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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里逃生

作品名称:金扑鸽      作者:村里人老农民      发布时间:2015-03-13 15:29:07      字数:12110

  第一章死里逃生
  
  拓振华连滚带爬,马不停蹄地一口气跑回府古塬,站在村口老槐树下,重重地跺跺脚,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
  这是大年初一的凌晨,整个村子沉睡着,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几家没有熬干油的灯笼有气无力的在风雪中闪烁。拓振华望着自家门口,黑灯瞎火的,心想家里人可能没有挂灯笼。
  站在老槐树下,望着飞舞的暴雪,拓振华思虑着这十几天来所发生的事情。不知谁家的公鸡首先打破了夜的宁静,随后村子里的鸡,就不甘落后的附和起来。
  东方露出白色,天就要明了,拓振华没有忘记,在厚雪中捡了一些露出枝头的柴草夹着,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家门口走去。来到龙门下,灯笼挂在头顶,灯中油干了。就在他准备开龙门时,一群早起觅食的鸽子咕咕叫着在空中旋转了几圈,落在自家龙门上。拓振华沮丧的心情立马高兴起来,大喊:妈。我回来了!
  睡在奶奶怀里的拓宝听见父亲的喊声,怕得紧紧抓住奶奶:是不是我大的魂回来了。
  薛氏也屏住呼吸,细细再听,确实是儿子的声音。高兴地说:拓宝不怕,是你大回来了。
  孙氏也听见了拓振华的声音,默默的爬起来,抹着眼泪,去为丈夫开门。
  ……
  腊月二十三,府古塬赶集回来的人说,红军贴出布告,过了正月十五要处决一批犯人,拓振华的名字上画了红叉。
  腊月十六,延州城遇集,拓振华早早背着褡裢向城里赶去。从府古塬到延州城得翻一条沟,过一架塬,赶到城里已近中午,他来到老地方延州饭馆,这里既是他长期吃饭住宿的地方,也是他出名宝赌博的地方。轻车熟路,走上二楼,来到靠窗的桌子边,脱下狐狸皮领子、黑哔叽尼罩面的绵羊羔子皮大氅,搭在旁边的椅子上。老板忙跟上来,右手提着茶壶,左手拿着茶杯,往拓振华面前的桌子上一放,用肩膀上已经难辨本色的毛巾把桌子一擦,满面堆笑,轻轻地问:“来点什么?”
  拓振华身高接近六尺,走在街上比别人高半个头,一年四季总是光头,既是寒冬腊月也不见他的头上拢过毛巾。他嘴唇很厚,眼窝很深,看人时总斜着,就是笑起来,也是凶狠狠的。“猪肘是刚卤得吗?来一碟,外加一盘炒鸡蛋,二两好酒。”
  “好嘞。”老板边向楼下走去,边喊“一碟猪肘,一盘炒鸡蛋,外加二两好酒”。
  老板知道拓振华的到来,就是财神爷到了。今晚肯定又是一场豪赌。
  押名宝在陕北是很流行的一种赌博方式。名宝有宝盒、宝芯两部分组成。宝盒二寸见方,高不过一寸,中间用坡型挖空。宝芯是一寸见方,二三分厚,一面刻着像把高字点变成横样式的图案,横贴成红色,其它三边贴着黑色。拓振华非常爱惜宝具,宝盒、宝芯反复打磨,用清油侵泡,到能照出人影,才开始使用。押宝时,可以押四个正面,也可以押四个拐角,押到红的正面,赢两倍半,押到红的拐角押多少赢多少。押在其它地方就输了。宝芯转起来像红色花朵,很好看。押宝者眼睛盯着红色,根据落地一刹那,判断红色的位置,决定押钱的数量和位置。
  老板和拓振华很熟,和他的赌友也是熟人,只要拓振华一到,老板就开始张罗,通知其他赌友。拓振华赌博,赌资不是太大,赢输也就百二八十。他们习惯在天快黑的时候开始,玩到半夜,大家感到困了就结束,当然也有玩到鸡叫天明的。一般是拓振华出宝,其他人押,因为拓振华押宝十准八九,如果别人出宝,拓振华押,赌友都是跟他押,出宝的人赔不起。在延州城赌博没有拓振华参与,大家总觉得耍不尽兴。明知道押拓振华的名宝是给他送钱,可都愿意和他玩。拓振华出名宝扬得高,宝芯转得象一朵花,在落地一刹那还在转动。押他出的名宝是一种享受。拓振华赌博玩得光明磊落,从来不在赌具上做手脚,对新手他总是好言相劝,对年轻人总是说:赌博不是正当职业,这是懒人的事。对那些输得回不了家的,他有时还会给一点路费,有时晚上玩得太迟饿了,他会给赌友管一顿夜饭。拓振华的搭档是薛占喜,两个人长的反差很大,拓振华高大凶猛,黑的像张飞,说话高喉咙大嗓门。薛占喜不到五尺,瘦得好像风一吹就能栽倒,他皮肤白净,穿着长袍马褂,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此人脑瓜子特别灵,算账比算盘还快,宝前的赌注不管有多少,名宝一开,就能算清收多少,赔多少,分毫不差。十六晚上,拓振华是财运高照,每开一宝,都有白花花的银子收回,到后半夜他面前的银子就摞起有二尺高。拓振华的胳膊有点酸,但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和输红了眼睛的赌友们赌兴正浓,就继续坚持着。鸡叫三遍,东方麻麻发亮,有几人赌资告罄,才不得不结束。拓振华和薛占喜收了名宝。收拾名宝拓振华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先用一块粉红色绸子把宝芯裹好,轻轻放入宝盒,然后用一块一尺见方的白洋布包好,再用一条有丈二长的手帕往腰上一勒,除过晚上睡觉,名宝一天不离身。那些输了钱的赌徒是有耐心的,他们看着拓振华慢慢收拾好名宝,再看他慢慢数钱,纷纷报着自己输得钱数,眼巴巴地盯着拓振华手里的钱,好像要认出来那一块是自己的。拓振华和薛占喜这晚手气真好,一共赢了二百一十块银洋,他们是二五开成,拓振华赢得一百五十块,薛占喜赢得六十块。拓振华很高兴,这是他赌博以来赢得最多的一次,他叫来老板,甩给十块银洋:好酒、好菜尽管上,不够再说,我请大家过年。
  老板喜得眉开眼笑:够了够了。
  吃好喝好,拓振华就开始睡觉,他实在太累了,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睡了个昏天黑地,一觉醒来已是太阳西沉,一看回不去了。他叫来老板,要了一份白面饸饹,三下五除二,填饱肚子,走到楼下在街上转了一圈。睡了一天觉,一点年货也没置办,回去怎么向老婆儿女交代。延州县城本来就不大,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用了不到两袋烟功夫。“把他妈的,睡误了觉,今天回不去了,这一晚上可如何打发。”拓振华想再找几个赌友耍一把,一想薛占喜回去了,没有合适的搭档,再说昨晚好不容易赢了那么多。花无百日红,万一输了多后悔。他在饭馆门前站了一会,刚准备进去,听见有人叫他“老拓,你没回去?”
  叫拓振华的是赌友张发奎。张发奎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比拓振华小十岁左右。他中等个子,瘦长脸,留着学生式分头,穿着对襟棉袄,双手插在袖口里向拓振华走来。在拓振华的印象中张发奎处事也非常精明,在赌场上是少有的冷静。拓振华发现,张发奎押宝很谨慎,总是多次观察后才押一次。拓振华发现,张发奎赌博基本没有输过,他很有起坐,赢输到一定程度他都收场。是一棵难得的好苗子,拓振华很想和他合作。张发奎也想接近拓振华,一直没有机会,他怕拓振华认为自己是为了钱而遭拒绝,因此,彼此没有过深的交往。今天百无聊赖,刚好遇到一起,自然高兴。拓振华笑着问“怎么?你还在城里?”
  “这就准备回去,我家在西城门外马号里,很近。你怎么没有回去?你不是赢了钱在城里不过夜吗?”张发奎笑着问。
  “把他先人的,解(hai)不哈,今天睡得这么死,醒来一看天都快黑了。吃了一口饭,刚到街上转了一圈,准备回去睡觉,就听见你叫,走,上去坐一坐。”二人相跟着一前一后来到拓振华的住处。
  拓振华给二人各倒了一杯茶,然后各自掏出烟锅抽着。三句话不离本行,二人很快说道名宝。“你给咱叫上几个人,咱们耍一耍”拓振华对张发奎说。张发奎走下楼去,不一会就叫来六七个赌友,不用铺排,拓振华拿出名宝,开始一二三的在炕上练。有几位赌友开始下注,张发奎开始算账。不知什么原因,拓振华的宝今天再怎么出,转的再快,扬得再高,每宝都是赔多赢少,直到后半夜,拓振华粗略一算,输了近一百块,很懊丧。他是沙场老将,知道在赌场上士气很重要,如果自己萎靡不振,那肯定输定了。他把昨晚赢来的钱往炕上一顿,“张发奎你来,我有点累。”说着把名宝盒子送到张发奎手上,二人换了位置。
  张发奎出宝水平比拓振华就差远了,宝芯转的特别慢,进入宝盒时基本能看清楚红芯在哪里,可张发奎在宝出好以后要将宝盒来回推几下,转两圈,才让人押。这一下赌友都发狂了,这是送钱,都大把大把的押,可宝盒一打开,赌友们都傻眼了,黑屁股,通吃。拓振华轻松的收回银子,惊异的看着张发奎。到后来,张发奎干脆出好就不动了,明明看见宝芯停在这里,可打开却在那里。有几个赌友不服,这样的名宝押不准还玩什么,赌注越下越大,拓振华和张发奎赢得越来越多。过几下也有一宝被押准,赌室里顿时大呼小叫,说话都成了大声呐喊。
  “叭叭叭叭……”连珠般的枪声突然响彻夜空,赌室里一下子鸦雀无声,谁也不知道三更半夜是什么人打枪,而且是连环。拓振华下意识地一口吹灭煤油灯,连名宝和垫宝的毯子一把搂起,再也不敢慢慢的包宝芯,裹宝盒了,麻利的勒在腰上,准备随时逃跑,他担心这是土匪打劫。可枪声一直不停,他想土匪一般不会这样,不到万不得己是不会开枪的,再说土匪的枪多是土枪,不能连发。这些赌徒虽说平时为了一点小钱可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现在都怕得大气也不敢出,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过了一会,枪声渐渐稀疏,听见有人喊了几遍:“我们是红军,大家不用怕,反动军队已被我们赶跑了,生活一切照旧。”
  “红军,我听说过,不打老百姓,说话算数。”一个赌友压低声音说。
  其实拓振华早就听说过红军,他的老搭档薛占喜不止一次给他谈起过红军。一次他赌博回去的晚了,在贺家沟遇见村民团抓住两个贩羊皮的,硬说是红军,准备送县衙,拓振华听见二人说话很是仗义,天明前偷偷得放了,说不定还真是红军。他们早就听说红军在榆林的横山、绥德、佳县一带活动频繁,后来听说肤施的安定、保安一带也有活动,他们对老百姓确实不错。拓振华把灯点着,对赌友们说:“都不用怕,红军我听说过,这些人都是穷人出身,不欺负老百姓,城里有地方住的,现在回去,没处住的,就在这里挤一晚上。”话音刚落,门咚的一声被踢开了,四个持枪的战士冲了进来。他们穿的破破烂烂,把枪栓拉得嘎嘎响,后面跟着一个带短枪的:“不许动,都举起手来,面墙站好。”他发号使令。十来个个赌徒乖乖地举起双手,面墙站好。
  “你们深更半夜聚在一起干什么,肯定不是好人?”这个带短枪的操着浓重的陕北北部方言问。战士们叫他班长。
  赌友们谁也不敢说话,有几个怕得两腿打颤,筛糠一般。班长挨个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就在当兵的进来一刹那,拓振华将名宝和垫毯藏在被子底下。他知道红军是不准赌博的,今晚如果被抓,非坐禁闭不可。
  班长转了几圈,发现这个黑张飞似的人眼珠子的溜溜的不停地转,用枪顶住,喝问“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们红军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
  拓振华一看再也躲不过去,满脸堆笑:“老总,我们是好人,大家聚在一起说古今,是薛仁贵征东,不知道你们来。是吗?”他问旁边的人。
  “是的,我们听老拓说薛仁贵征东。”赌徒们附和着。
  “我们不叫老总,叫我们红军同志。”班长纠正着,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拓振华。“我不信,你不老实。”
  “真的,老,不,红军同志,我们真是好人,快过年了,大家在家没有事干,一起拉话,说古今。”
  “说古今为什么不在家里,而住在饭馆,为什么?”
  拓振华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为什么,快说,一看你们就不是好人。”班长发怒。
  “红军同志,是这样,饭馆的老板是我亲戚,这里地方宽敞,又有煎水,喝一口方便,大家晚上没事,就聚在一起,听老拓说古今。我们给一点灯油钱。”张发奎低低地说。拓振华向张发奎投去感激的目光。
  班长看看拓振华,看看张发奎,绝不相信他们是在说古今,可又抓不住什么证据。
  “好,我们明天再调查,你们”话还没有说完,门外喊:“报告”。“进来”,只见进来的红军战士凑在班长的耳朵上说着什么。他笑着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再说一遍,你们是干什么的?”班长冷笑着问。
  拓振华和张发奎知道,这位红军班长肯定知道了什么,谁也不敢轻易说话。
  “带进来”,班长发令。十来个人目光刷得向门口看去。
  饭店老板低着头慢慢的走进来。偷偷的扫视了一圈,知道有十几个人。
  “他们是干什么的?说!”班长威严地说。
  “赌博”老板看了一眼拓振华,嗫嚅地说。拓振华暗暗叫苦,这下完了。
  班长盯着拓振华,冷笑着问:“你不是说薛仁贵征东吗?”
  拓振华低着头什么也不说,他知道现在说什么也不顶用,等等看。
  “搜,看他们把赌具藏在什么地方。搜每个人的身,赌资全部没收。”班长一声令下,四个战士开始在屋里乱翻。
  拓振华知道藏不住了,就说:“我交代。”从被子底下拿出名宝,连同银洋双手递向班长。
  “放在炕上,不许动。”拓振华只得重新站好,看红军战士搜身,他们很专业,把每一个人都搜遍,连藏在裤裆中的钱都搜了出来。拓振华庆幸自己在黑暗中给鞋中藏了几块钱,可能不被发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满炕都是,拓振华感到心痛、后悔,暗暗骂自己昨天贪睡。
  班长让战士们清点了所有银子,让一位战士记了帐,然后对他们说:“你们记好,现在延州解放了,共产党、红军不准赌博,人人要靠劳动吃饭,记住了吗?能不能改?”
  “记住了,我们一定改。”这群赌徒纷纷表示,拓振华的声音最大。他们知道,到放人的时候了。
  “走吧,各回各家,再不准赌博。”班长下令。
  这群赌徒依次低着头,缓缓向门口走去。拓振华走到红军班长跟前时,还向他点点头。可走路时脚有点瘸。
  “站住,把鞋脱下来。”班长指着拓振华的喊。
  拓振华心里暗骂自己,这下真的完了。“怎么,红军同志,我的脚有点毛病,脚汗臭的要命。”
  “少啰嗦,你以为我们是谁?是干什么的?那么好骗?”
  拓振华只得脱下鞋,倒出八块银洋。
  “带走,关起来。我一看这个人就不老实。”
  “我不对,再不敢骗红军同志了。”拓振华苦苦哀求。班长轻蔑的笑着。拓振华被押到小学教室——临时监狱。
  拓振华刚走进教室,黑的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看见在押的都是些当官的,有朱县长,王议员,还有什么审判员。拓振华想能和这些人关在一起还真不容易,平时想见他们一面都难,现在这些人个个都愁眉苦脸,拓振华反而心里感到高兴,说不定这些人明天挨枪子。教室里竟然烧过火,暖暖的,拓振华靠墙坐下,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逗儿子玩,竟发出咯咯的笑声。
  第二天直到中午,才送来半桶稀米汤,拓振华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几次他都想大喊,我要吃饭,可一想起昨晚上的事,就有点胆怯。如果不贪图那八块银洋,这时还真和儿子玩上了。看来共产党和国民党还真不一样。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忍吧,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见到米汤,他一气喝了两碗,肚子感到好受一些,可还是惶惶的。过了一会,他见其他人都不喝,好,他拿起勺子,在桶底捞稠的吃,争取填饱肚子。坐禁闭拓振华是有经验的,因为赌博这也不是头一回,肯定不犯死罪。他知道开始一些人还什么都吃不下,过几天谁都不会让谁,为一点吃喝,会打得头破血流。
  拓振华没什么负担,按他的经验一般就是三五天,顶多不超过十天,起码可以回家过年。国民党也禁赌,不过是抓住后交些罚金了事。他还曾经将铺盖寄在监狱,出狱时向狱警说反正过几天还来。现在怎样让家里人知道,赶快拿钱赎人。
  下午,张发奎来看他,他很高兴,这个年轻的赌友够朋友。张发奎从袄襟子底下拿出一个猪肘,一摞饼子,悄悄地递给拓振华。拓振华靠近窗户,压低声音问:“外面有什么变化,他们要罚多少?如果不多,你和薛占喜先给我垫上,如果多,你让薛占喜到我们家去一回,家里还有一些钱。”
  “老拓,现在不是钱的问题,红军没有要罚款,他们正在调查,看你是不是惯犯,赢了多少钱,很难说。薛占喜也在调查的名单中,他跑了,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你放心,有情况我再想办法告诉你。”张发奎瞅瞅旁边没人,悄悄地说:“红军管得很严,上午就想来看你,怎么也进不来,刚才说了许多好话,给他们钱他们又不要,小心点。”说完,张发奎就匆匆地走了。
  拓振华没有心思吃猪肘和饼子,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怎么,总不至于把老子杀头吧。
  直到晚上,再没有送饭。拓振华想有个杀罪刮罪,没有饿罪,古代都是这样,为什么现在还不送饭。死也不要当饿死鬼,就拿起猪肘啃了起来。吃了一半,心想按张发奎说,明天很难再送饭来,还是留一点。就放下猪肘,端起桶子,喝了几口稀米汤,靠墙睡下。
  一连几天,谁也没来看拓振华,每天就是一两顿稀米汤,有时下午加几块玉米面团子,现在谁也不会不吃。好在拓振华还有张发奎送来的饼子补充一些,可以凑合,不至于太饿。第六天,一个红军战士来提拓振华,把他带到原县长办公室。办公室是一排靠山石窑中的一孔,办公桌前坐着一位三十二三岁的人,他头戴八角帽,帽上有一颗红五角星。拓振华想,这就是红军。十七日晚上的那位红军班长坐在旁边,另一个桌子旁坐一个小战士,拿着笔,准备记录。办公桌对面放一把椅子,肯定是他的,拓振华清楚这是第一次过堂。办公桌前坐的这位,不用说肯定是大官,今天的死活就掌握在他手里。拓振华想今天如果能够过关,那就没问题了,赶紧回家过年。
  “王连长,开始吧?”班长向连长请示。
  “好的,万班长。”
  “坐下。”王连长一指那把空着的椅子。“姓名、年龄、职业、也就是干什么的。”
  拓振华一一作了回答。
  “你说你是农民,对吗?我们这几天作了大量的调查,你一年四季基本不受苦,靠赌博为生,一年要赢上千块银洋,罪大恶极,我们要坚决镇压。”拓振华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反正好像罪很重。
  “赌博是两厢情愿,不是谁硬箍着谁。”拓振华反驳道。
  “你还嘴硬,难道你还有功?苏维埃政府还要奖励你?”
  “前边,这人就不老实,开始说是聚在一起说古今,后来把钱藏在鞋中,现在还在狡辩。据我们调查,此人是延州最大的赌棍,专吸穷人的血。”万班长说。
  “我们共产党和红军是重证据的,绝不冤枉一个好人,看这是我们调查的证据。”王连长拍拍手上的材料大声说。
  拓振华看赖是赖不过去,脑子一转,赶紧交代,说不定还可宽大处理。就把自己赌博的经历一五一十的全倒出来。
  然后是签字画押。
  “押到二号监狱。”王连长下令。
  拓振华想起,小学教室里的县长、议员、裁判员提审以后就再没有回来,原来以为他们被杀了,这样看来是转监狱了。我的罪还真不小。
  二号监狱是原来的监狱,拓振华也不陌生,只是大门口站岗的换成了红军战士,其它一切照旧。监狱是在县城山脚下挖的八孔土窑洞,除过一扇门,再就是门的上方有一个尺五见方的小窗子,窑洞里白天也是黑得什么也看不清。
  拓振华进去时,号子里已有四五个犯人,拓振华都认的。一个老马,戴着脚镣,睡在后窑掌。这人四十多岁,络腮胡子,原来是这里的狱长。他对犯人非常凶,犯人家里送什么东西都必须经过他的手,不给他好处,根本送不进来。这人曾黑吃了拓振华多少东西,拓振华也不知道。老马看见门口进来送饭的女人,首先叫进他的办公室,软磨硬泡,肯定不会放过。延州城里有的女人专门做起了替犯人家属送东西的生意。
  拓振华看见老马,一股无名之火直往上窜,他走到老马跟前,恨恨地问“你也有今天?现在谁给你送东西?”
  “你怎么又进来了,国民党时你坐禁闭,共产党刚来你还坐禁闭,看来你家老坟里埋下坐禁闭的命,这监狱就是为你修的,只准你来,别人不能来?”老马冷笑着说。
  “能,你们祖宗几代都来,在这里给你们家扎老坟。让你们在这里断子绝孙。我日你妈的。”
  “你敢骂老子?”老马没想到这个平时见了他点头哈腰的拓振华,竟敢骂他,就用眼睛狠狠地瞪着拓振华,从地上往起爬。
  “老子还想俎你。”拓振华扑上去,照准老马脸上就是一拳,还没等他爬起来,又是几脚,踢得老马睡在地上。拓振华用脚在老马头上、身上雨点般的乱踢,踢得老马在地上滚蛋蛋,爬不起来,口里、鼻子里鲜血直流。
  “不许打架,”门外红军战士喊。监狱里的人看见拓振华那么凶,谁也不敢劝,直到红军战士打开牢房,拓振华才停下来。
  “为什么一进来就打架,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红军战士愤怒地问。
  “这松是牢头,欺负人惯了,我一进来,他就骂我,不信你问他。”拓振华指着站在旁边的小李愤愤地说,好像还没有打够。他用眼睛瞪着小李。
  “是吗?”红军战士看着小李。
  “不是,是他一进来就骂我、打我。”老马用手擦着嘴上、鼻子上的血说。
  “没问你,你说?”红军战士指着小李问。
  小李不到二十岁,是原来监狱的门卫,拓振华曾给他寄过铺盖,也给过小李不少好处。他见拓振华、老马都盯着自己,不知该怎么回答。看拓振华眼里冒火,就有点害怕,把头低下,低低地说:“是的,是老马骂老拓。”
  “你活该,旧社会你们欺负人,现在坐禁闭还想欺负人,看你再敢不敢。不许打架。”红军战士出去,把门锁上。
  老马狠狠地瞪着小李,拓振华盯着老马,“怎么,不服气?你敢动小李一指头,老子就要你的命。”
  直到腊月二十九,拓振华再没有过堂,他得不到任何消息,看来回家过年是没有希望了。下午给拓振华上了脚镣,拓振华开始害怕:还真要搭上这条命了。
  过年晚上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每人一份烩菜上多了两片肥肉,再加两块玉米面团子。拓振华三下五除二,饭菜下肚,就睡在地上等待天明。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牢门打开,一个红军战士提着灯笼进来,后边跟两个人。拓振华眼睛一亮,开始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揉一揉眼睛,瞪大再看还是,一轱辘爬起来。红军战士一步跨在前边,“你想干什么?”
  进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王连长,另一个也就三十多岁,中等个,身体消瘦,他也认出拓振华,“你怎么在这里?”
  “你们认识,高团长?”王连长问。
  高团长点点头,“是的,他曾帮助过我们,是个好人。把镣下了,到办公室等我。”
  拓振华命不该绝。
  三年前的一天,拓振华在城里赌完博时天已经黑了,乘着慢慢升起的半玄月急急忙忙往回赶,到了贺家沟时已是半夜,他照见贺老大家灯还亮着,走得有点累,就走上去。
  贺家沟是一个大村子,人比较有钱,为了防止土匪骚扰,村子里组织了民团,平时晚上轮流在村子里放哨,一有风吹草动,马上鸣锣,全庄行动,防止土匪抢劫。民团团长贺老大和拓振华年龄相当,也是三十来岁岁,人很精干,练过武术。一次十多名土匪拿着土枪来抢劫,在村子里乱拉牲灵。贺老大见状,满腔愤怒,大喝一声,犹如晴天响了一个霹雷。十多名土匪见贺老大一个,就没放在眼里,纷纷端起土枪,拉着枪栓。贺老大顺手拔起一颗年前栽的柳树,一下横扫过去,把六七个土匪打翻在地,有三四个想跑,贺老大跨前一步,抓住一个举过头顶:“想活命就站住。”跑了的土匪只得站住,又走回来。
  土匪们见状,跪在地上,鸡鹐米似地磕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贺老大在一个土匪屁股上踢了一脚,手一扬。“滚得远远的,再不要让我见到你们,如果再让我碰上,要你们的狗命。”土匪们没命地跑了。此后贺老大在村子里组织起民团,当上了团长。
  贺老大和拓振华是赌友,说起来还是远方亲戚。但贺老大不以赌博为职业,只是半月二十在一起耍一耍。
  拓振华走过小河,不知谁家的狗先咬了起来,跟着全村的狗都咬了起来。拓振华还没走到贺老大家坡跟地下,两个拿着土枪团丁出现在拓振华的面前。彼此认识,寒暄了几句,拓振华就向贺老大家走去。
  贺老大是贺家沟大户,靠河的一个拐沟里只住着贺老大一家。他家院子上下三层,院畔是用石头垒起的,有一丈多高,走上条石铺成的二十多台阶,是一个弓形大门,门板有三四寸厚。进入宫门第一层住的长工,有牲畜圈、茅房。第二层是主人一家,有灶房,会客厅。第三层是客房,库房。拓振华来到大门上,咚咚的倒了几下。开门的长工认的拓振华,什么也不问,笑笑算是打招呼,拓振华径直来到贺老大窑里。
  “你怎么现在来?”贺老大问
  “今天跟集,起身迟了,走到这里照见你们家灯还亮着,就上来了。怎么还没睡觉?”拓振华问。
  贺老大叫老婆给拓振华做饭。“他先人的,今晚村里来了两贩羊皮的,到一家去投宿,住宿就住宿,谁出门也不背窑。谁知他们问这问那,说村里土地不公,谁剥削谁,咱也解不哈,问村里有几家富户,几家穷人等等,这关你球事。地多地少是老先人留下的,你管的着吗?还问了县城的许多情况:城墙多高,有多少兵把守,什么时间遇集。我们村来生人本来就要汇报,主家感到不对劲,就来告诉我。我去一看,是两个上头人,说一口上头话,操得人半天解不哈。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说是贩羊皮的,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什么。我怀疑这两个人是传说中的红军,一搜,在羊皮中发现有传单,你看这不是。”贺老大拿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纸。
  拓振华认字不多,没有看。“那咋办?”
  “我想明天叫人送到县衙去,由他们定夺。”贺老大和拓振华拉着话,贺老大老婆把饭就做好了,拓振华吃过后就和贺老大赌起了名宝。耍了一会,拓振华老提不起精神,心里老惦记着那两个红军,很想看一看红军是什么样子。输赢也不大,拓振华提出睡觉,就结束。
  拓振华睡下老睡不着,鸡叫头遍,还迷迷糊糊的,感到尿憋,就穿了衣服,向茅房走去。
  路过草窑,拓振华听见草窑里有人低低地说话,想一定是那两个红军。好奇心起,就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偷听。
  “小董,今天事麻烦了,明天咱就说传单是路上捡的,好记账。如果把咱送到衙门,你就说是给我揽工,什么也不知道。一切有我。你走了以后,一定要找到老谢他们,汇报这里的情况。记住,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坚持到底,我们的革命一定会成功的。”
  “高团长,明天如果到县衙,一切由我承担,你想办法逃走,咱们革命离不开你。”
  “不行,小董,服从命令。记住我说的话。”
  拓振华听得很感动,生死关头这么仗义,真够朋友。当官的把活路给了手下,自己去送死,这样的队伍打仗还会打不赢。多个朋友多条路,一股义气直冲脑际: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不救一救。
  拓振华压低声音向里边说:“我来救你们”。用手一摸,草窑门上挂着锁子。他死劲扳开门环,套过锁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快走。”
  “我们的手脚都被绑着,起不来。”高团长低低地说。
  拓振华摸到他们跟前,先解开高团长的手,准备解他的脚。“快解小董,我的脚我自己解。”拓振华几下解开小董的手,又帮小董解开脚,扶他们两个站起。拓振华先走出草窑,一听四下无人,回头说“快走。”乘着挨近山头的月色,拓振华看见高团长脸上有不少麻子。高团长拉住拓振华的手,“大哥救命之恩永不相忘,我们后会有期。”说着向拓振华抱拳一拜,转头便走。
  “兄弟且慢”,拓振华说,高团长和小董停下,“大哥有什么指教?”
  拓振华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银洋,塞到高团长手里,“路上用得着。保重。”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说完高团长和小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拓振华回到窑里继续睡觉,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明天贺老大发现红军跑了,如果怀疑到我头上怎么办?现在走,不行,那不是不打自招,以后再怎见面?车到山前必有路,天明再说,鸡叫三遍,拓振华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天明以后,拓振华装的睡着,直到听见院子里人都起来了,他才慢慢穿好衣服。他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报告红军跑了。
  早饭吃过,贺老大想起那两个红军,打发一个团丁去把他们押来,杀罪,刮罪,没有饿罪,总得让他们吃一口。
  拓振华心咚咚直跳,怎么办?他注意观测贺老大的脸色,一切正常。起码他现在还不知道红军已经跑了。很快团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红军跑了。”
  “什么!红军跑了?”贺老大跳下炕,穿好鞋向草窑跑去。拓振华也跟着跑去。贺老大一脚踏开门,一看,可不是,哪里还有红军的踪影,绳子解得撂下一地。贺老大清楚,昨晚上他们把手脚都帮了,而且手还是反绑着,两个人又没放在一起,没有外人帮忙,他们是逃不了的。可现在人不见了。贺老大再看锁子好好的,一看门环被扳大,看来此人劲不小。他在脑子里盘算,全村谁有这么大劲。是他们的同伙,他们怎么能知道这两个红军关在这里。失误,昨晚没有塞他们的嘴,他们咋联系上了。
  贺老大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把他先人的,这可咋办,如果叫县衙知道了,就麻烦了。”
  拓振华看贺老大没有怀疑自己,就放心多了。“我想你现在给村里人说一下,谁也不要提这事了。是不是红军还不敢肯定,再说也没有造成什么乱子,以后小心些就是了。听说红军在北边已占了一大片,咱不伤他,说不定以后还有用。”
  贺老大一听,心里咯噔一声,这老拓就劲大得很,会不会是他。但他没有任何证据,一想事已至此,只能按拓振华说得办。
  听完拓振华的叙述,高团长问:“贺老大再没找你的麻烦吧?贺家沟离延州城有多少路,明天我们就去把贺老大抓来,叫他认一认。”
  “不要,贺老大再没有提此事。这个人很仗义。”
  见到救命恩人拓振华,高团长很是激动,滔滔不绝地说:“今天过年,本来我们两个应该喝两口,但我们刚进城,什么也没有。对不起。你给我的那十几块钱,确实帮了我们的大忙。”拓振华总感到不踏实,战战兢兢,半天很少说话,传说红军六亲不认,不知会怎么处理自己。
  高团长看出了拓振华的担心,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布告让拓振华看,拓振华认得有自己大名,见打了红叉,怕得脸上没有一点血丝,不知该说什么。
  高团长笑笑:“老拓,不用怕,原来我听说有一个赌博的,赢了很多钱,民愤很大,而且此人极不老实,抓住的当天晚上还耍小聪明。我们的政策是惩治首恶,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为了教育大家,决定杀掉。我不知道是你,就签了字。几乎犯了大错误。你同情革命,帮助革命人士,对革命有功,是我们的朋友。”
  “那怎么处理我,我能回家吗?”拓振华小心地问。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能?”高团长爽快地说。
  “老拓,你跟我们闹革命吧,我们的革命一定会成功。”
  拓振华一惊,这一下完了,他肯定不让我走,怎么办。他想只能先稳住,借机会逃跑。就爽快地答应了,“好的,闹革命我能做什么?”拓振华欲言又止。
  “有什么困难?”
  “没有,但我十六离家,再没有回去,家里一定很急,我妈都不知哭成什么了。我回去一下,过完小年,给家里人说好,就来跟你闹革命。行吗?”
  高团长想了一下:“当然可以。”
  拓振华脸上马上洋溢着笑容,“那我就走了。”
  “明天走吧,这么晚了。”
  “我们赌博的人,常走夜路,不怕,现在回去,还赶上吃正月初一早上的扁食。”
  高团长看拓振华实在想走,就没有挽留,把他送出城门。天空下着鹅毛大雪,地上积雪有半尺多厚,拓振华顾不得这些,一避过高团长,拔腿就跑,跑出十几里,当他发现确实没有人追来时,才放慢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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