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垒河(十五)
作品名称:木垒河 作者:累了请抽支烟 发布时间:2010-09-17 09:03:12 字数:8405
清明节刚过不久,连着下了几天大雨。雨还没停利落,后山消融的雪水连同暴雨形成的山洪就下来了。山洪夹着大山石汹涌而下,隔着老远就能听到轰隆隆的咆哮声。山洪是鸡叫头遍时下来的,离龙王庙不远的马家一家人还在睡梦中就被山洪连同他们家的水磨一起卷走,连根屌毛都没有剩下。山洪一路奔腾咆哮而下,冲毁了旧户沈家的百十亩庄稼地,还把下游河滩上不及躲闪的羊群冲走了几十只。但人们对这些损失的记忆很快就淡忘了。真正影响到木垒河人生活的是马家的水磨没了,人们的粮食没地方磨了,吃饭成了问题。魏家粉坊的旱磨一时稀罕起来,镇子上好多人家都上门求告,排队在他们家磨面。魏宗寿没向一家提起收钱的话头,就是有人硬要放下些钱他也态度坚决地退回去。
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魏宗寿经过几天的盘算掂量,叫上肖先生一起去了汪家。三人免不了又是一顿酒肉闲话。魏宗寿对汪雨量提起要把粉坊赎回来。汪雨量低头思谋了半晌,笑呵呵地道:“亲家,啥赎不赎的,你就当我把它做了丫头的嫁妆,给了你们家了。”说完端起酒盅。“来来来,不说这个,喝酒喝酒!”
魏宗寿看看肖先生,端起一杯酒凑近嘴边,“嗞”地一声喝干,放下酒杯,伸手抹一下嘴边的酒渍,咳一声,清清嗓子。“也不能这么说,欠你的就是欠你的,既然亲家不急着用钱,那我想用这些个钱修个水磨坊。”
汪雨量夹着菜正要往嘴里放,听魏宗寿这么说,愣怔地看看魏宗寿,又看看肖先生。半晌,才醒悟似的把菜放进嘴里,发狠一般,声音很响地吧嗒起来。
魏家的房屋产业,都在他汪雨量的名下。现在,魏家要修水磨坊,自然要来讨他一句话。汪雨量突然觉得他让魏宗寿给耍了,魏宗寿今天根本不是来赎什么粉坊的。
肖先生看气氛有点不对,端起酒杯。“哎呀,咋停住了?来来来,喝一个!”
魏宗寿端起酒杯和汪雨量肖先生碰了一下,喝了。“咋了?亲家,我修水磨坊你不高兴?”
“噢--噢噢,哪能呢?没有没有!”汪雨量的嘴咧了一下,想笑,可笑僵在脸上。“亲家修磨坊我高兴,高兴,哪能不高兴呢嗄!”
大家又喝了一会闷酒,魏宗寿看看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了,起身告辞。汪雨量要起身相送,被肖先生拦住。他就势坐在炕沿上,眯起眼,盯着魏宗寿和肖先生走出房门,拐过墙角,消失了。半晌,他抬起手,在自己的嘴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吐口唾沫,向后一仰,懒懒地躺在炕上。
出了汪家大门,肖先生紧走几步,赶上魏宗寿。“你今儿个可把你亲家给狠狠地窝憋了一顿。”
魏宗寿似笑非笑地看着肖先生,半晌,忽然“嘿嘿嘿”地笑起来,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哥,我知道,他这样子,我来的时候,就想到了,我就是想好好恶心他一顿,气死他个贼怂。”
“你们两个贼怂,就是两头栓不到一个槽头上的叫驴。”
“哥,我的这个亲家吧,我知道呢。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想拦挡我修水磨,他就是想,时时处处高我一头,想让我一见他的面,就腰弓下,仰起头,接他的口水。我偏不,我偏不让他心里舒坦。这次修水磨,我要是不给他说一声,他后头的话就多了。你还欠我的钱呢,你们家的粉坊家当都是我的,你有钱修水磨,不给我还钱,等等,等等,嗨—那话就多的没办法了。我就是要堵住他的那张臭嘴,我窝憋死他。”
肖先生扭头看了魏宗寿一眼,闷头走了几步,又拽住魏宗寿,说:“我咋觉得他还有别的一层意思呢?”
“啥意思?”魏宗寿不解地问。
“他怕你的日子过得兴旺了,休了他们家的丫头,给才娃另取一房媳妇呀。”
魏宗寿愣怔了一下,犹疑地道:“不—不会吧?”稍停,又气哼哼地说:“哥,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
“可人家要这么想呢。”
“哼,我往宽处行,他往窄处想,那我就没办法了。”
半个月后,魏宗寿在木垒河边选址修建水磨坊。他请了陆道士沿木垒河岸踏勘,最后定在离河岸不远的一个斜坡下。陆道士站在斜坡上,遥遥地指着被冲毁的马家水磨说:“我早就看马家水磨处在凶险之地。看是聚财,实是聚险。河湾里虽避风雪,可你自己的浊气也不泄呀。浊气不泄,聚集久了必有凶险,现在不就应验了吗?”他用脚点点站立的地方,又接着道:“这里虽要引水过来,要耗些功夫,可脉气通畅。凡事通则顺。”陆道士云里雾里地说了一番,大家似懂非懂,只是跟着一个劲的点头。
魏啸才领着十多个人,在工地上加紧施工,一切都进展顺利。
水磨坊即将封顶,正准备安装水轮石磨的时候,德胜皮毛行的齐掌柜和旧户的沈家老大带了一帮子人来,不由分说的把魏家开挖的引水渠给填了。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一堆理由,阻止魏家水磨继续修下去。双方你推我搡争执不下,在魏家工地上动起手来。结果,魏家这边伤了一个工人,工人的腿上被铁锨铲开一个大口子。沈家老大的一个侄子被魏啸才一铁锨拍断了三根肋骨。这场打斗直到警察到了才止住。双方都被带到县佐衙门。
蔡县佐一见魏啸才就黑着脸,一指他的鼻子骂道:“又是你个狗日的惹事!”
魏啸才一脸委屈,气急道:“他们填了水渠不说,还打人!”抬手一指沈家老大。“你--你让他们说!”
德胜皮毛行齐掌柜的理由很简单。他说自魏家水磨开始修建到现在,他们家的事就没断过。先是他们家的大黑走马不明不白的死了,没几天草房又不明不白的着了火,还没有收拾停当呢,婆姨又得个怪病,整日里神神道道一惊一咋地不消停。请肖先生去给婆姨看了几次,吃了几剂药也不见好。肖先生说找个道士来给拾掇一下吧。道士一进门还没坐稳当就说他们家的脉气断了。是有人挖断了他们家的脉气。魏家修水磨的这道土梁,从河边起蜿蜒向东,就像一条长龙,龙头正对着德胜皮毛行。这不就是说魏家修水磨挖断了他们家的脉气吗?
旧户沈家的理由更简单且有点离奇。他说这水经过水磨后,就变轻了,浇地就没力气了。他们沈家老几辈子就在这里开荒种地。种庄稼不能没水,可这水变轻了,浇在地里和没浇一样,这他们家不能答应。本来,马家水磨就已经让他们家一连好几年减产欠收,他们正要拾掇马家呢,还没来得及,马家就让大水冲走了,这是报应。他还说魏家一开始修水磨的时候,他就给魏家打过招呼,可魏家光打哈哈,不把他沈家老大的话当回事,他只好出此下策。
蔡县佐坐在他阔大的榆木桌子后面,耐心地听完他们的理由,真有点哭笑不得。他站起来,背着手,度到沈家老大的面前,看看沈家老大脸上的一块青紫,食指在沈家老大的面前点了点,摇着头拍拍沈家老大的肩膀,转身又度到齐掌柜的身边。
齐掌柜看蔡县佐度到他跟前,摆着手,扭过头去。“老蔡,丢人,丢人的很!”
蔡县佐呵呵一笑。“丢人?能知道丢人,这事就好说了。”他回过头扫了大家一眼。“你说,你们这把年纪了,有啥事不好说,非要弄这打架伤人的丢人事?!”蔡县佐说着度回到榆木桌子后面坐下,朝大家一挥手。“你们说,这事咋弄?”
沈家老大甩甩头,大声地道:“你得公道!反正魏家这水磨不能修!”
魏啸才一听,霍地立起身,话还没出口,就被蔡县佐的一声断喝给挡了回去。
蔡县佐黑着脸,瞪了魏啸才一眼,又对着齐掌柜。“你说呢?”
“到这哒了,你说了算!公道就行!”齐掌柜闷着头道。
“那好,你们都要公道就好。沈老大,你说这水经过水磨,就变轻了,你说了不算。”说着盯着沈家老大。
沈家老大霍然起身,急赤白脸地道:“那你说了算?”
“我说了也不算!”
“那谁说了算?”沈家老大一指魏啸才。“他?”
蔡县佐笑嘻嘻地得意道:“挑两个你们两家都信得过的人,你们两家也派人跟着,找一家水磨,称一称水磨前后的水,不就知道啦?!”蔡县佐说着,挠挠头。“倒是老齐说的这事难弄!”
沈家老大急道:“就是,那齐掌柜这事咋弄?”
“咋弄?总会有办法弄。”他沉吟一下。“你们先称了水再说。”
两天后,魏沈两家跟出去称水的人回来了。他们在七八十里外的水磨沟找了家水磨,称水的结果和蔡县佐的预料一样。水磨前和水磨后的水没见有啥改变。水还是水,喝在嘴里也还是甜丝丝的。沈家跟去的人不相信坚持了多少年的理由竟然是这么个结果,又反复称量了几回,但结果无二,也就无可奈何的认了。水磨坊的人招待一伙人吃了顿饭。听说他们跑这么远就为了称量一下水磨前后的水,笑得不行。说蔡县佐做事没个正形,也是个糊涂官。“这水磨前后的水有啥称的,不就是水从高处冲下来,带动水磨转了嘛,就和驴套车干活一样,卸了车,驴就不是驴了?”
沈家的人不服气地嘟哝道:“可驴乏了。”
水磨坊的人望望他,笑着摇摇头,走开了。
乘着称水的人还没回来,蔡县佐提上一包杂碎,一个羊头,一壶酒来找齐掌柜。齐掌柜正围着个大围裙,站在木桶前洗羊毛。看到蔡县佐提着东西进来,匆忙放下手里的活,用围裙擦着手,慢慢地走过来。“老蔡,你咋有空过来?”
蔡县佐望望一院子的羊毛。一股浓烈的腥膻骚臭味和着硝味直冲鼻子,刺得他泪水直流。蔡县佐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擦擦流到嘴边的眼泪,呵呵笑道:“老齐,你这味快熏死人了。”
“有啥办法,吃这碗饭,就得干这活。”
“咋?就站在这哒说话?”蔡县佐扬了扬手里提着的东西。
齐掌柜犹豫了一下,勉强地扬一下手。
蔡县佐呵呵一笑,带头跨过旁边的侧门,进到前面的院子,径直走进堂屋。
堂屋是个两进的屋子,里间的套屋是齐掌柜的卧房。齐掌柜的婆姨正在堂屋里坐着发呆,看到有人进来,撩起眼皮漠然地望一眼,又低头摆弄手里的一块抹布。片刻,又蓦然起身,奔过来。上下打量着蔡县佐。“你是谁?你咋进来的?我咋没听到动静嗄?啊---咋没听到动静嗄?”
齐掌柜跨前一步,拽着婆姨的胳膊。“没事没事,你过一边坐下去吧!”
蔡县佐盯着齐掌柜婆姨的眼睛。眼睛大而无神,一脸的茫然。“弟媳家,我是老蔡啊!”
“老蔡---老蔡---老蔡是谁?啊—老蔡是谁?”齐掌柜的婆姨若有所思喃喃地重复着,慢慢转身离开。
齐掌柜一脸苦相,无奈地摇摇头。
那天,蔡县佐在齐掌柜家喝了一会闷酒,就离开了。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要说的话,一句都没说出来。出了齐掌柜家,不禁抬头望望不远处的那道土梁。土梁由西向东,蜿蜒延伸。东头在齐掌柜家的斜对面嘎然而止。梁头陡直,上面生着几颗老榆树,确乎像一条欲腾空而起的龙。蔡县佐往旁边走了两步,又仔细观察一番,回身拍拍跟在身后的齐掌柜,走了。
半道上,蔡县佐的脚步渐渐地慢下来。他有点茫然地四下张望一番。日头晒得镇街上暖洋洋的,几个老头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不时有人给他打招呼,他匆匆抬头应付一下,依然低头踟蹰而行。蔡县佐走路很特别,背着手,步子迈得很大,身子稍稍前倾,每走一步,身子都向前冲一下。后来,蔡县佐改变了方向。走到和合生门口,正仰着头看和合生的招牌,肖先生一步跨出门来。“哎呀呀--蔡县佐--蔡大人你咋么来了?快快快,屋里坐屋里坐!”
蔡县佐笑着摇摇头。“哎,你看看你--都快当爷的人了,咋还是这么个咋咋呼呼的德行!”
“哈哈哈,没办法了,这辈子就这半吊子样了!进屋进屋。”
蔡县佐再从和合生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星月满天。他朝送他出来的肖先生挥挥手。“回去回去!这点酒咋就能让我干那狗舔头的事,回去回去。”背起手,一冲一冲地朝前走。
“行不行?别嘴犟,让娃送你!”肖先生不放心地道。
“回去回去!”蔡县佐又挥挥手,走了。
镇街很静,一切都悄然入梦,偶尔有几声狗叫,过后又是一片沉静。
蔡县佐打一酒嗝,一股浓浓的酒气涌上来。他手在面前扇了扇。“狗舔头,哼哼,狗舔头,咋会--咋会呢?”他嘿嘿笑一下,望望天,又一冲一冲地朝前走,不禁得意地哼唱起来:“似这等巧机关世间少有顷刻间到曹营去把箭收……”
第二天一早,蔡县佐打发人把齐掌柜叫来。齐掌柜刚进屋子,还没坐定,蔡县佐就问道:“这水从水磨里一过,就变轻了,你也相信这话?”
齐掌柜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茫然地摇摇头,又赶紧补充道:“不知道,我说不上。”
蔡县佐嗤了一声。“啥不知道?你信不信这话你不知道?”
齐掌柜摆摆手。“得得得,老蔡--蔡县佐,你有啥话你就直说,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去称水的人不是还没回来吗?那就回来了再说,咋样?”
蔡县佐翻了个白眼。“要是水一样重,没啥变化呢,你咋说?”
“我--那就听---你想咋说?”
“我给你想了个办法,你听不听?”
“你--你说。”
“让魏家出钱,给你弄场法事,拾掇一下。”
齐掌柜一时没明白蔡县佐的意思,眨着眼,瞪着蔡县佐。“老蔡,你偏心呢吧?”半晌,齐掌柜犹疑道。“魏家给我弄场法事,沈家咋办?”
蔡县佐一脸不屑。“你真信那水会不一样?”
“不行!等人回来再说。我不能做这不仁不义的事,那人家还不把我的脊梁骨戳断了。”
蔡县佐有点气急地点着指头。“你--你让我说你啥好呢?人回来,不管结果咋样都和你没关系。”
齐掌柜一下站起来。“咋没关系?”
“那山是你们家的还是那水是你们家的?”
“可也不是他魏家的?”
“可人家交了钱,人家办了证,你凭啥不让人家修?人家魏家不让你赔就够仁义了,你还五啊六的啥呢。我还给你说,你不让人家修水磨,那就让你修,咋样?要不这千把口子人饭咋吃?面咋磨?”
齐掌柜嘴张了半天,只出了口大气,甩甩头,坐下。
蔡县佐看唬住了齐掌柜,语气缓和一些。“行了行了,你也别弄出一副丧气相,我还能叫你吃亏?魏家出钱,你做了法事,借驴拉磨----白使唤,你还有啥不高兴的。”
去称水的人回来的几天后,由魏家出钱替德盛行办的法事开场了。
在此之前,蔡县佐先安顿了沈家老大。他打发个才从上面下来的学生娃去给沈家老大传话,叫他备好酒肉,在家等着,他要去沈家吃饭。沈家老大一听蔡县佐要来吃饭,当时就蔫了。他冲传话人一挥手,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老蔡你个驴日的,就不是个……”看传话的学生娃还在愣怔地望着他,又道:“你以为那怂人来我们家吃饭是好事?我们家的事完了!这狗怂办事从来就不和人一样,到谁家吃饭,谁家的官司就输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给老蔡回个话,就说,我给他备个球吃呢!”
蔡县佐听了回话,嘿嘿嘿地笑了半晌。“狗怂,看把你日能的,你还能把天给日了!给啥都吃,我还能饶了你!”当天夜里,他就骑上他的黑走马去了沈家。
蔡县佐从沈家回来,就穿梭于魏齐两家。魏宗寿觉得很委屈,这本是他们两家在找事,现在怎么反倒要自己出钱去给人家办法事。蔡县佐脸一黑。“我还能叫你吃亏?人家还不同意呢,我好赖说通了齐家。你还想不想修水磨,这事闹腾下去,咋修?和气生财你不知道?何必为些小钱伤了大家和气。”魏宗寿想想,只好很无奈地点头答应。
齐掌柜家的法事是在太阳刚冒头的时候开始的。法师是从古城子牛王宫请来的。老法师远近闻名,三请才应。魏家又备了马车专门去拉,老法师才带着法器及一应器物和三个徒弟上车。
仪式先在冲着齐掌柜家的龙头举行。龙头下摆着香案。紫铜香炉里指头粗的檀香和手臂粗的蜡烛已经点燃。檀香青烟袅袅,蜡烛焰火腾腾。香案上三牲祭品,瓜果点心齐备。香案前一方台,大红绸子覆盖,两根木杠横穿。场内一派庄重肃穆,一派虔诚。老法师装扮停当,双目微闭立于方台之前。在太阳刚刚冒头的时候,腾身而起,跃上方台,盘膝而坐。霎时,鞭炮炸响,法器震天,纸裱燃起。老法师头戴法冠,身披黄绸。一张大红脸沐在刚刚腾上山顶的霞光里,愈发显得庄重祥瑞。颂经三遍,念咒五匝,众人伏地叩拜。老法师声若铜钟。“山神土地,四方神仙在上,敬受一拜。为求生计,破土修磨,冲撞了各路仙人。今日敬备祭祀,恳请收了祭品,保佑一方平安!”一壮汉头扎红巾,肩挎红绸。牵一只毛色纯白的大羯羊至香案前。老法师威严发令。“淋--生!”一位神慈德威白发老者端着瓦盆上前,撩起瓦盆内的白酒淋在羯羊身上。羯羊惊恐四顾,身子纹丝不动。老者一愕,又撩起盆内白酒淋羯羊。羯羊依然不动。老者回身,冲方台上端坐的老法师默默摇一下头。“不收!”老法师略一沉吟,手向近旁的弟子一伸。弟子双手奉上黄纸朱笔,老法师龙飞凤舞书符一道,掷于面前地上。“烧了,再求!”老者上前拾起地上的符咒,双手捧着,跪在羯羊旁边点燃,叩首。起身端起瓦盆,又将白酒淋在羯羊身上,羯羊依然不动。再淋!如是三番,羯羊纹丝不动。老者略一愣怔,又复撩起酒水淋羊。这次老者不但将白酒淋在羯羊身上且淋在羯羊耳朵里。羯羊猛一甩头,浑身一抖,酒水四溅。老者一脸惊喜。“收了!收了!”牵羊的壮汉,将羯羊摁倒在地,屠杀剥皮,顷刻间,羯羊被供上香案。老法师又复颂经念咒,大呼:“山神土地,四方神仙恩德恩德!”礼毕。魏啸才及另外三个壮汉抓住方台边的木杠,齐吼一声。“起!”将木杠放在肩上,抬着老法师向齐掌柜家如飞奔去。
齐掌柜家大门口,香案早就摆好,老法师一到,又是鞭炮法器齐响,燃纸焚裱。齐掌柜全家跪在香案前。老法师颂经念咒闭,迈下方台,拿起香案上红绸包着的一面铜镜,点燃符咒,在齐掌柜头上左绕三匝右绕三匝。齐掌柜双手举过头顶,接过老法师递上的铜镜,三拜九叩方才起身。早有人搬过木梯摆在大门正中。齐掌柜爬上木梯,将铜镜镶嵌在早就挖凿好的坑槽里。撤去木梯,齐掌柜一家再复三拜九叩,老法师也最后一遍颂经念咒,这场法事才告结束。
一个月后,魏家水磨在一片鞭炮声中开闸放水。水磨坊接到的第一个主顾是魏宗寿的亲家汪雨量。可这第一个主顾竟然是一个让他收钱不是不收钱也不是的主顾。收钱没几个钱,况且又是亲家。不收钱,这又是水磨坊的第一宗生意,很不吉利。这让魏宗寿很不舒服。魏宗寿本想把汪雨量的粮食稍往后排一下,可汪雨量派来送粮食的人就在近前,又觉得这么做会伤了两家人的脸面。他隐隐觉得这是汪雨量故意的,故意这么恶心他一下。无奈之下,魏宗寿只好忍住心里的闷堵,看着新来的小伙计替汪家磨了粮食。磨好的面是汪雨量亲自来拉的,直到装好了车,汪雨量才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拍在魏宗寿手里。“亲家,拿住。不用找零头了,讨个好彩头吧。”魏宗寿还在愣怔,就听到汪雨量似乎喃喃自语道:“这生意啊还是要先在亲友头上开始哦!”
魏宗寿就像吞进一只苍蝇。他拽住汪雨量,把银元塞进汪雨量的口袋里。两人在水磨坊前争执了半天,最后,汪雨量收了银元,抱下车上的一麻袋麸皮,算是工钱,两人这才作罢。
麦秀妈告诉张占元,她托邻家的婶子给麦秀说了一门亲,男家是小堡子闵家闵世泰的长孙闵敦林。“人家现在要来人问名要八字合婚呢,咋弄?”麦秀妈盯着张占元的脸,探询道。
闵家四世同堂,一个本分的庄户人家。兄弟四人,闵世泰居二,上有老父兄长。兄长在喀什一家俄国人的商行里做通事,挣了钱就在小堡子置地。闵世泰在家里打理祖上留下的产业以及兄长新置买的百十多斛土地和一圈牛羊。闵家原本也住奇台城内,就在现在的魁星桥旁。据说,闵家本姓门。乾隆朝,门家出了个举人,是奇台城出的第一个举人。乾隆爷龙颜大悦,说,门中能出举人,就赐姓闵吧。闵家附近的一座小木桥也因此得名魁星桥。同治年间,白颜虎入侵奇台引起回乱,汉回互相仇杀,民房尽毁。闵家为避祸乱,举家迁往小堡子。
张占元听说婆姨找的人家是闵家,想想就点了头。
伏天里,一场连日大雨后的第二天,闵家备了四色礼品上门了。因为事先没有通告,闵家也是突然上门,碰巧张占元一大早就出门办事去了,麦秀妈只好一边打发人去找张占元,一边招呼客人。来人由邻家婶子陪着,只说是闫敦林的叔辈,受闵老太爷嘱托,过来看看。来人态度谦和恭敬地递上闵敦林的庚帖,同时试探着说能否见见丫头。麦秀妈也觉得应该,就叫缠在身边的六十子去喊麦秀。可等了半天也不见麦秀进来。麦秀妈一脸歉意,一边拍着六十子的头,让他再去喊他姐。“快去让你姐端壶茶来!”六十子一蹦一跳地又去喊。又等半晌,麦秀才两脚泥泞地跨进屋门,举着沾满黄泥的双手站在屋当间。“干啥?”看众人都愣怔地盯着自己。“没事,没事喊我干啥?”说着抬起手背擦一下沾在脸上的泥,身子一扭头也不回地走了。
闵家来的人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望一眼陪他来的邻家婶子,站起身,言语婉转地说张掌柜不在家,他就不打搅了。
麦秀妈一脸尴尬,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不知是应挽留客人还是马上送客,眼神无助地在邻家婶子和闫家人的脸上来回地巡视。倒是来人爽快,呵呵一笑。“没事没事!娃娃家嘛,不计较不计较!”
客人走后,麦秀妈还在堂屋里发愣,麦秀已经收拾利落,奔过来搂着她妈的肩膀。“人走了?”麦秀妈才醒过神来。“死丫头!你故意---你想干啥?”麦秀妈抖一下肩膀,声色具厉。“你正经些,你说!”麦秀伸一下舌头,继续搂着她妈的肩膀,娇声道:“妈---你怕我嫁不出去啊?”麦秀妈抬手拨开麦秀的手臂,一指麦秀的脑门。“谁敢娶你?”转身走出屋去。
过了几日,还不见闵家有啥动静,麦秀妈就去问邻家婶子。邻家婶子笑着摇摇头。“你们家的丫头,利害!”
张占元对闵家的这门亲事没成,倒不怎么在意。听婆姨说了麦秀的举动,心里突然明白了丫头的心思,“嘿嘿嘿”地干笑几声。
婆姨看男人不急不恼的样子,气得一甩手,咬牙跺脚地道:“你就惯吧!将来有她哭得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