来，刚才她还在昏睡，怎么一下子换了个人？
　　媳妇刚出院，婆婆就借故回老家了。大海以为她康复了，也出门去了。月月觉得日子特别地长。太阳从早上升起，就舍不得再落下，它久久地徘徊在空中，好容易才从东面移到头顶，楼里的人都躲远了似的，空荡荡的。她端着一个盆，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打水。楼旁的水管被堵上了，在外面两幢新楼的中间，安放着一个水龙头，那是全区人用水的地方。一条小路在草丛间游来游去，最近落定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水龙头旁。没有下水，撒落的积水，随意地流。她拧开龙头，急忙又去端稳盆子，水满了又腾不出手来关水，正着急间，忽然身后伸过一只手，拧上了水。她回头一看，见是一个院子的老李。老李跟大海走得很近，不管什么时候遇到他，脸上都堆满了笑容。
　　“大海呢？”他随和地问。温暖在月月心上冉冉升起。正午，阳光明丽，可她却觉得冷，阳光没有温度。她像在另一个世界，隔着厚厚的墙，看到外面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在走动，没有声音，也没有人注意她。她想走过去，伸手是冰冷的墙。老李一句话就建立起联系！她抬起头看见他满面的笑容，仿佛斟满了阳光，盛满了美酒。她真想多呆一会儿，在他身旁――世界上还有说人话的人呢！老李没注意到这些，只管给桶里打水。每天妻子做饭，他都会提前为她打好水。月月回家去，心想：大海是永远不会想到为她提水的！
　　药，很苦。夏天的炎热，恶搞着每个人。屋外，大海用一把扇子扇着炉火，上面的砂锅呼呼地冒着热气。白色的泡沫翻滚着，层层涌上。他的脸上、背上淌着汗。月月在一旁扶门看着，自从她出院后，就一直没有精神。说病不病，说好又不好。她总想睡着，这样才不会累。医生说她没有完全恢复，于是大海每天熬药。起初月月觉得新奇，她没有吃过中药，心想这草根树皮能治好病？中药苦涩的滋味让她逃避。她不支持也不反对大海熬药。不管大海做什么，她都不吭声，大海渐习惯了。经历过李红的事，他知道两个人相处久了会变得平淡，新认识的人有新鲜感。李红走了。前一段日子，她总来，他没有办法，他给人掰不开脸。他想，我总算可以过我的日子了。月月的病总不见好，他很有耐心。
　　可月月，已经等不及了。之前她从没有想过死。但现在，她从容又简单。大海送来的药，迟迟不肯喝下，大海出门前，必要看着她喝完。她喝一口，呕一下，仿佛胃也要倒出来，几口喝下去，喝进去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等到最后一口，实在喝不下了，她没有一点精神的样子让大海不忍心再让她喝。她坐着都要睡着，总觉得冷，大海轻轻给她拉上被子，看她面黄憔悴，不知道怎么办好。他想母亲的死她一定很伤心，孩子又没有了。可她还有他，他们还有希望。病中的月月已经不指望什么了，她只想及早进入极乐世界，在那里遇到母亲。她恍惚觉得母亲总在身边，笑着说着，还像以前，不管她在那里，在做什么，她都在身边陪着。她从没有死去啊！可这个世界再也见不着她了！
　　傍晚，他带她出去。她一个人慢慢地走，没精打采的。树叶在头顶上像是覆着厚厚的土，过往车辆行人她也不在意，大海偶尔跟人打着招呼，打不打招呼她也不管。走着走着，她就不想走了，要回去。大海鼓励她再走，可她没有方向。她从不对他说什么，大海隐瞒了一段过去和她结了婚，她感到婚姻是一种欺骗。他不爱她，只是出于无奈。如果她能及早知道，就不会错到今天。每当她想起，就由不得长叹一口气。世上什么都没有意思！大海总想和她套近乎，可她没有知觉，什么都不想知道。她想，我怀孕生病你都不管，你什么都不管，等到我要离开了，你才想起了我。我走了，于你又有什么影响呢？
第八十六章　坎坷人生
　　病愈后的月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工作上。对丈夫失望，对婚姻家庭失望，事业才刚刚开始。这阵子，档案室的王主任不时下来看看她；前不久局长给她说，没事了给档案室帮帮忙。她想，档案室能有什么事情呢？同事说那里面一天到晚都闲着，管档案的女人无事可做，爱来不来。但这个人又常来看她，两个人渐渐熟了。
　　王主任四十多岁，高高胖胖，脸上总挂着笑容；一进单位逢人便打招呼，好像跟谁都熟。那颇有讲究又梳得很整齐的短发，加上健谈，让人感觉这人很好。月月不爱说话，不喜欢表现自己，和周围人的关系也比较远。因为她，反而和很多人都走近了。可小冯不这样认为，他常说，月月是高才，老王没文化。月月想，他不尊重她！可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一个人在桌上写写划划。
　　不久，王主任把月月叫到档案室，和她谈工作上的事情。“月月，这里的情况你也要掌握一下。”月月奇怪地看着她，王主任说：“局长没跟你说吗？”“局长说让我给你帮忙。”月月很有分寸地说。“他给我不是这样说的。”王主任肯定地说。月月看她不像在说慌，可局长这话又分明说在了自己的当面呀！那天办公室还有一屋子人呢！王主任见月月不相信，又换了口气，说：“这里只有咱俩，所有的工作都是你的――我可以给你帮忙――我是领导。”月月不想再听了，她想要有什么事，就让局长亲自告诉我吧。“你不用去找局长，这里我做主。你有什么事，我去找局长。”王主任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给月月不留退路。这时，月月忽然想起早上小冯给她说的一件事，怎么给忘了呢？“月月，你怎么走了？”“我办公室有事。”王主任见留不住，一边送她到门口，一边不失时机地说：“那你赶紧去，两边兼顾上，两边都要干好！”
　　我真倒霉！月月想，什么鬼事都碰上了！局长为什么要把我弄到那女人跟前去呢！在这儿呆得很清闲，好端端生这么多事来！此后，女人好久不找她了，这件事她渐渐忘记了。
　　冬天，太阳暖暖地照着，世界格外安静。凋零的花园飞来两只小鸟，落在枝子上蹦跳，继而飞到地面上，一边觅食一边四下张望。旁边一座安静的办公楼里，月月在桌前练字，浅黄色的杯子飘起缕缕茶香。她写着字，眼前呈现出一片披着绿装的山坡，竹林几处，屋舍点点，清澈的河水从青石上哗哗地流过……突然门帘掀开了――王主任又来了！她神情严肃地走到月月面前，说：“明天咱俩去渭南交资料。”月月不明白有什么重要的文件，一个人送不行，还得两个人？王主任又说：“明早你在家里等我。”渭南月月不熟悉，也不知道跑那儿干什么，可不去又不行。
　　车水马龙的渭南市，比起华西县，不知要热闹多少倍！车流从不间断，人行道上挤满了摊点，商家把铺子从门里挪到门外，叫卖声、喇叭声吵得冬天的太阳也分外地红。街道又宽又干净，行人络绎不绝，两旁店铺林立。月月看着看着，觉得美不胜收！王主任在一旁仔细观察她，不动声色地问：“月月到这里来过吗？”“不常来。”“你是从西安回来的？”“我们学校在东郊。”“西安比渭南好多了。”“渭南也很好！”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向前走。“你老是坐在那里做什么呢？我今天到渭南来，特意给小冯说把你也叫上。出来走走也好嘛！”“我们今天来有什么事情吗？”“市上要求我们建立三级城建档案室，今天来了解一下情况。”月月新来，对工作上的事不是很懂，所以也不多问，王主任不失时机地说：“城市建设中形成的档案资料以后都要保存，我回去了和局长说，得先把资料收上来。”月月想，这人这么有思路，怎么小冯说她没文化呢？
　　这次出行让月月又看到她身上很多优点，比如做事心细、灵活，社交能力强。月月看她说话办事大方的样子，心想我哪天也能像她一样呢？“我们可以互相学习，”王主任说，“我在知识上有欠缺，你社会经验不足。”每当想起这句话，月月就不再讨厌她。后来，王主任又叫月月上去，看了里面存放的资料，这一看，月月吓了一跳。成堆成堆的文件资料已经十几年没有整理！柜子里面上面，摞得满满实实。月月看得头大，听得头晕，她真不知道，这个女人这么多年在这里是怎么工作的！“咱这档案室工作县上都说好，县档案局主管业务的小陈经常来，还有老齐――都说好！”月月不知道好在哪里，什么工作都不做就叫好？她如坠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些过了年整理，我们一起完成！”
　　“我不会这个。”月月赶紧替自己开脱。可王主任一点也不介意，说：“知识是人学来的，过了年档案局培训呢。”“以前没有培训过吗？”“每年都有。咱局里年年去。”见月月不明白，她又说：“我去报个名，纪念品一领就走了――要给单位把名额占上，不能让人家说你们基建局不去人。开会的那几天我就不来了――同事都以为我开会去了，来的时候就拿着票据，去局长那儿报销――开会完了嘛。”这是怎样一本经，月月闻所未闻：“你为什么不听课？”“不是不听，而是听不懂。”月月更纳闷了，这么聪明怎么会听不懂？她以前抄目录，都能抄得挺快的嘛！“我能把讲课内容抄下来，可是理解不了，不会做也不知道意思。”月月记得大海单位的温姨曾经说过，老王是拾棉花能手。“县上有一个工作的指标，我赶紧跑到人劳局去，毛遂自荐。”月月仿佛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一位男工作人员刚刚走到办公室门口，一位中年女子就奔上前去拦住他，口若悬河地自我介绍，要求参加工作。……几个月后，她成为一名正式职工。清晨，非常自信地去上班，走在槐树遮阴的路上，阳光穿过树隙，点点撒落在她身上。月月回过神来，身旁王主任还在演讲。这次她的意思是要月月为她承担责任，做完她这么些年没有干的工作。
　　“那是个不小的事情呀！”月月想，那要有多少本呢？春天眨眼来到，监管单位依然不忙。王主任请县档案局来帮忙，月月看到六七个人围着一堆去年的文件。“月月你看着，”王主任拉她到跟前，“这几位都是业务骨干，以后你有什么不会的就向人家请教。”月月不喜欢档案工作，对那些资料也没兴趣，况且这又不是本职，所以不看也不思考，只在旁边偶尔帮忙。王主任说：“自己做多麻烦的，花点钱省事，以后你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城建档案上来，文书档案是我的。你总得管一件事吧？”这样月月应承了下来。
　　监管部门小冯来得早，事情都由他安排。月月呆在里面总觉得受气。同样是工作人员，为什么人与人不平等？她刚开好一张票，旁边小冯禁不起外来办事人几句好话，又给便宜了几百，好好的票要作废了重开――她真烦！论学历，小冯不如她，论能力也不及，凭什么要听他的指使？！档案室为她提供了一个避难所，在下面呆着心烦，就上楼去整整档案，王主任教她用电钻、缝绳子，她很快都学会了，看着装订整齐的档案，她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这点小小的成就让她觉得上班没有白拿工资呢！
　　一天，老王不在，同事小白找来，说：“我听见你在这里就上来了，”她指了指桌上的电钻，表示打眼发出的声音她听到了，问：“你在这里，你们办公室就不会有意见吗？”月月摇摇头，心想，是局长叫我来的。“那你知道王主任这个人吗？”“她怎么了？”“她是这里的三大恶人之一。单位有三大恶人惹不下。你跟前就有两个。”李冀和老王两个都人见人怕！“再有一个是老王的死对头，办公室主任老周！老王就是因为和老周和不来才到这里的。”月月听得半信半疑，单位有这么多的事！原来老王和老周互不服气，经常吵架，吵得局长没办法，只好把她们分开。她们两个吵架不关自己的事，月月想，王主任还真不是好人呢！
　　每个人年轻时都有过梦想，月月也一样。每当听到别人被称作“这主任，那科长”时，心里就发痒。心想，别人努力都能提升，自己也一样。不干点工作怎么可能出人头地！下面办公室没有希望，她可以在上面的档案室施展才华，帮王主任把工作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