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垒河(九)
作品名称:木垒河 作者:累了请抽支烟 发布时间:2010-09-12 17:15:09 字数:14728
农历二月十六,是汪雨量五十九岁寿辰,乡间的习俗是过九不过十。新年过后不久,汪子恒和他大商量,准备多请些个亲戚乡党,再请个戏班子,在家里,好好给他大做个六十大寿。汪雨量很高心,说:“戏班子就不要了。到时候,多喊几个相党,在家里热闹一下,就行了。”
“六十大寿,不是小事,咋么也得红火一下。”汪子恒说。
“娃,你有这心,我就知足了。这年头,不太平,咱不去出那个风头。”
“那就听你的,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汪雨量寿诞的前一天,汪秀英从早起一直忙到掌灯时分才惶急地从汪家赶回来,一进院子就直奔厨房。
魏陆氏已经做好了晚饭,看汪秀英进门,问了一句。“咋回来了,那边忙完啦?”
“那边人多,都准备好了,也没啥活,我就回来了。”汪秀英边答话,手也不闲着。掀开锅盖,往锅里倒了一瓢水,拿起锅刷子,快快地刷几下,又添上水,往灶膛里塞进几块羊板粪,拉动风箱,把火催起来,起身扒在厨房门口,见魏啸才正从粉坊出来,往这边走,轻轻舒口气。转回身,帮着魏陆氏盛饭端菜。
魏啸才进门,端起菜盘子往碗里扒拉些菜,拿起一个馒头,筷子上又戳了一个,端起碗,走出厨房,蹲在院子里的矮墙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了饭,汪秀英给魏啸才倒好洗澡水,把换洗的衣裳,摆放在旁边。等她帮魏陆氏洗完碗筷回到屋里,魏啸才已经洗完澡,躺在被子里抽烟了。
魏啸才抽完一支烟,看汪秀英还坐在炕沿上发呆,嘟哝了一句。“你不吹灯睡觉,还坐在那哒等魂呢吗?”
汪秀英神情忐忑地看了魏啸才一眼,欲说还休,憋了半晌,轻声慢气地嗫嚅道:“今儿个—今儿个我在我妈家帮忙,他们都问你地呢,我说你忙得很。”说着,瞄了男人一眼。“你—你明天就跟我过去吧,你就过去装个样子也行呢。”汪秀英一脸央求的神色。看男人没言传,咬着嘴唇。“你就去吧,你让我也在别人面前能抬起个头。”
魏啸才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一下,一丝愠色在眼里一瞬而过。他抬起头,扫了女人一眼,咬了咬牙,半晌,重重地吐出口气。“日你妈,我就是卖给你们家的驴么!”
汪秀英愣怔了一下,轻舒口气,脱了衣裳,贴着男人的后背,躺下来。
第二天早饭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子。汪秀英看魏啸才的衣裳后襟有些翘,紧走几步赶上,帮男人抻了抻。魏啸才拨开女人的手,斜乜女人一眼。“骚情啥呢?”女人抿抿嘴,抬手理理自己的头发,惮掸自己的衣裳,左右看一番,跟在男人身后,走出院子。
汪家院子已来了好多人,里里外外一片喜气。魏啸才汪秀英夫妇相跟着走进来,众人纷纷打招呼。肖先生一路吆喝着从后院走出来,一见魏啸才,举起手里的大烟袋,敲了魏啸才一下。“你个怂娃,咋才来?”
魏啸才嘻嘻一笑。“忙得很!”
“啥事忙得很?还能有你姨夫的六十大寿重要?我看你个贼怂娃就是皮痒地呢!”说着,举起烟袋作势要打。
汪秀英在旁边抿着嘴,一脸笑意。“舅,他就是忙得很!”说着,脸一红。
肖先生耶了一声。“你看你媳妇,多知道心疼人,就你个怂娃不知道个好歹!去,到后头把羊给我看地拾掇干净了,这哒一样没你躲清闲的地方。”说着,转身离开,喝三吆四地指挥别人去了。
蔡县佐、齐掌柜、老秀才、魏宗寿及一应乡党都陆续来了。众人寒暄,刚在堂屋坐定,肖先生就一步跨了进来。“好啊,老汉我都忙得脚朝天了,也不见你们那个狗怂来给我搭把手。”说着走到桌子前,端起一碗茶水往嘴里灌。茶水从嘴角两边溢出来,洒在衣襟上。他一边用手弹着衣襟上的茶水,一边又端起一碗。
蔡县佐用手指点着肖先生,笑谑道:“你看你这驴怂,好歹也是个穿长衫的先生。”转过头,对着老秀才程士荻。“秀才爸,你说,这长衫穿在他身上,是不是可惜了,糟蹋了?”
老秀才捻着山羊胡。“自古才士多癫狂,呵呵,不失本真,好地呢,好地呢!”
“耶耶耶,就他还才士呢,秀才爸,莫让人笑掉了牙。”蔡县佐故意撇着嘴说。
肖先生呵呵道:“好好好,你是才士,等一阵子,酒桌子上,我灌你才士个狗添头。这阵子,忙得呢,还顾不上和你斗嘴。”转身冲屋子外边挥挥手。“喊那些个娃们进来,时候不早了,给寿星佬磕几个头,开席!”
不多会儿,汪雨量的子侄及侄孙辈十几个,挨个地给寿星佬磕头祝福。轮到魏啸才汪秀英时,魏啸才愣怔了一下,才勉强和汪秀英上前,跪下,不声不响地磕了头,起身退过一边。
等小一辈都退过一边,老秀才率先站起来,冲汪雨量一拱手,说:“汪掌柜,老朽也祝你松鹤之寿,富贵余生。”
汪雨量匆忙站起来还礼。“秀才爸,不敢当,不敢当啊!”
肖先生一挥手。“闲话少说!开席,开席!我还等地和蔡县佐斗几杯呢。”
蔡县佐说:“走走走,桌子上说话。我还能怕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开始捉对厮杀。
魏宗寿和蔡县佐碰了杯酒,说:“前天看你带着个人,骑马出了城。”
“奇台去了,省里又派捐下来了。”蔡县佐嗞地一声,喝干了杯中酒。“老毛子的国家在闹革命党,巴克图卡、霍尔果斯天天都有败兵涌进来,进来的还有好些红胡子。老督军强令边卡,加强戒备,可哪里能挡得住。”
“啥红胡子?”肖先生问了一句。
“胡子就是土匪,就是早些年过去的中国人,后来加入了老毛子的军队,入了人家国籍。为啥叫红胡子,我就不知道了。”
“呵呵呵,我还以为他们的胡子是红地呢!”肖先生摸着下巴说道。
“我听说,前些日子,北塔山过来些老毛子,见啥抢啥。”齐掌柜说。
“就为这事,老督军才派的捐。老督军给他们划定了几个地方,听说还派了部队把他们围起来了,围起来就得拿钱养这些贼怂。我们和老毛子的贸易断了,税收减了,省府没钱,只好派捐。”蔡县佐抬手指着一圈人。“你们几个到时候,可给我多捐些!”
汪雨量哧了一声。“老蔡,你是三句话离不了捐钱,啥时候你不再刮我的钱了,我天天捐你些酒喝。”
众人哄笑附和。
“听说人家老毛子要过来追缴这些败兵,可不知道为啥,老督军死活不让。”齐掌柜插了一句。
“还能为啥,要是你们家的院子,别人想进就进,你愿意?”
“球,他们家的院子不是臭皮子,就是烂羊毛,熏死个人,请我进都不进。”
“来来来,少闲话,喝酒喝酒!”肖先生举起一杯酒。“我还要灌老蔡个狗添头呢。”
时令进入五月,魏家仓房里堆积的从奇台拿回来的货物却没有多大动静。往常到这时候,木垒河镇不长的街道上都会出现很短几天的繁华与热闹。牧民们拿着羊绒羊毛马鬃兽皮等等畜产品及一些贝母雪莲之类的草药出售以换回生活的必需品。可今年却格外的冷清,街道上人迹寥寥。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田野间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魏家翘首以待的惊喜却没有出现,这让魏宗寿有点失望,且在一日日的等待中变得焦躁起来。
魏家粉坊许是因了这份冷清,也变得格外萧条。开春以来,魏啸才磨出的粉没有售出多少,都积压了下来。现在他每天只是象征性的磨一点,然后,早早收工。
魏啸才对粉坊的活计已经很熟络。豌豆从淘洗上磨去渣沉淀脱水到出粉,魏啸才对每个细节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原本有一个伙计帮忙的,自从魏家出事以后,魏宗寿就把伙计辞了。每天早起,从魏啸才走进粉坊脱去衣服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肉开始,到他甩着两个浸透汗水的膀子从氤氲着豌豆腥香的粉坊走出来,都只有他和一头老叫驴完成粉坊里所有的活计。每到他从粉坊出来的时候,汪秀英都会准时地为他备好一大木盆温水,然后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洗完再递上手巾,或是拿着一把葫芦瓢为他淋水。魏啸才搓洗完,抓过汪秀英递上的手巾,胡乱地抹擦几下,然后把手巾往汪秀英的怀里一扔,套上衣服甩着膀子,晃出院子的大门,去西街回族人开的杂碎馆里要一个羊头,二两高粱烧。这即满足了魏啸才的口腹之欲,也消解了一天的乏累。
魏啸才对食物总显出一种急切,饿狼似的眼里透着贪婪。从坐到杂碎馆的桌子前,到羊头端上桌子,他都会目不转睛的盯着跑堂的伙计。及至羊头放在他的面前,他撸一撸袖子,搓搓手,对着热气腾腾的羊头,一边嘴里嘘嘘地吹着,一边拿起刀子,先割下一个羊耳朵放进嘴里,再咬一大口葱,快快地嚼两下,不及嚼烂就咕噜一声咽下去,然后喝一口酒,很快地再割下一块羊头肉放进嘴里。在他大口进食的时候,目光贪婪地紧盯着将要放入口中的每一块食物,脸上始终洋溢着快乐、满足和迫不及待。
天茂每次看到魏啸才吃东西都要笑话他是饿死鬼转世。
这时候,魏啸才会嘻嘻一笑,随口吟道:
“吃了羊蹄啃羊头,连毛入口。
奶茶敬一瓯,山珍海味一笔勾。
酥油一指头。”
这是他跟镇上的老秀才程士荻学的。他觉得这话说起来顺口,听起来畅快,就时常挂在嘴上,不时地拿出来显摆一下。魏啸才念完这些,总会甩甩头,很豪气地大灌一口酒。“嘿嘿!这才是神仙,你娃知道个球啊!”
天茂是德盛皮毛行的跑街伙计。德盛皮毛行除了收购畜产品外,最大的生意就要数擀毡了。德盛皮毛行擀出的毡平整光滑,结实耐用,行销到不少地方,很受青睐。
今天,魏啸才的羊头快吃完了,天茂才来。天茂站在杂碎馆的门口,把整个屋子扫视一遍,看到魏啸才一个人坐在靠里的一张桌子上,走过去坐在魏啸才对面。“饿死鬼!今天咋来这么早?”
魏啸才抬起头,看是天茂,快快地把塞满一嘴的肉嚼几下,伸着脖子咽下去,说:“一点点活,还没干呢就完球了。”
天茂扭头望了一下,招招手叫伙计过来。“一个羊头,四个蹄子。”然后又回过头对魏啸才道:“你们家的羊毛羊绒收的咋样了?”
“收球呢!我大也急得不行了。我给他说了几次了,让我进山去收地看看,他都不言传。我也不球知道,我大是咋想的。”
“我听掌柜的说,外面进来不少老毛子,东流西窜弄得人心惶惶,今年的羊房子都聚到青鞠梠山去了。掌柜的还说要找人搭伙去青鞠梠山呢,我们两个搭伙去吧!”
魏啸才喝了一口酒应道:“我没啥问题,就看我大行不行了。”
“那你就再去说说看么,要是行,我就让掌柜的再派个人,三个人一起去,也有个照应。”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魏啸才对他大说了天茂想和他搭伙去青鞠梠山收羊毛羊绒的事。
这一次,魏宗寿没等魏啸才说完就点头同意了,这多少让魏啸才有点意外。
第二天,魏宗寿去见了德胜皮毛行的齐掌柜。回来后,搭帮着儿子备好了要带的货物,租了崔六家的两峰骆驼。魏陆氏和汪秀英熬了一夜烙了几个大锅盔。一切就绪,第三天刚蒙蒙亮,魏啸才和天茂带着一个伙计出门上路了。
汪秀英看着魏啸才向他大挥了挥手,转身离去,向前走了两步,张嘴喊了魏啸才一声。她觉得声音很大了,可话出口却像蚊子似的。在朦胧的天光下,她看到魏啸才望了她一眼,她又张了张嘴,话还没有出口就被魏啸才的一挥手挡了回去。她呆愣着站在大门口,望着消失在夜色里的驼队,心里像突然被抽走了什么,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自从她走进这个家门,还没有一次真正地离开过这个男人。虽然这个男人从来对她都是恨声恨气的,从没有对她露过一次笑脸,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时刻看见他,这样她才会有一种踏实的安全的感觉。她又向前走了几步,掂起脚尖张望。前面迷迷朦朦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得叮咚叮咚的驼铃声远远地传过来。汪秀英幽幽地叹了口气,惮掸衣服,慢慢地回屋去了。
青鞠梠山(注:山羊俗称鞠梠)位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东缘,是阿尔泰山的余脉。山前是连绵的丘陵,向西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东南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了。和青鞠梠山相邻相连的还有白鞠梠山和黑鞠梠山。这里水草丰美,山清水秀。相传很久以前,山里住着一户四口之家的哈萨克牧民。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女婿。老牧民和女婿每天外出牧羊,老女人和女儿在家挤奶、刺绣、织毛毡操持家务,一家人安宁祥和地生活着。一日,巴依老爷路过时看到了美貌的女儿,走进了他们的毡包。老女人和她的女儿热情谦恭地迎接巴依老爷。她们拿出最好的酥油、乳饼子、奶豆腐、风干肉和马奶酒招待巴依老爷和他的随从。巴依老爷一边吃,一边盯着老牧民美貌的女儿。临走的时候留下话,三个主麻日后来娶他们的女儿。虽然老女人百般解释,说他们的女儿已经嫁人了,已经做了别人的妻子,恳求巴依老爷饶了他们的女儿。可巴依老爷还是留下了不可更改的比石头还要坚硬地话。伤心无助的母女站在毡包前的山包上,眺望着远方,盼望着外出牧羊的男人们早些归来。她们伤心地眼泪像山里的泉水一样流淌着。天上乌云翻滚,暴风雪来了,她们还站在山包上等着她们的男人归来。她们的男人这时候也正在和暴风雪搏斗。突然来临的暴风雪冲散了羊群,冻死了刚出生的羊羔。老牧民和他的女婿赶着三只头羊,顶着暴风雪回家。翻过第一座山时,黑鞠梠冻死了,翻过第二座山时,白鞠梠冻死了,等他们赶到家的时候,青鞠梠也冻死了。他们的女人也被冰雪包裹,变成了石头人。后来人们就把冻死黑鞠梠、白鞠梠和青鞠梠的地方分别称作黑鞠梠山、白鞠梠山和青鞠梠山,把冻死女人的地方称作石人子沟。现在,石人子沟里的一座山坡上,还矗立着两块大石头,像两个相依相偎极目眺望的女人。据说,这就是冻死的那对母女,变成的石头人。
天茂和魏啸才到第五天的中午才走进青鞠梠山,他们在石人子沟里找到天茂的朋友吐尔逊的毡包时已经是黄昏。
吐尔逊的毡包扎在一片向阳的缓坡上。无数的草,莽莽苍苍,郁郁葱葱地覆盖着山坡地。风刮得不软不硬,在夕阳的映照下,绿色的草在起伏的山坡上,梦幻般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老旧的毡房也被四面八方漫漶而来的草包围了,像一个破土而出的蘑菇或是一只搁浅在绿色水面的船。听到叮--咚叮--咚的驼铃,正在挤奶的女人直起腰张望着。卧在毡包旁的黑狗摇着尾巴,警觉地站起身,两个本来伏在脑后的耳朵也一下子竖了起来。
隔着老远,天茂就冲挤奶的女人喊起来。“古丽亚--古丽亚!把狗挡住,把狗挡住!老朋友来了也不快些过来招呼,吐尔逊呢?”
古丽亚是吐尔逊的婆姨,是个维哈混血儿。凸起的眉骨上两条浓眉即妩媚又透着英气。听到天茂可着嗓子在喊,笑嘻嘻地走过去,站在黑狗的旁边,伸手撩起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哦--吆!是你呀,我当你死掉了。”
天茂跳下骆驼,往古丽亚跟前走。黑狗在古丽亚的身后低沉的“汪—”了一声,吓得天茂马上停住脚。
古丽亚转身摸了摸狗头,又笑呵呵地对天茂道:“过来---过来!害--怕啥呢--你,狗都害怕呢吗?你比狗都不行地很。”
趁着天茂和古丽亚说话的空,魏啸才也跳下骆驼,把缰绳递给天茂带来的活计,试着往黑狗跟前走了两步,看黑狗在冲他呲牙,又站在原地,端详起黑狗来。
黑狗是纯种的蒙古猎狗,二目炯炯,凶光毕现。两眼上方长着两个黄色的圆形眉毛,像生有四只眼睛,故而狗名就叫托提古斯。托提古斯是哈语,就是四眼的意思。这是后来吐尔逊告诉魏啸才的。托提古斯头方口阔,胸宽体长个头大,吼声如虎,凶猛异常,能掐会咬。一见猎物就兴奋地像发情,是个捕猎的高手。
天茂给古丽亚介绍了魏啸才。古丽亚冲魏啸才笑着点点头。“房子坐吧!房子坐吧!”
魏啸才从骆驼上取下褡裢,跟着天茂走进毡包。他取出带来的礼物,两块茶砖和一块布递给古丽亚。古丽亚两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伸手接过。“热合买提!(谢谢)热合买提!”
西边的山头收走最后一抹阳光的时候,天色慢慢地暗淡下来。
那天晚上,吐尔逊回来,杀羊款待了天茂和魏啸才。
吐尔逊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许是常年骑马的缘故,一个大箩圈腿,走路左右摆着,手也甩得毫无节奏,毫无章法,像两个随风飘摆的衣袖。一张布满血丝的大红脸,直鼻,具有明显的突厥血统的大眼睛,淡棕黄色的眼珠闪着琥珀般沉着的光泽。穿着又黑又脏的干板羊皮袄。干板羊皮袄脏得发亮,旧得发黑,上面还补着几块新羊皮补丁,更显出老羊皮袄的老旧。
吃饭的时候,天茂告诉吐尔逊他和魏啸才的来意。吐尔逊一个劲地说好,并说第二天他就去通知周围的牧民来和他们交易。
三个人边闲谝边喝酒。酒到酣处,吐尔逊取下冬不拉,弹拨两下,调试一下琴弦。“我今天嘛给你们一个着实老道地歌唱一下。这个嘛是我们哈萨克的英雄,《英雄塔尔根》!”吐尔逊清了清嗓子,干笑了一下。“不过嘛---嘿嘿--你们的话我不会唱。”
“唱!大声地唱--高兴就行!”魏啸才舌头在嘴里搅着,半躺在地毡上,挥舞着手臂。
“这个歌嘛太长了,我们一点唱一下,我嘛先意思给你们说一下。”吐尔逊缠来倒去的总算说清了故事的内容。
故事讲述的是英雄塔尔根杀死了一个可汗,无奈只好去投奔更有实力的阿克恰汗。一次,阿克恰汗去攻击梅克部落。几番攻击,连连败北,总是不能攻破敌军的防守,正在紧要关头,塔尔根一个人冲上去攻下城堡,取得了胜利。阿克恰汗询问了塔尔根的身世并十分器重他,任命他为军事首领。
塔尔根认识了阿克恰汗的女儿阿克珠木斯并疯狂地爱上了她。阿克恰汗知道真相后准备处罚塔尔根。塔尔根只好带着阿克珠木斯私奔远逃。阿克恰汗大怒,许诺,谁要能杀了塔尔根,谁就娶阿克珠木斯为妻。六十五岁的老头阔加克接受了任务,并追上了塔尔根,但他没有杀死塔尔根,只是让他留下阿克珠木斯。无奈,塔尔根只好留下阿克珠木斯只身逃走。阿克珠木斯向阔加克讲了很多道理,阔加克倍受感动,放了阿克珠木斯,让她去追赶塔尔根。阿克珠木斯和塔尔根相聚后逃到汗扎在可汗的部落。汗扎在可汗收留了他们并派塔尔根前去与卡尔梅克人作战,答应胜利后将自己的两个女儿许配给塔尔根为妻。当塔尔根凯旋之际,可汗却撕毁了信约,塔尔根一气之下又带着阿克珠木斯逃走了。可汗深感不妙,只好求助于老阿肯斯波拉,派了塔尔根的两个生死之交前去请塔尔根回来。塔尔根不为所动,最后自立为汗。
吐尔逊喝了口奶茶,清了清嗓子,抱着冬不拉叮叮咚咚地弹了过门,声音洪亮地唱起来。吐尔逊唱腔嘹亮、激越悠扬、铿锵有力。琴声时急时缓;急时如金戈铁马,铮铮有杀伐之气;缓时如山泉淙淙,溪流潺潺,山风呢喃。
吐尔逊唱地如痴如醉。
魏啸才听地如痴如醉。他虽听不懂吐尔逊的唱词,但他总觉得吐尔逊的歌声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撩拨着他的情绪,使他的心里涌动着一股豪壮之气,让他兴奋,让他禁不住地想大声呼喊,想做点什么。
魏啸才和天茂在离吐尔逊的大毡包不远的地方,搭了个牧民称为“一撮毛”的小毡包,算是临时解决了他们的吃住。次日下午,牧民陆续带着羊毛羊绒马鬃马尾药材兽皮来和他们交易。天茂和魏啸才带来的钱和东西很快就变成了羊毛羊绒等畜产品,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顺利。魏啸才把带来的两驼东西的价格稍稍的往上提了一点,就这样,他仍然要比天茂用钱收购更受欢迎,而且魏啸才也不像天茂只要羊毛羊绒。他是啥都要,皮张、鬃毛、兽皮、药材,只要他认为可以赚钱的他都要。
一连忙了几天,大家都有点累了,天茂提出出去轻松一下,他想让吐尔逊带他和魏啸才去北沙窝猎黄羊。
魏啸才呵呵笑着连声说好,在天茂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好主意!”搓着手在地上走了两个来回,又弯下腰凑到天茂面前。“啥时候去?”
“呵--看你急得!这还要看吐尔逊有没有时间呢!”
魏啸才直起腰,走两步,一拍手。“让你的小伙计去给吐尔逊放一天羊不就行了嘛,我去给吐尔逊说去。”
三人一拍即合。
吐尔逊准备好东西,第二天半夜,三人三骑带着托提古斯直奔北沙窝。在第一抹晨曦漫过山顶的时候,到了目的地。他们在丘陵边选了一块稍平坦点的斜坡,打开带来的熟羊肉和馕,准备先吃早饭。三人围坐成一圈,吐尔逊拿起一块肉,大大的咬了一口,冲前面不远处的一大片草地扬了扬手。“那---个地方嘛--就是黄羊经常出--来的地方。”吐尔逊拖着西北方言惯有的长音说着带有浓厚哈语味道的汉话。“我--们嘛--就在这个地方等吧。”说着拍了拍横担在腿上的猎枪,咧开厚厚的嘴唇笑笑。“今天,我嘛--让你们好--好的瘾过一下!那个--黄羊的肉嘛---噢--呦--你们知不--道--太--好吃啦!”说完,吐尔逊作了一个夸张地陶醉地表情,然后盯着天茂和魏啸才哈哈大笑。
稍远处是一汪泉水,泉水周边是一块不大的湿地。这是附近几十公里范围内不多的几个有水的地方。每年这个季节,黄羊、野驴、野骆驼等野生动物来此觅食饮水。
托提古斯独自小跑着爬上一个小高坡,四下张望着,像个机警的斗士。
天色慢慢地清亮起来,几朵蓬松的白云,拂净了湛兰的天空。远处,胡杨树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沙化的土地上。树干古拙沧桑,繁茂的枝叶中几根遒劲的枯枝瘦凛凛地刺向天空,透着顽强和坚韧。穿过胡杨林,就是浩瀚的荒漠,风雨雕琢出的形态各异的沙土梁,昭示着亘古和悠远。
三个人吃完带来的东西,就地躺在草地上等着黄羊出现。魏啸才焦躁地坐卧不宁,不时地站起来张望。吐尔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眯着眼。“哎----你啥看地呢你?黄羊来了都你吓跑掉了。狗看地呢,你看啥呢?”吐尔逊抬起头望了望坡顶上的黑狗,打了个响哨。“托提古--斯,托--提古斯。”黑狗扭头看看主人,声音低沉地汪了一声,又专心地盯着远方的地平线。
天茂拽拽魏啸才的裤脚。“坐下吧你,急个球啊!”
魏啸才踢了天茂一脚,甩甩头无声地坐下,不多时,又忍不住坐起身伸长脖子观望。
远处的沙土梁后扬起一片尘土,尘土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腥臊味,随清晨的微风飘过来。黑狗兴奋地跑过来用嘴咬着主人的衣袖,使劲地拽了一下,又敏捷地窜回到坡顶。吐尔逊慢慢地坐起来,吐掉嘴里叼着的草茎,抬头望望了天,抓起猎枪,弓着身子,向坡顶一路小跑。
好大的一群黄羊,慢慢地向对面的草地移过来。魏啸才趴在吐尔逊的旁边,兴奋地咽了口唾沫。“等一下让我打一枪吧。”他有点巴结地冲吐尔逊笑笑。
吐尔逊看看他,抿一下嘴,透着不屑。“你--打嘛都----跑掉了!”
站在坡顶上瞭望的托提古斯不见了。
黄羊群越来越近,大部分黄羊都挤在湿地上饮水,几只雄健的大黄羊站在远处警觉地四下张望,不时地来回走动一下。
“快打!快打啥!你看那只大个的……”魏啸才急不可耐地催促道,他紧张地手心冒汗,双目紧盯着黄羊群,生怕黄羊溜走似的。
吐尔逊扭头瞪了他一眼,又继续用枪瞄着前面。
突然,土坎下草丛里窜出一道黑色闪电,一下就扑倒一只近在咫尺的黄羊,就在这同时,吐尔逊手里的猎枪也响了,一只黄羊应声倒地。在草地上吃草饮水的黄羊,瞬间惊悸后就像炸了营,四下飞奔。吐尔逊的枪又响了一声,又一只黄羊一头栽倒。之后,他把枪向魏啸才怀里一扔,带着天茂向草地奔去。边跑边对魏啸才笑道:“你,现在打枪吧!哈---哈哈—哈哈!”
刚才还在吃草饮水的一大群黄羊,转瞬间就跑地无踪无影。
魏啸才也赶紧跑过去帮忙把猎到的黄羊拖到刚才他们休息的地方。趁着吐尔逊剥黄羊皮的间隙,天茂和魏啸才去拣柴火,魏啸才还带回来一些沙葱野蒜。
不多时,他们就吃到了美味地烤黄羊肉。吐尔逊拿出带来的酒,三个人边吃边喝,畅快淋漓。
魏啸才一手拿着一条烤得焦黄的黄羊腿,一手抓着一把沙葱,二目闪动着。审视了一下滴着油脂的黄羊腿,张口咬住一块,头猛地一甩,从羊腿上撕下一大块肉,往嘴里塞进一把沙葱,鼓着腮,咀嚼几下,伸着脖子,喉结在脖子上快速地滑动一下,“咕噜”一声响,拿起酒,灌进一口,很惬意地吧嗒一下嘴,抬起手背抹一下嘴角渗出地油渍,又张嘴撕下一块肉,大嚼。
吐尔逊看到魏啸才的吃相,嘿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哎---你嘛---吃肉狼一样的,黑天的时候也狼一样的吗?”说完哈哈大笑。
魏啸才抽一下鼻子。“嗨嗨--嗨嗨嗨,晚上行不行,啥时候试一下你就知道了!”说完又冲着吐尔逊扬一下下颌,一幅自信自得地样子。
吐尔逊撇撇嘴。“你嘛---我不知道行不行,你们汉人嘛都不行!你们汉人嘛吃草,羊一样的。”他伸出小手指晃了一下。“我们哈萨嘛吃肉,狼一样的。哈萨女人嘛天黑的时候就着实着实地狼一样的了!”吐尔逊一幅自得又自豪地样子。
“球!你晚上找一个来让才娃试一下不就知道了。”天茂闷闷地冒出一句。
魏啸才吃完一条黄羊腿,又灌进一大口酒,抹一把嘴,站起来,撇腿挫腰,夸张地挺着肚子往前走着,边走边说:“就--是就是!你找一个女人让我试一下不就知道了吗?”说完,扯开喉咙,大吼着迈开大步,跑上坡顶,又“哦---哦哦---哦”地跑回来。
天茂笑呵呵地对吐尔逊道:“你看你看,他黄羊肉吃多了,现在就忍不住了,跑骚地呢!”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仰躺在草坡上,享受着暖暖地阳光。魏啸才的心里却痒痒的。刚才的玩笑让他不再安静。他忽然想起湘绣,想象着被湘绣抚摸地感觉,他的肚腹间就有一股暖流在慢慢地涌动。他极力地想回忆起湘绣的面容,湘绣的影子却模糊地让他难以扑捉。使劲地晃一下头,脑海里却清晰地映现出汪秀英的身影。魏啸才翻转身体,趴在茸茸地草地上,闭起眼睛,脸颊在泛着青草腥香的茸茸地草尖上轻轻滑过,一股酥软地感觉在他的体内弥漫开来,湘绣姣好的面容一下划过魏啸才的脑际,他不由得轻轻地吁口气,却又感到是汪秀英眨着眼睛看他。魏啸才颓丧地瘫软在草地里,懊恼地把脸深深地埋在青草丛中。半晌,又翻转身体,仰躺着,舒展开四肢,眼望着湛蓝的天空。一只鹰,在空中悠闲地盘旋着,又像定在空中一般。魏啸才放开喉咙,一声长长地吼声冲喉而出,“啊------”惊得空中的鹰,抖动着翅膀,向山里冲去。吼声停歇,魏啸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种没着没落地感觉让他身心疲惫。
那天,三个人直到日头偏西才打马而归。
那天,托提古斯也饱餐了野味,三只黄羊的内脏都归了它。开始时也不管好赖,一个劲地猛吞,到后来就开始挑挑拣拣,什么肠肠肚肚地连闻都不闻了,只拣肝肺。现在,它的肚皮已经填得滚瓜溜圆,这使它显得兴奋异常,在马前马后窜来跳去撒着欢。走到离家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托提古斯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它在三人前面很远的地方轻快地小跑着,东闻闻西嗅嗅,走到一处陡峭的山崖下时突然停住。它歪着头盯着半山腰审视了半晌,低沉地叫两声,又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它猛地一下跳起来,向山坡上冲去,就像一只黑色的精灵在怪石林立的山坡上跳跃着闪动着。托提古斯冲到半山腰处停了下来,它仰起头向上望着,低吟着在原地转了个圈,又箭一般冲下来,随着吐尔逊的马跑着,边跑边叫。看吐尔逊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猛跑几步冲到吐尔逊的马前猛地窜跳起来,惊得吐尔逊的马咴咴叫着一下竖起前蹄。托提古斯望主人一眼,一转身又向山腰冲去。吐尔逊愣了一下,打马跟上托提古斯。他扭过头冲后面的两个人喊道:“山上东西有呢,托提古斯喊我们地呢,我们看一下去。”
三个人的马都跟着托提古斯向山上冲去,可马向山上跑了一段就没法再往上走了。山坡太陡,人几乎是贴在马背上,到处都是苍黑的岩石。马每走一步都要滑一下,三人只好下马,用缰绳绊着马的前腿,徒步跟着托提古斯向山腰爬去。
黄昏,冰凉的空气,在山谷间弥漫。一轮巨大血红的太阳正慢慢地从对面的山头上沉下去,像陷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收走了山峦间的最后一片金红。天地陡然变得暗淡下来,就像拉上了幕布,一下将天光遮蔽住。
吐尔逊猫着腰在乱石间轻捷地跳跃着。魏啸才紧随其后,奋力地向上攀爬,将天茂落下好大一截。再往上就到松树林了,坡势也越发陡峭起来。
松树林里陡然传出托提古斯一声狂怒地嚎叫,随后是激烈地撕咬声。吐尔逊紧跑几步,松树林里光线更暗,已经无法分辨出撕咬得难分难解的狼和狗。吐尔逊怕托提古斯吃亏,凌空放了一枪,子弹划破空气时尖锐地哨音稍纵即逝。狼听到枪声,虚晃一下,撇开托提古斯窜入松林,逃走了。
托提古斯的右眼眶边被狼撕咬掉一大块皮肉,鲜血淋漓,眼球都快掉出来了。在昏暗地天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吐尔逊心疼得抱着托提古斯的头,为它清理伤口。突然,它挣脱吐尔逊的怀抱,向前跑了两步,低下头嗅嗅,回头望一眼吐尔逊,又小跑着边嗅边走,在一块巨石后的洞前停住了,冲着洞里叫了两声,看看没有动静,伏下身,向洞里爬去。不一会儿,托提古斯叼着一个狼崽出来了,放下狼崽它又钻入狼洞。
吐尔逊用脚尖拨弄了一下狼崽,。小狼崽吱吱咛咛地叫着,小身子瑟瑟地抖。吐尔逊怪笑了一声,拿出刀子,很快地处死狼崽并剥下小狼皮。“这个皮子好,今年冬天,我们一个好好地帽子有了,天再冷,我们也不害怕了!”
看着吐尔逊麻利地动作,魏啸才也跃跃欲试。那股血腥气激得他心里痒痒的。他往吐尔逊跟前凑了凑。“下一个让我剥,咋样?”
“你?”吐尔逊笑笑。
天茂伸手拽住魏啸才。“怪可怜的,也是一条命呢。”天茂低声嘟哝着。
魏啸才只好干看着作罢。
那天他们总共剥下四张小狼皮,等三个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第二天,魏啸才和天茂一直睡到太阳老高才起来,毡包外天茂带来的伙计已经在交易。魏啸才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到毡包,坐在天茂旁边。看天茂仍然睡得很沉,伸手捅了他一下。“哎---哎哎,醒醒!”
天茂抬头看了魏啸才一眼,伸个懒腰。“咋--啦?”
“明天我们回去一趟。把收的东西送回去,再拿些东西来。我看这里的人需要的东西多呢。你说咋着?”
天茂沉吟了一会儿。“嗯,那就明天吧!让伙计留在这里,我们回去。”
两个人忙活了一天,直到傍晚才收拾好第二天要带的东西,草草吃了点前一天剩下的凉肉,早早睡了。
半夜,魏啸才被托提古斯的咆哮声惊醒。他猛地坐起来,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远远地有狼嗥声传来,凄厉哀婉又幽长的狼嗥声穿透一切阻隔它的物体,让人禁不住地起一身鸡皮疙瘩,脊背上也透出森森凉气。他推了一把睡在旁边的天茂。
天茂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头蒙在被子里。“快睡吧!怪瘆人的!”
魏啸才撇了撇嘴,麻利地套上衣服,走到门边。
毡包外,吐尔逊的婆姨古丽亚大声地喊叫着什么,隐隐地有撕咬声和羊垂死的叫声传过来,一声枪响之后,吐尔逊也在大声地吼喊着。
魏啸才返身从枕头下抽出当年赵军需赵四成送给他的军用刺刀,又随手抄起毡包门口的木棒,掀起门帘一步跨出去,冲到吐尔逊的身边。吐尔逊看是魏啸才,就朝羊群挥挥手。“你帮忙让不要羊跑掉了。”魏啸才“嗯”了一声,和吐尔逊一左一右地朝撕咬声最激烈的地方冲去。
星光下,托提古斯正被几只狼包围着。它几次想冲出包围圈都被狼死死地纠缠着。它左冲右突,拼命的撕咬,仍然无法摆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冲进羊群中的狼在肆虐地疯狂地撕咬着羊。羊都低着头挤在一起,既不挣扎也不逃跑,只有被狼咬住的时候才发出垂死地哀号。
吐尔逊在那边又放了一枪,一只狼哀号着逃开了。魏啸才也挥着木棒向一个黑影砸下去,黑影感到了木棒荡开空气地呼啸,一下闪身跃开,在魏啸才的正面停住。它矮下身子,蓄势以待,绿莹莹的眼睛凶光毕现。魏啸才也跨个马步,一手刀一手棒,等着狼进攻。忽然,他感到背后掠起一股凉风,还没有等他反应,正面的狼也一跃而起。魏啸才大吼一声,向前跨出一步,右手刺刀猛地向前一送,正面跃起的狼刚好迎上刺刀。刺刀稍一受阻,就刺入了狼的身体。魏啸才左手的木棒也随后到了,狠狠地击在狼身上。狼哀嚎一声,重重地摔倒过去。身后的狼一下把魏啸才扑到在地。刀在狼体内不及拔出,木棒也无法挥起,魏啸才就摔倒地惯性,猛地向前一冲,喊了吐尔逊一声。狼扑在魏啸才身上,张口就咬住魏啸才的后背,同时猛地一甩头,魏啸才穿的干板羊皮袄被撕去一大块,尖利的狼牙划过他的脊背,带出一道深深地血槽。
吐尔逊听到魏啸才的喊声,窜跳过来,不及瞄准,就朝着狼开了一枪,狼嚎叫一声,撇下魏啸才窜跳开去。
那边,托提古斯狂怒地嚎叫着,等到吐尔逊赶过去,托提古斯已经喘息着倒在草地上。它受伤一边的眼球悬吊在外面,脖子上又被撕咬开一个大口子,正在汩汩地流血,透出嘶嘶地喘息声。它撑着两只前爪挣扎着想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没能够。它睁着那只独眼,哀哀地盯着主人,独眼里有泪渗出来。
吐尔逊蹲下身,轻轻地捋着托提古斯的毛。托提古斯艰难地抬起头,添了添主人的手,又无力地垂下去。吐尔逊嘴里默念着,神情哀痛地叹息着,拔出皮靴里的匕首,一下捅入托提古斯的心脏。托提古斯低吟了一声,长长地哀叹似的吐出口气。
那天晚上,吐尔逊的羊被狼咬死了十几只,咬伤了几十只。由于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再说魏啸才也被狼牙划伤了脊背,虽不是很厉害,但也是一动就疼。魏啸才和天茂原定在天亮就回去地计划只好又拖了一天。
这应该是狼精心组织地一次报复行动。第二天吐尔逊对魏啸才说。我们掏了狼窝,杀了狼崽,母狼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说这话时,吐尔逊和魏啸才正站在毡包门口,向外看着挂在拴马桩上随山风轻轻飘荡的狼皮筒子。这是今天一早吐尔逊完整地剥下狼皮后塞上杂草做成的。吐尔逊指了指飘荡的狼皮筒子。“这个嘛就是你捅死的。别的狼嘛皮子都烂掉了。”
魏啸才望着随山风飘荡的狼皮筒子,眼前幻化出狼在风中奔跑的景象。四肢灵动,急速向前的飘逸身影,扑到猎物后凶狠残暴地撕咬。魏啸才心里怪怪的,有一种说不清地感觉。突然有种佩服狼、为狼骄傲,为那些战死的狼或者还有那些无辜被杀的狼崽的惋惜、或者还有为那天他们毫无顾忌的杀了狼崽的行为感到唐突。魏啸才突然有了一种冲动,这冲动没有目的。他说不清自己想干什么,他只觉得有一股气在胸间涌动,让他焦躁不宁。他来来回回地度了两圈,目光怪怪地盯着吐尔逊。半晌,停在吐尔逊的面前,看看眨着眼半张着嘴盯着他的吐尔逊,张了张嘴。可嘴张了半天也不知道想说什么,于是挥挥手撇下吐尔逊走开去。吐尔逊的马拴在毡包前,精神抖擞,不时地晃动一下长尾,驱赶叮咬它的蚊蝇。看到有人向他走过来,耳朵一下竖起来,打出一串响鼻,前蹄一下一下地刨着地。魏啸才回头冲一直怪异地盯着他的吐尔逊笑笑,解开马缰绳,跃上马背,打马扬鞭,急驰而去,把一串急骤地马蹄声抛在身后。
蓝的天,绿的草,远远地是雪山和松林。风从他的耳边掠过,呼呼之声让他不由得张嘴大喊。“哦---哦呵呵--哦---呵呵—哦—”魏啸才足蹬马镫,弓腰抬臀,一手举着马鞭微微前指,犹如挥舞马刀冲向敌阵的勇士。得得地马蹄声像鼓点一样,奏响起一种旋律,在他的胸间涌动,鼓舞起一股豪壮之气。这豪壮之气让魏啸才忘记了脊背上的伤痛。他隐隐约约觉得,人生一辈子能如此畅快淋漓地驰骋于天地间也算不枉此生了。
急驰一圈回来的魏啸才冲到吐尔逊的面前才勒住马。“痛快!太痛快了!”他微微喘息着说。“啥时候我也要好好买一匹马。”
吐尔逊笑笑。“嗯,这个马你看上了嘛你拿上!”
魏啸才愣了一下,但马上明白了吐尔逊的意思,他摇摇头。“那我就不仗义啦!”
“我们朋友,马嘛啥都不是。”吐尔逊拍了拍魏啸才的胳膊。“你我看上了,一个这个样的朋友。”吐尔逊竖了竖大拇指。“你嘛也我看上了嘛,这个马拿上。”
魏啸才哈哈一笑,学着吐尔逊的腔调道:“我嘛你的马拿上了嘛,你再看不上我了。”
吐尔逊眨了一下眼睛,哈哈大笑起来。“你嘛—兄弟一样的人。”
魏啸才走的那天早上,吐尔逊把狼咬伤的羊杀了两只让魏啸才带上,吐尔逊的婆姨古丽亚又塞给魏啸才好多酥油和奶疙瘩。吐尔逊重重地拍拍魏啸才的肩。“好兄弟--你嘛--这个!”说着竖一下大拇指,又摇着头望望天茂。这让魏啸才不好意思起来,也拍了拍吐尔逊的肩,转身牵起骆驼,走了。
一路上,天茂一个劲地埋怨那天晚上魏啸才是多事,是成心显摆自己,让他天茂难堪。初始魏啸才还嘿嘿笑着说杀狼有多痛快,后来,魏啸才被嚷嚷急了,就损了天茂几句。天茂就蔫了,不再言语。两个人在骆驼上一直晃到下午才走出青鞠梠山。
出了青鞠梠山前的丘陵地带,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太阳隐在西边厚厚的云层里,只从云层的边缘漏出些昏黄的光。叮咚叮咚地驼铃声在空旷的荒野上显得单调又沉闷。驼队慢悠悠地行进着,魏啸才和天茂在驼背上也被摇晃地昏昏欲睡。
不知什么时候,西边的天际间拉起一道黑幕,天地陡然一片昏暗。风吹过来,带起一片沙尘。天茂最先警觉,他抬头望了望四周,惊呼道:“黑风!才娃--才娃!黑风---黑风来了。”他看魏啸才还没有反应,又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才娃!快停下来,黑风来---”黑风瞬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天茂的话没有喊完,就被沙尘咽着了。
头驼惊慌地叫了一声,慌乱地狂奔起来。魏啸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张开嘴还没有喊出声,就被沙尘眯了眼睛,灌了一嘴的沙子。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使劲地拽着骆驼的缰绳,想让骆驼停下来,可骆驼嘶叫着依然狂奔不停。黑暗中他听到天茂惨叫了一声,随后就再没有声息。魏啸才两手拢成喇叭罩在嘴边朝后大喊天茂,没有听到回应。他被狂奔的骆驼颠得东倒西歪,只好牢牢地抓住骆驼的鞍子,身子也尽力地低伏在驼背上以减少颠簸的危险。黑风呼啸着,飞沙走石,天地间混沌一片。驼队在混沌中顺着风向一路狂奔。不知道过了多久,骆驼跃下一个深沟,前蹄一失,魏啸才被重重地甩下驼背。他朝后仰跌下去,临着地时左腿狠狠地别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疼痛,头重重地撞在一个土坎上。魏啸才闷哼一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