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
作品名称:摇曳的油菜花 作者:一蓑烟雨独为客 发布时间:2015-03-19 20:59:34 字数:12468
第一章
1975年的清明节快要到了,辽南大地已是春风拂荡的时候。明亮的天空上,阳光明媚,白云朵朵,完全没有了冬天的感觉。东边连绵无际的丘陵似乎也能感觉到季节和温度的变化,甩掉了白雪斗篷,沉静安详地坐在蜃气涌动的地平线上沐浴着和煦的阳光。田埂上已经钻出嫩嫩的草芽,荠菜、蒲公英干枯的叶子已经变成好看的紫色。一行行春雁,不时鸣叫着,划过长空,向着更北方翩然飞去,田间开始有勤快的庄稼人劳作了,他们偶尔抬起头,把手搭在额头挡住刺眼的阳光,看看远处的群山,看看头顶上飞过的大雁,嘴里喃喃地说道:“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黄牛满地走。该种地喽!”
志刚走出油菜田,才觉出饿了,赶忙来到学校房后的小河边,解下身上的喷雾器,蹲下来捧起清澈的河水洗了两把脸。这红旗河脱去冬装还没几天呢,河水依然冰凉,志刚赶忙用衣袖胡乱地擦了几下,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水珠就匆匆朝学校走去。
他把喷雾器送回农具仓库,快步走向食堂。这几天阿丽她们小组的这几亩油菜可是把他折腾苦了。按照公社农业技术推广站吴站长的指导,三月中旬,土壤刚刚开始解冻,下面还带着冰碴时,阿丽她们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咖啡色的精灵一样的油菜种子撒播下去,没过几天,就齐刷刷地长出了嫩绿嫩绿的油菜苗来,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辽南这一带还从没有人种过油菜呢,除了阿丽,其他同学甚至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油菜是啥模样呢,如今这帮学生娃竟然种出来了,你说能不高兴吗?当初,学校响应毛主席“五·七”指示,决定将八年级的班次打乱,重新编班,办专业班,志刚、阿丽他们被编入了农田班。农田班里又分成高粱、玉米、小麦、水稻、棉花、大豆、油菜和植保等小组,除植保组外每个小组都分到了一块几亩大的田块,种植相应的植物,一边劳动,一边学习种植和栽培技术。阿丽因为是无锡人,见过油菜,所以就成了油菜组组长。
阿丽虽然在无锡见过油菜,小的时候也曾经在乡下外婆家跟着干活的外婆到过油菜田里,可是说起油菜的种植技术,她可是一无所知。老师和同学推举她做油菜小组组长,她没办法推辞,只好走马上任。她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当好这个组长,带领小组同学种好这块油菜田,不能让老师失望,更不能叫同学们瞧不起自己。她悄悄地跑到熊岳城新华书店,买了好几本关于油菜种植栽培技术的书籍,回到家里把手里的小说扔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好一顿学习。班里请公社农业技术推广站吴站长业务指导,她更是听得认真,学得刻苦,笔记本记了密密麻麻大半本。自打那些小星星似的油菜种子播下后,她那瘦小的身影几乎长在了油菜地里,那件她爸爸给她的肥肥大大的红毛衣,在早春的大地里格外醒目。
可谁知道,书本上的知识毕竟是书本上的,和实际情况几乎完全不一样。这不,刚刚还暗自佩服这些不畏春寒的小小嫩苗,却一夜之间生满了菜青虫(她是听志刚说它们叫这个名字的)。菜心里,菜叶上,爬满了可恶的绿色虫子,把嫩嫩的油菜,啮咬得漏洞百出,支离破碎,看着就叫人揪心。那些坏家伙们吃饱了,喝足了,或在菜叶上、菜心里悠然自得地休憩,或满地爬来爬去,叫人恶心。
志刚看看阿丽她们急得要哭的样子,想笑却忍住了。一是怕这些叽叽喳喳的女生拿他出气,二来他这个班长兼植保组组长也的确不能幸灾乐祸呀。他赶紧采了虫样,气喘吁吁地跑到公社农业技术推广站找吴站长。
吴站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戴着一副瓶底厚的眼镜。拿过志刚的虫子样本在放大镜下端详了一会儿,说:“嗯,是菜青虫,还好,发现及时,这虫子还处于幼虫阶段,只要药物喷杀及时,没大问题。”
按照吴站长的意见,志刚去公社供销合作社,买来了敌百虫,看看要到晌午了,就让小组其他同学都回去,自己将药液稀释好,背起喷雾器,给油菜喷洒。阿丽觉得是她们小组的油菜,就一直跟在他身后,也被他撵走了。他觉得一个人的活没有必要再搭上一个,再说这些日子为这些油菜,她也的确累坏了,该去休息了。
志刚一边往食堂走,一边想,打了两遍药,估计没啥问题了,刚才都看见有虫子死掉了。还是吴站长厉害,有经验呀。看来以后还得多往他那跑几回,多请教。
进了食堂,蒸饭盒的大锅敞开着,已经没有热乎气了,旁边的木头案板上,只剩自己一个饭盒孤零零地搁在上边。他拿起饭盒,又回到油菜地头,坐到小柳树底下。即使吃饭的时候,他也想能看到这些油菜,随时掌握虫情,这样他吃饭也可以吃得安心。可是打开饭盒时,却吓了一跳,饭盒里的高粱米饭有一大半变成了白花花的大米饭,而咸萝卜条,竟然也没剩几根,都换成了葱花炒鸡蛋。这样的饭菜在那时候可够档次了,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他赶忙拾起饭盒盖儿,细细地看了看,没错呀,是自己的饭盒呀,那上边自己用铁钉画的大大的五星,是一个明显的标识,再说整个食堂就只有这一个饭盒呀,怎么能拿错呢?他怕自己拿错饭盒,或者取饭盒时人多手杂弄错了,或者蒸饭盒的大爷乱点鸳鸯谱把自己的饭盒盖儿盖在了别人的饭盒上,一想到有人去了食堂找不到饭盒该多着急呀。于是志刚赶紧折返回到食堂,四下里看看,没有谁来找饭盒,也没有另一只饭盒在案板上。他敲门到里间,问了大爷,也说没有弄错,没看见有人找饭盒。志刚这才确信自己没拿错饭盒。可是,这饭盒里的饭菜却绝对不是自己的,他早上亲眼看见妈妈给他装的是高粱米饭,咸萝卜条嘛!他满腹狐疑地回到油菜田地头上,坐在小柳树下吃完了午饭。
一连几天,总是这样。高粱米饭有一大半变成了雪白的大米饭,菜有时候是炒鸡蛋,有时候是咸肉炒白菜,或者酸菜炒粉条,还有一次竟然是炖鲅鱼——即使是过年,他们家也未必舍得吃这么好的菜肴。志刚有点坐不住了,他知道不是有谁拿错了饭盒,而是专门针对他调换了饭菜。也不知道是谁这样照顾自己,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装傻充愣地吃哪行呀。他跟大力说了这件事,大力笑了笑说:“一定是阿丽干的,看来班长你要交桃花运了。”
志刚赶忙说:“你个死大力,别胡说,快帮我查查是谁,我也怀疑阿丽,别人家没有那么多细粮供应。”
大力又挤眉弄眼地朝他笑了笑,说:“给你你就吃呗,怕啥?得了便宜还卖乖,还要查,查什么?没人给我弄,要是给我弄我就吃。”
志刚没理他,他决心不动声色地搞调查,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这几天他正带着自己小组的同学按照计划到高粱、玉米、小麦和棉花田里挖虫蛹,目的是在那些害虫没有变成蝶或蛾之前就消灭掉。这是志刚从《农业新科技》杂志上学来的新技术。约摸饭盒蒸得差不多该出锅了,他就悄悄地来到食堂房后,搬来一块大石头,然后站到石头上,两手扒着食堂的窗台,身体贴着红砖墙,踮起脚尖,从后窗盯着。不一会儿,他看见阿丽娇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闪了进去,翻腾了一阵子,拿出两个饭盒,打开盖子,拿起勺子……。志刚一看,果然是她,本来他就怀疑是她,只有她们家有细粮供应,别人家上哪去弄到这样的主副食呢,现在果然证实了,心里有一股暖流涌上来。他不知道怎么办好,想大声阻止她,或者赶到门口堵住她对她说一句谢谢,请她别再这样了,可又怕自己一喊吓着她,或者让她觉得自己的小把戏被他看穿了不好意思。志刚沉思了许久,没吭声,悄悄地离开了。
阿丽将饭盒里的饭菜换好了,看看没人发现,就连里间蒸饭盒大爷也没察觉,嘴角得意地往上翘了翘,把垂到前胸的一条又细又黄的辫子甩到身后,然后也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阿丽来到学校房后,踩着河里那几块大石头——这是志刚他们自行设计建造的“桥”,过了河,走进了她们小组的油菜田。组里的同学们正在挥动锄头除草。她蹲下来,仔细观察油菜的菜青虫虫情。她发现虫子都被杀死了,油菜苗开始恢复生机了,许多被啃噬一半的嫩叶又顽强地伸展开了。她的嘴角又往上翘了翘,会心地笑了,腮上两个酒窝更深更迷人了,想起志刚,她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情愫,似乎和想起别的男同学不一样,甜丝丝,美滋滋的,令人回味。
她一抬头,看到志刚从远处走来,不觉脸一红,心跳也加快了。她问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可却又没有答案,长到十八岁,还头一回有这种怪怪的感觉呢。难道这就是爱情?她自己都被这种猜测吓了一跳。她慌忙四下里看了看,确信没有人注意,才稍稍放下心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这种情愫既很渴望又有点恐惧。
志刚走近了,目光里含着感激的温情,阿丽故意装作破译不了那目光里的密码。“志刚,你看菜青虫被消灭了!”阿丽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兴奋,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兴奋不全是因为害虫被消灭掉了,还有看见志刚产生的喜悦。
志刚说道:“是呀,多亏了吴站长啊!看来我们还得多向吴站长他们学习呀!”
阿丽心想:“你感谢你的吴站长去吧,我可要好好感谢感谢你呀!”
“我说李志刚呀,你这大班长、大组长也不能总往油菜地里跑吧,是不是也应该关心一下我们呀,难道油菜地里有谁勾住你的魂了吗?”她刚要开口接过志刚的话题,不料从志刚身后传来张青酸溜溜的话语。
这话让阿丽听了很不快,但碍于张青没有直接了当地说她,只是含沙射影地指桑骂槐,叫她没法接茬。
志刚回过头,瞪了张青一眼,“我怎么没关心你们啊,眼下你们不是还没有开始浸种和播种吗?我昨天还去‘沼气王’王大爷家给你们订沼气液了呢,咱说话就说话,别放歪好不好?”
张青依然不依不饶,“是我放歪吗?你说说你一天要往阿丽这里跑几回吧!”
阿丽早就忍耐不住心里的火气,现在听她提到自己了,觉得不能不说话,于是迎着张青往前走了几步,冷冷地说:“怎么,张组长,难道李志刚是你自己的班长和植保组长吗?他上我们这儿来,是来看油菜的,这有啥错吗?”
“看油菜?说得好听,谁知道他来看什么!”张青本来早就不满意阿丽了,见她竟然敢和自己叫板,便不再拐弯抹角了,直接把炮火对准了阿丽。
志刚见两人的话里都充满了火药味,就想和和稀泥。他站到两人中间:“行了,别吵!你找我有什么事快说吧。”
张青剜了志刚一眼,“我找你能有什么事,我也没有大米饭和炒鸡蛋给你吃。”
还真是应了老人那句话,要想人不知,莫非己不为。志刚费了好大劲才调查清楚的事不想张青却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志刚不由一愣,而阿丽顿时像被电击了一般,先前的厉害劲一下子折了下来,脸腾地红了起来,人也蔫了,像做贼时被人按住了手腕。
张青见状,一副得意的神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油菜组的同学都围了上来。阿丽的好朋友,一脸雀斑的小娟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冲着张青说道:“怎么,同学之间分点饭吃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怎么不说说有的女生竟然给志刚往书包里塞情书呢?”
大家一阵哄然大笑。
张青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更没想到小娟能提起那件事,顿时觉得像挺着脖子、吐出舌信正在张狂的蛇猛然间被人击中了七寸,当时就懵了,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去年秋天,她趁着中午值日的机会,将前一天夜里偷偷写好的一封信塞进了志刚的书包。那封信里,她第一次表白了她对他的爱慕之情,热情洋溢,连自己读的时候都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她想志刚读了一定会被她的真情打动,没想到偏偏那天那个该死的大力和志刚调换了座位,那封秘藏着她青春情感的书信竟然落到了大力之手。而大力呢,竟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浪声浪气地把信读了出来,霎时,教室里炸了锅,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有人吹起尖利的口哨,有人不断地起哄,有人使劲地拍巴掌。张青恨不得有地缝可以让她钻进去呢,她把头埋到书桌下边,直到放学了大家都离开她才敢抬起头来。
这件事在学校里传开了,老师和团委也都知道了,她不仅在班里受到了老师的严厉批评,还在入团讨论中被拿了下来。这让她好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倒是志刚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难听的,让她心里觉得很温暖,更加喜欢起他来。现在小娟又一次当众提起来那回事,张青哪里受得了。尴尬之余,她恼羞成怒,一下子冲过去,狠狠地抓住小娟的头发,她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小娟也不是吃素的,她连忙抓住张青的衣领。两个人就在这油菜田的地头上你抓我挠地打了起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谁也不让谁,要分出个胜负来。
两个人像两只斗鸡,红着脸,瞪着眼。眼见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双雌斗狠有时候比起两个男人打架更可怕。事情因为自己而起,阿丽害怕得不行,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急得她差一点哭出来,眼巴巴地看着志刚,希望他能立刻想出平息事态的好办法。志刚一看不好,他怕出更大的麻烦,但是他也的确没有啥好办法,急中生智,他高声喊道:“哦,吴站长,你怎么有时间来了?是来看我们菜青虫灭杀效果的吧!”
他本想分散一下张青和小娟的注意力,这样他才可以和其他同学借机将两个人分开。真是无巧不成书,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巧得令人难以置信,吴站长还真的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来了。
“志刚啊,你们这里怎么这样热闹呢,发生什么事情了?”吴站长深沉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大家连忙闪出一条通道,张青和小娟也知趣地赶紧停止了撕扯。不过,两个人还都在气头上,张青的眼睛里依然喷射出怒火,不住地向小娟挑衅,小娟也不甘示弱,气哼哼地叉着腰向张青示威。
志刚看见吴站长,暗自高兴,“吴站长啊吴站长,你真是及时雨,来得正是时候呀。”他在心里不由得又对吴站长生出一层感激。他借机打圆场:“哦,吴站长呀,我们正在讨论油菜菜青虫的消杀效果呢。”说完,他又对同学们说:“好了,大家先散了吧,请吴站长给我们现场指导。”
同学们纷纷散去,阿丽拉着小娟跟着吴站长和志刚走进了油菜地。吴站长仔细地查看了油菜菜青虫消杀情况。他蹲着向前挪出去一百来米,才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泥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小伙子,不错呀。菜青虫看来是消灭掉了。不过不要掉以轻心,菜青虫也会发生二代、三代,你们要注意观察,做到早发现,早预防。”
志刚和阿丽都点头答应,志刚借机把阿丽和小娟介绍给吴站长。吴站长特别仔细地端详了阿丽,他早听说了这个从江南无锡下放来的小姑娘,凭着小时候见过油菜就被推选为油菜实验小组的组长,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凡,单单是长相就不像本地女孩子,极富南方人的特点,精致、细腻、娇弱。不过看到她和她的伙伴们种的油菜,心里又有几分赞许。他对阿丽说:“以后有啥问题就叫之刚去找我,志刚没有时间也可以直接来找我,或者找我们站里其他同志都可。”
阿丽被他慈祥的目光温暖着,欣然点头答应:“好的,不过您那么忙,我们这里有您的高徒就行了。”说完,用满含赞佩的眼神看了看志刚。弄得志刚很不好意思,连忙说:“我哪行啊,还得多跟吴站长学习和讨教呀!”
送走了吴站长,志刚盯着小娟,想说点什么,小娟猜到了,羞赧地低下了头,躲开了他的视线,先走了。志刚和阿丽互相对视了一下,都看清了对方的忧虑,担心张青和小娟之间的疙瘩解不开,还会爆发战争。志刚要阿丽回头好好劝劝小娟,避免矛盾再激化。阿丽暗暗佩服志刚的细心。
第二章
“呜——”远处一列绿色的火车轰隆隆驶过原野。这早春时分的辽南原野上还没有着上多少绿色呢,倒是这火车的绿,看上去那样闪眼。阿丽一家就是坐着这样的火车在去年冬天来到这里的。
阿丽家本来也是这里的老住户,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后阿丽的曾祖父一家挖掉了世世代代的穷根儿,获得了翻身解放,分到了土地、牲口、粮食、耕具,还有四间大海青房子。不料,没多久,国民党反动派又反水回来,为了保卫土地革命成果,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曾祖父将已经二十八岁,结了婚、生了儿子的阿丽爷爷送进了解放军辽南独立团,后来被编入林彪将军的第四野战军,参加了解放大石桥、营口、海城、鞍山、辽阳等重要城市的战斗,在辽沈战役解放锦州时,负了轻伤,立了功。部队征求家属意见,想叫他回家疗伤,可阿丽曾祖父却对部队领导说:“这个儿子是我的,更是解放军的,就叫他在部队上养伤吧,伤好后好继续跟着大军去解放那些还没得到解放的贫苦百姓,保卫土地改革成果。”
就这样,阿丽的爷爷后来随着铁流滚滚的四野大军入关南下,在苏杭战役中负了伤,奶奶告诉阿丽要不是因为负伤,她爷爷恐怕得跟着四野大军一口气打到海南岛呢。负伤后,爷爷留在了无锡,转入地方政权建设工作,将妻、子也接了过去,在那里扎下了根。阿丽爸爸孙思北是一棵独苗,南京大学文化管理专业毕业后,回到无锡,在市文化局发行部任主任,娶了市妇联群工部女干部王佳。他们在无锡只有阿丽一个舅舅,两个姨娘是他们的亲人。五七年反右那会儿,还在读高中的阿丽爸爸就因为说了一句“大鼻子(指苏联)靠不住,在我们东北没少干坏事”,被扣上反对“中苏友好”的帽子,划成了右派。后来因为中苏关系变坏他右派分子的帽子已经摘掉了,不料文革中,又和阿丽的妈妈一起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被打倒了,夫妻双双都受到了冲击,靠边站了。1974年又被作为“五七”干部决定下放到农村。那时候,阿丽的爷爷奶奶和无锡乡下的外婆都已经不在了,考虑来考虑去,他爸爸决定回到东北辽南老家。这里虽然没有啥亲人了,但毕竟是自己的出生地,几个本家的叔叔大爷和堂兄弟也都还在,而且,整个村子几乎都是他们孙姓人家,回来总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强。
来了之后才知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一个右派,一对走资派,在那个时代,谁还不是唯恐躲闪不及呢?考虑到孙思北的特长和身体状况被安排到村小学当了一名代课老师,阿丽妈妈被安排到生产队仓库做了保管员,她不仅精神颓唐萎靡,身体也不做脸,严重的神经官能症、胃及十二指肠溃疡,把她折腾得不像样子,三天两头犯病,只好长年在家休息。一家人没有房子住,借住在王奶奶家三间西下屋。房子年久失修,本来是王奶奶家放柴草、杂物的仓房,王奶奶领着小孙子住上屋,儿子、儿媳在鞍山钢铁公司上班。她和孙子老的老,小的小,也顾不上,房子漏了也没能力修缮。阿丽一家要来时,生产队派人给简单地维修了一下,给屋里墙壁又抹了一层草泥,新盘了火炕、炉灶,房上给新添了一层房土。但是,因为是冬天天冷,加上派来干活的人听说是给走资派家修房子也都不热心、不认真,胡乱地弄一弄就走了。
阿丽一家从熊岳火车站下车那天,灰蒙蒙的天空飘着雪花,北风不大,但却阴冷得要命,从南方一下子来到这冰天雪地的北方,阿丽和妈妈都适应不了,锥心蚀骨的寒意让她们瑟瑟发抖。还有十几里路,一家人正愁怎么走呢,正巧赶上志刚他二姨家没粮吃了,让志刚他爸跟生产队给借点粮食,志刚他爸借好了粮食又求生产队的马车让志刚跟着给送进城里他二姨家,送完粮食放空车回来。阿丽她爸爸见有马车过来,正好顺路,就上前求情,想借个光,让车老板把他们一家人带上。
志刚听说是去前屯王奶奶家,就和赶车的二大爷说:“咱们把他们捎上吧。”不等二大爷表态,志刚就跳下车,帮忙把他们的东西搬上了马车。这王奶奶是志刚妈妈的表姨,儿女都不在身边,志刚爸妈经常带着志刚去帮王奶奶家干活。
在车上,阿丽仔细地打量了这个好心的小伙子,中等个子,身体瘦削,脸膛黝黑,浓眉毛,单眼皮,嘴唇上的汗毛已经变成好看的短黑胡须。从粗糙的皮肤和发达的四肢看是个农村孩子,但从谈吐、衣着、礼节上看又不像是乡下人,她听说这里也有了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还以为他是哪个青年点的下乡知青呢,心想这个红卫兵可真积极呀,这么小就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上山下乡了。或者是谁家家长心狠,把这半大小子送到乡下来了。
志刚也细细地观察了这一家人:男人气宇轩昂,洒脱干练,一副干部派头,深红色皮肤,连毛胡子很重,深灰色呢子大衣,毛皮棉帽,半新的皮鞋,袖口处偶尔露出闪亮的手表链,修长的手指夹着香烟气度不凡。女人温婉和蔼,华贵典雅,看上去像是干部或者教师,着棕色貂皮大氅,脚蹬高筒皮靴,一条带紫色花纹的大披肩紧紧地将脸部和脖颈包裹住,只是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愁,一丝疲倦,一丝憔悴。女儿十七八岁,个子不高,腰身细瘦,穿着一件戴帽子的华达呢大半截大衣,瓜子脸,十分白皙,眉心处一颗高粱米大小的红痣,两弯细细的眉毛下一双杏眼格外迷人,黑眼仁乌黑乌黑,白眼球是那种幽幽的蓝色,鼻梁挺直,小巧精致的嘴,嘴唇红润,嘴角略微上翘,看上去带有笑意,腮上一对深酒窝,和北方乡下女孩比起来细致、白净、鲜嫩,不仅好看而且动人。阿丽虽然也觉得冷得冻人,但是看到在南方少见的冰雪却很兴奋,摘掉红毛线手套,伸出娇小白嫩的手,接着飘落的雪花。那雪花从天空里飘飘悠悠落进她的手掌,她刚要拿到眼前仔细观察,雪花却忽然化作一汪清水。
志刚出于礼貌,没敢让目光在人家姑娘身上停留过久,而是一边听二大爷和男主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一边欣赏着眼前的雪景。十几里的路途,让志刚知道了他们的来历。这些年,像阿丽一家这样受难的城里人被打发到乡下来,大家也都看得多了。用奶奶的话说是“发配江州”,用爸爸的话说是“流放西伯利亚”。反正不管怎么说,大家渐渐感觉到这些人不但不是什么坏人,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好人,都是些有文化、有修养,晓得古今中外天下大事,明白大道理的人,所以大家都很同情和尊重他们。
赶车的二大爷略微客气了一下,接过阿丽爸爸递过来的香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才慢慢地点火抽上,一连猛吸了好几口,心里说真是好烟,好一顿享受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劝说他们:“我说老孙呀,你们两口子也不要上火,着急上火没有用,这大冬天的,要是火出病来花钱不说,还遭罪。这年头许多事说不清楚,没地方讲理去,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们这儿虽说穷乡僻壤,但民心淳朴,又是你老家,山水养人,不就是吃点粗粮,干点农活,种点蔬菜嘛,没什么了不起的,过些日子习惯了就好了。只要你们安心等待,总有水落石出、云开雾散那一天。好人总会有好报的,不能总交厄运。”
是啊,阿丽爸爸心悦诚服地点点头。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和妈妈在这里生活快乐幸福的日子来。五六岁,父亲来接他们去无锡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是谁,为什么和母亲那样亲密,他更不愿意离开自己熟悉的乡村,不愿意离开爷爷奶奶。和爷爷奶奶告别的那一天,他死活不肯上车,倒到地上打滚,大家好说歹说好一顿哄劝,才让他跟着父母走了。到了无锡许久,他还总哭着闹着要回家呢,几次弄得父亲无计可施,几乎要缴械投降把他送回来。
再后来,总算和邻居伙伴以及学校的同学们混熟了,才渐渐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后来暑假和寒假,父亲又有几次把他送回来,在爷爷奶奶这儿这住上些日子。等到上了中学以后,功课渐渐紧了起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他才两次回来吊丧。他回头看看妻子和女儿,心想,要是爷爷奶奶还活着,看到她们该多么高兴呀。可转念一想,他们看不到或许不是坏事,要是让爷爷奶奶看见自己落魄到领着妻子女儿回老家来接受监督改造,两位老人心里该是多么难受啊!
过了唐屯、倪屯,马车吃力地从冰上驶过莫屯大河(那时候莫屯河上还没有架起大桥呢),古老的馒头山渐渐从风雪里迎了上来。这时,风消了不少,气温好像提高了一些,感觉不那么冷了,雪却下得大了起来,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远远近近,白茫茫的一片,阿丽爸爸也兴奋起来,情不自禁地轻声哼起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少剑波的唱段:“望飞雪,漫天舞,巍巍丛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他虽然小时候和后来读书、工作以后跟着父亲多次回来,但还真没赶上下这么大的雪,这北国特有的雪景风光让他暂时忘记了一家人的不幸,忘记了对前途的忧虑,心情竟然从抑郁烦恼中开朗了起来,他甚至想跳下马车,到原野里去,“聊发少年狂”。阿丽也激动地朗诵起唐朝诗人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志刚知道这是唐朝边塞诗的佳作,诗中对雪的描写真是形神兼备,惟妙惟肖。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娇弱的南方姑娘也这样熟悉这首诗,看来这姑娘文学功底挺深呀,他不由得钦佩起眼前这个女孩来。
看着眼前风雪弥漫的原野,志刚也生出诗情来,他想大声朗诵毛主席的《沁园春·雪》,他觉得无论从思想性还是艺术性上讲,毛主席的这首词都不逊于任何古人的作品,简直可以说是神来之笔,词意深远,大气磅礴,语言瑰丽,形象逼真:“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特别是他老人家站在历史和时代的高度,对历史上极具文韬武略的几个帝王的一番评点,不仅极其恰如其分,而且惊世骇俗,难怪当年重庆谈判国统区的党政军界大佬、民主党派领袖和文化艺术俊彦们得闻其声都惊得目瞪口呆呢。
二大爷仿佛受了他们的感染,也来了精神,一边说“瑞雪兆丰年啊”,一边“啪啪!”把鞭子甩得像放鞭炮一样响。三匹健壮的儿马撒开四蹄飞奔起来,脖子上的铜铃铛也“哗啦啦”响得更欢了。
到了阿丽她们的新家,生产队安排了几个人,还有阿丽他爸爸的几个叔伯兄弟以及王奶奶都迎出来,大家稍稍寒暄了几句,就七手八脚地帮着拿行李、搬东西。东西不多,只有两只皮箱,两只柳条箱和两只帆布箱子,至于锅碗瓢盆按规定都是有接纳地负责,因此,生产队也都给买好了。大家把箱子抬下来,还没等安顿好,外面忽然吵吵嚷嚷地又涌进来好几个人,都穿着草绿军装,戴着绿军帽,腰上扎着绿腰带,胳膊上系着红袖标,有的手里还拿着红缨枪呢,带头的竟然是志刚他们同村同学刘吉祥。
他们进了门,刘吉祥走在最头里,蛮横地厉声问道:“谁是孙思北,谁叫王佳?”
阿丽爸妈不知缘故,赶忙上前答应。只见刘吉祥一手叉腰,一手伸出来,手指差一点碰到阿丽爸爸的鼻子,两只凶巴巴的眼睛瞪得溜圆,粗野地喝道:“你们两个走资派下放到我们这里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接受革命群众监督的,本来应该先来向我们报到,念你们是初犯就不说什么了,这次来是通知你们要老老实实接受监督教育,不许乱说乱动!听到了没有?”
阿丽爸爸刚要回答,志刚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巴掌将刘吉祥的手指头拨拉到了一边,然后对刘吉祥怒斥道:“你干什么,没看到人家刚搬来,东西还没收拾完吗?千里迢迢,鞍马劳顿,还没坐下来歇歇脚呢,你们就来弄这一套,还有没有点人味?再说接受谁教育、监督关你们什么事,你们算是哪座庙里的神仙?”
刘吉祥没想到志刚在这里,楞了一下,赶紧对志刚说:“我们干什么的?我们是红旗造反队的,他们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志刚反唇相讥:“造反队?可了不起了,现在都什么年月了,怎么还搞那一套?你们一个个有书不好好读,有事不好好做,整天东摇西逛地有什么意思?”
“干革命怎么没有意思?你问现在是什么年月?批林批孔运动正轰轰烈烈呢!”
这时,二大爷从外面挤进来,一把薅住刘吉祥的衣领,怒喝道:“好你个小兔崽子,整天不干正经事,装神弄鬼地吓唬人,我叫你批林批孔,现在我先劈了你!”
这二大爷是刘吉祥的本家爷爷,在他们刘氏门里极有威望。1969年前后中苏边境闹摩擦时,他正在边防部队当兵,他参加了争夺乌苏里江珍宝岛的战斗,弹片崩断了他四根肋骨,他硬是没吭声,直到战斗结束,才被抬下来,在医院里整整抢救了两个昼夜终于从阎王爷那里转了回来,躺在病床上养了大半年,才养好伤。立了二等功,退伍回家了,家庭出身又好,用那时候的话说叫“根红苗正”。回到村里,县里、公社,不管谁请他去作报告,他都一概回绝,大家选他当大队党支部书记或者革命委员会主任,他都推辞了,为此公社党委书记还专门找他长谈了一次,希望他保持部队里那股革命热情和干劲。他本来就没有多少文化,又加上亲眼看到了那些战友是怎么牺牲的,觉得管什么也不如平平淡淡好,所以在政治上没有欲望和野心,只想过几天“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生日子,他不怕谁说他平庸。因为他的经历和辈分,在村子里很受大家敬重,连刘吉祥他爸爸见了他都哆嗦,何况刘吉祥了。刘吉祥心想今天真是倒霉,怎么不但志刚这小子在,连这老家伙怎么也在呢?他顿时心虚了很多,但回头看看他带来的小兄弟,怕他们因此瞧不起自己,还是硬着头皮装好汉。他对二大爷说:“我们这不就是正经事吗?干革命,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一切阶级敌人斗不是正经事,那还有什么正经事呢!”
二大爷见他嘴硬,更是来气了,“好你个小兔崽子,还和一切阶级敌人斗呢,我就是阶级敌人,你来斗斗我看看!”
刘吉祥的那几个跟班见状,一起围上来,真要对二大爷下手。刘吉祥见了,赶忙喝住他们:“都别动!”那几个小子又朝志刚奔过来,又被刘吉祥制止了。二大爷是刘吉祥他爷爷,可为什么他对志刚也讲仁慈呢?原来不仅因为志刚和他同村、同班,而且还因为志刚曾经救下过他的小命。刘吉祥不想和这一老一少纠缠个没完,他还是想在阿丽一家面前耍耍威风,他扭过头,看着阿丽爸爸,问道:“我刚才对你说的你都听到了?”
前屯村前来接待阿丽一家的人们也都很气愤,纷纷指责刘吉祥他们的行径,并且渐渐围了上来。二大爷见他没完没了,觉得在外村人面前丢了丁村人和他们老刘家人的脸面,可是气坏了,抡起便杆子劈头盖脸地就朝他打去。刘吉祥慌忙向门外逃去,那几个跟班也猢狲般地跟着跑出去。二大爷见他们没有走的意思,抡起鞭子“啪啪啪”在空中甩出一连串炸响,刘吉祥等这才抱头鼠窜一样四下里逃开了。
志刚去上屋王奶奶那儿找来斧子,到外面劈了一大堆干枯的苹果树枝干,演示如何生炉子。那时候农民家里没钱买块煤,一般都是用块煤引火,等火着起来后就添湿煤。湿煤是用煤面儿和粘土按照大概五比一的比例加水和成的,阿丽一家哪会和煤呀,志刚就到院子里找来一只装苹果的木箱子,现场教学教会了阿丽如何和湿煤、烧湿煤,晚上怎样用湿煤封住炉火,如何防止煤烟中毒,还告诉她怎样用湿煤脱成煤坯顶替块煤引火。他又找来一根粗铁丝做了炉钩子,捡一只铁锹头做了炉铲子,把一根苹果树枝削尖做成炉镩子。见炉子有点反风,他还爬到房顶上,给烟囱上立起一块红砖,看炉火熊熊燃烧起来才拍拍手上的灰尘向阿丽一家道别。阿丽像欣赏表演一样看着志刚做完了这一切,她为这个自己同龄的农村半大小伙丰富的生活知识和技能感到惊诧和折服。阿丽听说志刚正是她即将上学的红旗中学同学,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
在场的大人都夸志刚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阿丽爸爸妈妈也十分感激,非要拉着志刚在他家吃了饭再走,阿丽的目光里也有留客的意思,志刚再三推辞,阿丽见留不住他,就赶紧从炉子上的水壶里倒来半盆水,拿来香皂,让志刚洗了手。
志刚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使用香皂呢,平时家里都是用杀猪时取出的猪胰脏制成的“胰子”洗手脸,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东西,洁白、细腻,弥散着沁人心脾的芬芳,洗过手,手上便香喷喷的、甜丝丝的,充满了好闻的气息。他欣喜地一边走,一边不住地闻闻双手。
路上,爷俩提起不争气的刘吉祥,都替他感到惋惜。二大爷对志刚说:“你小子将来肯定有出息,有时间可得多拉扯拉扯吉祥那小子,别让他走邪路上去。再说看那架势,他们几个不会就这么放过这老孙家,你也要多留点心,别让他们到这儿来胡闹。老孙一家不容易呀,好几千里从江南大城市被下放到我们这冰天雪地的穷地方来了,就够惨的了,再被他们一帮兔崽子瞄上了,三天两头地来折腾,那日子可怎么过呀。”
志刚也深有同感,他同时还牵挂着阿丽一家几乎所有的生活、生产知识和技能都不懂,这日子又没个头,真不知要怎么样熬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